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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卷刃 (1)

北镇。金城往北六十华里的一个小村落,也就是春桃的家乡。这里靠近渤海湾,到处是盐碱地,看上去一片荒凉,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北镇绝对是逃避浮沉世事的一处绝佳的世外桃源。一个月之前。春桃带着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村街两侧的枣树上结满了红彤彤的枣子,我迫不及待地摘了一个品尝,脆脆的,凉凉的,味道儿绝佳。我从来没吃过那么清脆可口的甜枣儿。

转眼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枣树上的枣子早就掉落得差不多了,仅存的几个干瘪枣还晃在枝头,看上去随时都会掉落下来。这一个月我是怎么糊里糊涂地过来的啊!每天就盯着院子里的这棵枣树瞅,瞅着那几个看上去随时都会掉、却一个月都没掉下来的干瘪枣儿发呆。我瞅累了,春桃会呼喝我到屋里吃晚饭。吃了饭天就黑了,枣子瞅不成了,我们就上床睡觉,睡觉前必定翻云覆雨一番。春桃的身板儿大,发出的动静也是惊天动地,把屋里的老鼠吓得到处乱窜。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屋里的老鼠都吓跑了,我觉得我比猫都管用。

这一个月下来,春桃的肥身板子眼瞅着见肥,而我却眼瞅着见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回市里了,在这个鸡不屙屎鸟不生蛋的地方,能把我憋出个好歹来。况且,县城里的那帮兄弟不断地给我发汉显传呼,今天去夜莺KTV啦!明天去富豪大酒店啦!那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和一帮哥们儿灯红酒绿、醉生梦死,是人间极乐的事儿。那天夜里,我收到了一条汉显文字,是老黑发给我的。老黑约我明天晚上富豪大酒店门口聚合,说有要事相议。我琢磨着,肯定是又要去砍人了。老黑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必须得到现场。

翌日,我起了一个大早,忙着收拾行李。春桃知道我要走,一直站在门口看着我,低低说了一句:“哥,你带我走吧?”我说:“你去干吗啊!兄弟们找我有事儿,你在家等着我,过不了两天我就回来了。”春桃无不忧虑地说:“我怕你出事儿。”我说我能出啥事儿啊!”她说:“你忘了一个月前的事儿啦?”我说那档子事儿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什么动静,或是根本就没什么事儿。

我踏出小院门口的时候,春桃一直站在院门口默默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我拐进巷子刚走了没几步,春桃却又追了上来,她张开双臂一头扎进我的怀里,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忙安慰她:“你这是干吗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过两天我就来了。”她哭着说:“我总觉得你不会再回来了。”我说:“别瞎想了,我一定会回来的,我向天发誓。”我说着,举起了一只手。她忙伸手堵住了我的嘴巴:“我不需要你发什么誓。这个,你带着……”她说着,朝着我伸出了一只拳头,随后慢慢地将拳头伸开了——她的掌心里摊着一堆金黄的耳钉。

看着她掌心里的那堆耳钉,我不由得瞅了瞅她的耳朵,这才发现她耳朵上的那串耳钉都不见了。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春桃说:“你拿着,留个念想,困难的时候,还能救救急。”她说着,将手里的耳钉往我掌心里一拍,转身跑开了,跑到巷口她又立住步子,呆呆地瞅着我。我朝着她挥手:“回去吧!外面冷。”她点点头,也朝着我摆了摆手,说了一句:“哥,多保重,我等你——”

我点点头,转身上了车。其实,我当时真有些放心不下她。她母亲过世之后,她就一个人生活。如今她又没有什么工作,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这个家里,我终究是不放心。

一个小时后,我驱车赶回了金城的租赁房,我先警觉地查看了一下四周的情况,随后掏出钥匙开房门。这个时候,我发现巷子口站了好几个人,他们正鬼鬼祟祟说着什么,不一会儿的工夫,又有好几个人堵在了那里。

我已经看出了端倪,认定巷口的那些人是便衣警察。这个时候,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春桃给我的那些耳钉。我必须要把这些东西藏起来,倘若被他们抓到,这些物件就充公了。我这样想着,迅速拉开车门,从车座底下拽出一个小木盒,扭身向着一个院落走去。木盒里盛着春桃的耳钉。

