第二章 相亲 (1)

野住进吴家,增加了室内密集度和饱和量:过去天天打开的餐桌现在收起来,用时才放平搁正;木质长椅子正式晋升为简易床,吴愧仁爱看书,东搁一本,西叠一堆,现在收拢来堆放在了床头柜上。好在吴愧仁经常跑车不在家,袁野那时就可以在他的床上扯伸脚杆享受宽敞了。

这样住宿袁野感到温馨如天堂,他倍加珍惜。每天起床后抢着做家务事:捅火炉、倒煤灰、扫地、抹桌子、端花盆,他发现吴贵生老爷爷喜欢喝早茶,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炊壶搁在捅开的炉子上烧鲜开水,然后泡上一杯浓茶,吴贵生老人睁开眼睛就闻到满屋茶香,嘴巴甜甜的,一天精神都清爽。杨莲老太太过去最烦心是买菜,买少了价格贵不说,一天光买菜就走几趟,还做不做其他的事情?一次买多了手臂提得又酸又痛,特别是回家要走二十几步石梯坎,累得满头大汗,现在好了,一买菜袁野就跟在身旁,背个竹篾背篼,多买点菜也不操心没人拿了。两老口不止一次地说:“袁野这个娃儿乖,懂事、勤快,要是房子宽点,儿子又娶了媳妇,就把他一辈子留在身边,多个人多双筷子多个碗个嘛!”

老两口眼前最操心的是儿子娶媳妇的大事情。

莫说老两口儿就是吴愧仁自己也搞不清楚,月下老人那根演绎千古绝唱,造就惊世悲喜的姻缘红线为什么就抓不着,看到要飘拢了,不知道什么地方一阵风来,红线又从眼前飘过去。吴愧仁想:是不是前些年被女人强迫做了那事,倒起霉来,霉起冬瓜灰,那事不能怪我,我也是受害者。妈妈说:“吴愧仁小时候吃了猪脚叉,媳妇都被猪脚叉走了。”爸爸说:“别信迷信,是时间没到,譬如我三十五岁才结婚,一辈子不是过得有滋有味?”

妈妈揪着爸爸的老脸说:“不害臊,你还不是趁我父母死在坏人的刀下,把我连哄带劝地拉走,不然我一个千金富家小姐哪会嫁给你一个老铁路?”

“老铁路配书香之女,月下老人的红线就牵得好,你没看到我每月十五日,对着月亮拜谢吗?”

妈妈又要去揪爸爸的老脸,爸爸闪开了,室内响起哈哈的笑声。

如果埋怨寻媳妇眼睛过高?实在活天冤枉,我们的火车司机吴愧仁自知平民草芥一个,无背景和超人智慧,从没做过找富婆发财、找权势人家女儿当金龟婿的美梦;但随便找个女人结婚安家,他也不愿意。古今中外的书告诉他:婚姻不光是男女间性的愉悦和满足,前次被女人强迫发生性行为,一点不愉悦舒服,全是恐惧和耻辱。婚姻应是生死相许的心意。经人介绍或吴愧仁追求过的女孩可以坐满火车车厢的两排椅子,可就没一个女孩成气候的。看着父母亲望眼欲穿的样子,吴愧仁心酸了,觉得自己命运多舛,怀疑自己想多了,甚至责怪自己书读多了,倒是没文化没思想,找个女人就结婚,可能娃儿都会上街打酱油了。

饱经风霜的吴贵生对此心头着急,嘴上却说得淡,他说:“愧仁儿子,在婚姻这条道路上,你就要象开火车闯坡那样,信心足,斗志旺,眼睛永望前方,不管三七二十一,全力确保水足汽满,炉膛火盛苗旺,一个劲儿向前冲,冲上了那个坡,幸福日子就到了。”

听父亲说开火车闯坡,天地间阴阳之气瞬间鼓满吴愧仁胸膛,他仿佛身体增高八尺,全身热血沸腾,血管鼓噪,脸颊发红,两眼深邃,眉间含笑,急急地接通友人电话,说按时前往约会地点,与又一个姑娘见面。

吴愧仁穿戴整齐,平视前方,挺胸收腹地步出家门,好像去完成一次必需的特殊运输任务,恰好和去理发店做过头发回来的月晓玲迎面相遇,月晓玲见他穿得伸展,容光焕发,便玩笑道:“又去相亲哈,吴大车?”

吴愧仁点点头,挺胸,一副得意样。

月晓玲心头酸溜溜的:相亲?相鬼的父亲,一点眼水都没得,傻头傻脑,白痴呆瓜,情不会,意不懂,心头不开窍——那个姑娘看得起你?就该损你,就该呛你,除非……嗯,她捏了下自己嫩白的脸蛋,感到自己如一颗熟透的苹果,喷吐着青春的香艳,却被一个睁眼瞎忽视,冤屈死了。等吴愧仁走远了,月晓玲对着他的背影仍然心里骂声不断。

吴愧仁来到长江边一个古色古香的茶楼,滔滔江水哗哗东去,阵阵春风送来桃李的清香。此刻坐在对面的是一个中学女教师,厚厚的玉粉掩饰不了眼角和眉心不浅的皱纹,她像期末向学生出考题一样,侧着头向吴愧仁提出一道又一道问题,吴愧仁面带微笑恭恭敬敬作答:“请问你会唱歌吗?”女教师问。

“ 卡拉QK厅去过几次,那里的歌曲不适合我。 ”

“ 哦,你歌喉奇特,能不能唱几句?”

