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站在古少林面前的正是丁家宝的老婆。她二十一、二岁的年龄,但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至少大十岁,身体瘦弱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最醒目的是那张原本白皙清秀的脸上布满了紫色的疤痕,似乎是被火烧伤后留下的痕迹,两只眼睛怯懦无神,却依稀透露着曾经美丽的风韵。因为在烧着柴火的原故,她的脸上和头发上沾了一些烟灰。从她刚才站起来的当口,可以看出她的一条右腿有点残疾。
愣了片刻,她大概想起了这个小青年就是新来的知青,便用手指了指那些烟雾,又对古少林挥了挥手掌,然后指了指门口。古少林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凭直觉他断定眼前这个女人还是个哑巴,那手势的意思大概说烟雾很大,要他别呆在这里。她的这个举止,给古少林的第一感觉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不仅手勤心细,而且还很讲究,可她的外表怎么会是这种样子?
古少林也对她摇了摇手掌,仍旧想从她手中接过铁叉。女人却重新蹲下身子去照料炉膛里的柴火,不再理会古少林。
古少林只好转到堂屋,一个跟他父亲的年龄差不多的老人正在修理一架叶片损坏了的木水车。在他的身边,有一男两女三个小孩子在自顾自地玩耍,大的男孩看上去五六岁的样子,两个女孩大约二到四岁。
这个修理水车的男人就是丁家宝的父亲丁耀宗,虽然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子却明显地佝偻着。他那一脑的短发已经全白了,修理水车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咳嗽。旁边玩耍的几个小孩都是丁家宝的孩子。
古少林从未见识过这种在农田灌溉时用来抽水的水车,便好奇地走过去观望,并与他的这位老房东搭起讪来。
裴小丽的一双足板上打起了几个血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哑女为她准备的热水泡脚。听到古少林在外面与丁家宝的父亲说话,便对着门外说道:“古少林,你的脚没有磨出血泡吗?要不也用热水烫一下呵!”
“我的脚没事,我还想到外面去转转呢。”古少林回答道。
“天色这么晚了,改天我们一起去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丁耀宗听到裴小丽喊古少林的名字,连忙抬起头问道:“嗯,刚才那个妹子喊你什么?你的老家在哪里?”
古少林爽快地答道:“我姓古,古代的古,叫古少林,老家……老家就在这雨母山,听你们说话的口音与我爸妈有些相同呢。”
丁耀宗听了,低声嘟哝道:“哦,姓古呵,也是雨母山的人……”但他心里却暗然一颤,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异样的神情,他“哦,哦”了两声后就继续埋头去修理他的破水车,不再与古少林说什么了。
7.
古少林、裴小丽两人随着丁家宝走进丁家大门的时候,丁家门前的河畔边就围了一堆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
桂嫂用左臂将一个两岁大小的幼儿——她的小外甥,像挟稻草一般地横挟在腰间,她站在人群里一会儿说一会儿笑。孩子不哭也不闹,把一只肮脏的手指头含在口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小小的脸蛋上鼻涕纵横,几只黑色小苍蝇在上面爬来爬去,弄得孩子不安地扭动着脑袋。
很显然,那些看热闹的人是在谈论着这个小山村新来的知青和他们的房东。
蹲在丁耀宗面前的古少林侧过脸去看了看门外那些乡亲,友好地笑了笑,心想:这里的人真是纯朴,没见过世面,对外面来的生人还这样围观,这真是一些有趣又可爱的人呢!
他忽然起身走到他住的房间,出来时手上握着一只重音口琴。
不知为什么,他一下子有了一种表演的欲望。于是他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对着那些看热闹的人说道:“革命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音乐可以净化人的心灵,现在我给大家吹奏一支好听的乐曲。”说罢便双手捧着口琴吹奏了起来。
他吹奏的是一支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歌曲《山楂树》,裴小丽曾在学校的文艺晚会上听古少林吹奏过这首曲子。不久后就听说它也属于“封资修”的毒草,在禁止之例。可古少林却并不认同大多数人的说法,他还为此与同学发生过争论。
此时,古少林来到乡下的第一天竟然又吹起了这支曲子,这让坐在里屋泡脚的裴小丽感到有些意外和好笑。不过听到这样一支动听的音乐,她的身心舒畅了许多,先前的疲乏荡然无存,尽管古少林并非专为她吹奏。
孤陋寡闻的村民们听着古少林的演奏,脸上露出一种兴奋和好奇的表情。他们村里也不乏能吹善弹的人,近几年更是天天都有文艺宣传队来村演出,使用的乐器无非是锣鼓、竹笛、铜钹、二胡、唢呐,从未见到过这种含在嘴里来回滑动也能发出悦耳音乐的小玩艺儿。丁家宝的几个孩子和外面一群孩童飞跑了过来,傻头傻脑地围着古少林,张着嘴巴望着他。
河畔上那群女人一边看着一边“啧啧”称赞,夸赞这个城里来的年青人活泼可爱。看着看着,桂嫂突然有了新的发现,她将孩子从左臂换到右臂,依然像先前那样将其横挟在腰间,然后用左手拉了拉身旁一名妇女的衣袖,眯缝着眼睛,带着几分惊奇与神秘,压低声音悄悄说:“呀,凤幼你看呐,这个城里伢子的相貌好像丁家宝呵!”