“ 我不会唱,唱不好。我唱歌,你心头跳,眼睛放光。”

“哦,你还有点幽默嘞,不要谦逊吗,心头跳,眼放光,说明你对唱的歌有感觉,请你就随便唱几句……”

在女教师再三催促下,吴愧仁来到窗前,望着滚滚的江水,一片红光浮在江面上,几只水鸟临空飞翔,来往的船只破水前行,联想到跑车时阳光灿烂,彩霞满天,凉风徐徐,高山峻岭雄伟,辽阔草原苍茫,飞禽走兽雄壮,江河瀑布滔滔,心胸豁然开朗,热血上涌,定眼如神,就扯开喉咙,把肺腑之气打开阀门般放了出去,震得鸟儿惊喳喳腾空乱飞,桃枝柳树遭狂风吹般颤抖,旁边的茶客和老板拍手称赞好大的气量,好棒的神韵,好雄的音色。

女教师问:“这就是你唱的歌?”

“不是我一个人爱这样唱,我们铁路的机车乘务员都喜欢如此唱歌。每当夜深人静时,寂寞、枯燥、疲惫袭来使人神经麻木,睡眼朦胧,为了自己和车上旅客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都趁列车交会时,抓紧时间下到站台上,面对月亮星星,朝着黑乎乎的河流原野如此放声地吼上一通,也怪,脏器、废气、怨气、阴气跑出后,再上登上机车,神情焕发,睡意全无。我唱得不好,别见怪哈。”

女教师苦笑了一下,心底说:“神经。”

被叫做神经的吴愧仁非常失望,因为他从女教师的眼里看到了轻蔑和冷漠,但仍然讨好地说:“我们到那边去走走好吗?听说才建起一个公园。”

女教师犹豫了一下,才站起来跟吴愧仁出了茶屋。

说实在的,女教师配吴愧仁,单从人才讲,她还显得约逊一筹,吴愧仁高大魁梧,她身长脚杆短,肩膀宽脑壳小。路人不断向男士投来赞许的目光,暗言男士身边的女人不是大款,就是有权势者。如果聪明人要找男女搭档感觉,此时的女人感觉应该特好。可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两人走久了,女教师高跟鞋打脚,越走越吃力,哪就叫辆出租车吧,不是吴愧仁舍不得钱,是老天爷不助他的威,左等右等就是没出租车来。来了辆公共汽车,等车的人潮水般涌过来,抢上车门。吴愧仁护着女教师,旁边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也紧挨着他。不知是那个家伙故意捣蛋,从后面突发力,人群向前直倒,吴愧仁赶紧身子往右后侧挡住向前扑的人群,护着老太太免受伤害,左边的女教师却被挤倒在地上。结果是老太太、女教师、吴愧仁都没上到车。老太太一再感谢吴愧仁,说他心肠好赶她的寿,活一百二十岁不算长。女教师左脚杆被擦伤一块皮,吴愧仁摸出自己浅色的手帕给她包上。并自责地道:“都怪我,去逛啥子公园哟,在茶馆喝茶安逸得很嘛。”

吴愧仁和女教师再次进到了另一家茶楼。女教师揉着自己受伤的脚,眼望江水淡淡地流去,几片浮叶飘在水面,一个问题自然而然地跳出了嘴边,她说:“吴愧仁,我出一道简单的试题,考一考你对情感的认识深不深刻?”

“什么情感?感情哟?”吴愧仁说:“人生在世,情多得狠,同志情、朋友情、战友情,兄妹情,夫妻情、父母情……”他正要说人世间情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女教师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地道:如果说船在河中间翻了,一个男人的母亲、妻子都落到水里,两人都不会游泳,你说这个男人应该先救那一个?番来复去地问,结果以吴愧仁极其尴尬而告终。

这件事情遭吴愧仁的母亲知道了,骂他脑壳太笨,做事傻,说话就不晓得倒个拐拐,转个弯弯,你就说先救妻子又哪样?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没啥呀!

事后吴愧仁心头一直弄不明白,女人的心到底是怎样想的,俗话说少女的心秋天的云,可见面的女教师年纪挨边三十岁了,为毕她的心还像云在飘?没根没底,不沾天不靠地?他耍朋友接触的女人不少,可谈得拢的人不多。他觉得姑娘群中,月晓玲还和他说得上几句,每次说话摆龙门阵她眼睛都望着他,至少关注尊重吗?苦恼的他闲得无聊,就踱步来到月晓玲食店门前,月晓玲见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就晓得这次见女朋友又鸡飞蛋打了,心头暗暗高兴,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故意打趣地问:“这次你见面的女朋友肯定漂亮、有文化、工作又好。”

“你啷个晓得的嘞?”

“你的眼睛告诉的哇”。她顿了下说:“你的眼睛好高嘛?平常的女娃娃,眼睛都不瞥一下?”

“你冤枉我,月晓玲女士,是别个看不起我嘛。”

“哦,她是个啥子人?连我们的吴大车都看不进眼,真是瞎眼咄咄了。”

“你过奖了,月晓玲。我正想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你们年轻女娃娃最了解女娃娃的心态。”

“啥问题?”

吴愧仁把女教师提得翻了船先救母亲还是先救妻子地问题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月晓玲笑起来了,心里明白那个女教师根本没看上吴愧仁,要不然谁会耍朋友初次见面就提如此使人难堪地问题。但她却不愿这样说,害怕伤了自己喜欢的男人,就说,让我来回答,肯定男人谁都不要去救,他先救自己吧。

“ 你是这样想的,不得行呀。我说先救母亲她都发起火来了,还敢说救自己?”

“你说爱情是什么?”她盯着他问。

吴愧仁背出句名言:“爱情是一个狂热的奇迹,它使星星放声歌唱,岩石迸裂粉碎,山岳插上翅膀。”他笑望着她又道:“真正的爱情始终使人向上,不管激发这爱情的人是谁?”

月晓玲红着脸说:“我不懂你这些大道理,也不会你这些文绉绉的话,可我晓得如果爱一个人,就应该努力使这个人生活得好,敢于为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一切,如果说这个男人在救母亲或者妻子的时候牺牲了,作为妻子的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哟,看不出来呀,月晓玲你对爱情的见解如此深刻,佩服!”

月晓玲心里说:“佩服个屁,我对你的心仪,你就真的不知道?”

吴愧仁说:“要是那个女教师象你一样认识问题就好了。”

面对再一次的碰壁,吴愧仁的父母亲继续给他打气说,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有北方,只要敢追求,到时候感动了老天爷,说不定到什么时候就把一个能干漂亮的媳妇送到你面前。

吴愧仁又来劲了,头一昂,呼地站起来,嘴里道,我不相信落马坡要落马,我还想骑马哩。他仿佛坐在驾驶室里,上拉蒸汽机车锅炉注入蒸汽的汽门把,下握驱动列车轮子前进的手肥,眼望前方,岩石和花草向后闪去,一脸牵引列车闯坡的神情。

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就得有火车头样子,抽时间和另外的女孩见面。”

我们的工薪族吴愧仁,外表形象抢分,职业说得过去,岁数也不太大,因此愿意和他见面的女孩真不少。

这次和吴愧仁见面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女营业员,金丝框眼镜在凸突的宽额下一次次下滑,又在修长的手指推动下再一次次上行,镜片后的眼睛反复地打量眼前高大英俊的火车司机,满脸雄壮阳刚气息,心里道,这才像个男人样。笑着问:“你们开火车到不到北京、上海?”

“去北京、上海是列车上的列车员、检车员,当班什乘公安,我们开火车只到百公里左右的折返段就换班。”

“哦,那你们买不到贵州的烟,上海的糖、广州的百货、北京的布鞋哟。”

“只要有钱,拜托人帮忙还是买得到,只是量大了不行,次数多了不好。”

“你们开火车头买得到便宜货不?”

“买几只鸡,带两个鹅,顺便带点菜回来吃新鲜还是可以的。”

“哪就买几百斤莲花白菜回来,转手也要赚些钱。”

“机务段领导查得紧,捎、买、带多了要遭处分。”

“哦,是这么回事。眼镜营业员兴趣一下没有了。她冷静地对货车司机说,”我先走到,有点急事,你再坐坐嘛。“

吴愧仁感到意外,只好:“哪,你走好。”站起来把她送到门口,还举起手来挥了挥,礼貌地说:“慢走,再见。”

眼镜营业员心里叽咕道:“再见,你等到起吗!这个社会人再漂亮当不了饭吃,还是赚大钱才实惠。”

接下来准备和吴愧仁见面的是一个运输合作社的女会计,她矮胖,粗手粗脚,宽额大脸的,特别讲究过日子的基本条件,还没和吴愧仁见面,就在介绍人的带领下阴悄悄地摸到吴愧仁的家里看家境,恰好碰到袁野从屋里走出来,吃惊地问:“小朋友,你住在这里吗?”

袁野被问得恍眉恍眼的,搞不清是啷个回事,就点点头。然后到外面去捡废纸、废塑料瓶子去了。

女会计一下和介绍人发起火来:你们要说真话,到底吴愧仁结过婚没得?高大英俊的货车司机会找不到婆娘?肯定是你们联合起来骗我。”

介绍人把有关袁野的情况反复解释,她还是嚷嚷道:“我是个最讲实际的人,多一个人多张嘴,吴愧仁挣那点钱够吃?未必,一辈子吴愧仁就和他的妈老汉住在一起曼?”

“跟你说清楚,小孩是暂时住,过几天就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