凤幼是队长丁家禄的老婆,她拍开桂嫂的手,虎着脸说:“我看你是中了邪,对什么都疑神疑鬼的。人家知青伢子刚刚进村,凳子都还没有坐热哩!”
桂嫂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发现,露出一脸确信不疑的表情说道:“是真的,越看越有些像了,奇怪噢。你仔细看看!”
凤幼定眼望了望古少林,不作声了。
随即,人群中便响起一阵轻轻的议论声。这些声音顺着河面吹来的风,送到了古少林的耳朵里,虽然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已经从那些人的眼神上看出他们是在议论着他这个新来的知青,况且他分明听到“城里伢子”、“丁家宝”、“长相”这几个字眼。他感到有些莫明其妙,脸色却不由得红了起来。
古少林并没有过多的去在意他们的议论,依旧兴致盎然地自顾自接连吹奏了好几支中外曲子。
吹口琴是他参加学校文艺宣传队的时候培养起来的一种爱好。后来他就时常把它带在身边,一有空就吹上几首自己喜欢的歌曲。古少林之所以对音乐及乐器情有独钟,与一个颓废的篱笆院落有关。
8.
刚刚念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古少林每天上学都要路过一个扎着竹片篱笆墙的小院子。那座有些倾斜的篱笆墙上爬满了青青的藤蔓,翠绿的叶丛中点缀着许多紫色的牵牛花儿。透过稀疏的篱笆墙,可以看到院子里两幢白墙黑瓦的两层小洋楼,由于建筑风格与篱墙外面的房屋不同,又是被篱笆墙围着,因此特别扎眼。楼房虽然十分陈旧,却依然透着昔日典雅的风采,它看上去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精致。古少林每次走到这里都要停下来,歪着头端详一会儿。他琢磨着那屋檐的檐板和门窗上为什么要刷上红色油漆?屋顶的小气窗更是与众不同,为什么还竖着一根细细的竹杆?竹杆上飘着的一小片红布条儿又是做什么用呢?不过让他着迷的还有在小楼的上空飞翔、盘旋、起落的一群白色的鸽子,听着那悠扬的鸽哨,他的心中就会涌起一阵奇妙的兴奋。在古少林幼小的心灵里,这完全就是一个美丽的童话世界。
更让他觉得好奇的是,每次走过这篱笆小院的时候,总能听到从那小白楼的木窗里传出优美悦耳的琴声,那琴声时而奔腾激昂,时而悠扬明快,时而低沉舒缓,时而跳跃如泉,引得古少林痴迷不已。
后来,他看见扎着两条黑亮长辫的同班女同学裴小丽背着小书包从那个篱笆小院里出来,才知道篱笆小院子里面住的是市文化局系统的职工。裴小丽的父亲是文化局的干部,她母亲是歌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古少林不由得对裴小丽有了几分羡慕。
有一次,学校组织全校师生到电影院看一部叫《小兵张嘎》的电影。回来的路上,古少林远远看到街口有几个外校的男生正拦住一名女生,拽着她的书包好像在抢她的东西。等古少林走近一看,那名女生却是裴小丽,小丽已经被吓得哇哇哭泣。
古少林看见自己心目中喜欢的女孩受到欺负,凭着被电影中人物“张嘎子”激发出来的勇气,大喊一声,便挥舞起小拳头冲了上去。因为对方人多,瘦小的古少林被他们推倒在地上,脸颊上和额头上被打得肿起几个小包包。
尽管未能阻止住那几个小混混抢走裴小丽的文具,但是古少林的丈义举动已经赢得了她的好感,从那时开始,古少林与裴小丽便成了好朋友。
于是,裴小丽时常带古少林到她家去玩耍,让他参观她爸爸那几架顶到天花板的高大书橱里丰富的藏书,以及她妈妈那把不许任何人乱碰的美妙铮亮的小提琴。
古少林被裴小丽家丰富的藏书和那把栗色的小提琴深深的迷住了。
除了羡慕,他还暗自想着自己将来也要读许多许多的书,还要成为写书的人,还要学会演奏乐器。
可事与愿违。他们才念完初中,就赶上了这场声势浩荡的运动。让他庆幸的是,他居然是和裴小丽下放到同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