与此同时,巷口的那些人突然撒开步子跑了过来,他们是担心我畏罪逃跑。我并没想着逃跑,我是想找个地方藏好这个木盒。其实,我也无处可逃。这间租赁房在这条死巷的最里端。我当初租赁这间房子的时候,跟本就没想过,假如将来被人堵了胡同口,我就无路可逃了。

我跑进那家住户的偏房屋,将手里的木盒往灶膛里一扔,正打算出来的时隙,一个便衣警察站在了门口,他或是没看到我往灶膛里塞木盒的举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问了一句:“你跑到这里做什么?”随即押着他的胳膊走了。

经侦队的刘晓峰亲自负责这桩案子。经过一场询问之后,刘晓峰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他觉得我油嘴滑舌,一直在向他撒谎隐瞒,并没有说实话,便决定给我一些适当的体罚,找了一块砖头让我平伸双手托举着,臂膀稍有下垂,他就会拿着一根小棍儿敲我的胳膊肘,敲得我地叫唤。我叫嚷道:“我没有同伙啊!没有同伙。”

我最终还是熬过了审讯,被关进了看守所。警察为什么审讯我?是因为半个月之前发生的那档子事儿。

说起那件事儿,就不能不提起春桃。那天夜里,我和几个朋友去夜莺KTV玩耍,春桃也跟着去了。那时候,她天天跟着我,已经不在夜莺做陪唱小姐了。我们一伙五六个人狼嚎了一个多小时,春桃说要去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就眼泪汪汪的。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人占她便宜了,摸了她的屁股。我一听怒火中烧,瞪着眼珠子问她:“人在哪儿呢?”她说还在前柜那儿呢。我立马拉着她向着前柜跑去,我的几个朋友也随后跟了出来。

春桃指指柜台前背对着我们站着的一个男子,说:“就是他。”我冲了过去,从后面拍拍那人的肩膀,他一回头,我的右拳猛地捅了过去,那人猝不及防吃了我一记猛拳,踉踉跄跄往后倒退,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子。他稳住身形之后,从腰里抽出了一把匕首,摇摇晃晃朝着我刺了过来,眼看就要刺到我了,站在我旁侧的春桃猛地冲了过来,双手把我用力一推,那人便刺了个空。我随即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手里的匕首也掉在了地上。我顺手从地上捡起匕首,照着他的大腿狠狠扎了下去,那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嚎声。

扎了人我就跑,我拉着春桃的手腕跑出了KTV的大门。我听到夜莺的杨经理在后面大声吆喊:“你站住,不许跑。出了人命算谁的!”杨经理到底喊的啥我没听清楚,我拉着春桃就是拼了命地跑啊!一直跑回了我在县城里赁的出租房。春桃很害怕,喘着粗气看着我问:“哥,那人会不会死?”我说:“我扎他大腿了,咋会死?”她说:“咱们跑吧!”我说:“往哪里跑?”她说:“往北镇跑,那是我老家,没人住。”我说:“行,咱们这就走。”我匆匆收拾了一些行李,和春桃连夜去了她的老家。

警察逮到我之后,在刑警队审问了我一天一夜,最后把我投进了金城看守所。刑警队员把我提到看守所的犯人交接处,刑警队长刘晓峰盯着蹲在地上的我说道:“钱龙,你就等着吧!你进去以后会有人收拾你的。”

我低头不语,这个时候我能说啥啊,我就像是摆在案板上的肉,他们愿意怎么割就怎么割吧。看守所负责登记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所长,老所长一边做笔录一边询问着我一些相关的问题。我报了自己的住址和姓名之后,老所长听了似乎有些吃惊,盯着我问道:“你是钱家庄的?”我点点头。老所长暗暗嘟囔了一句:“论起来,我们还是亲戚呢!”

亲戚?我瞪大眼睛盯着老所长,脸上浮现出了惊喜的表情。我看他就像是天降救星,心里舒坦了不少。

后来我知道,这个老所长叫李文昭,老家是李家庄子村。李家庄子村与钱家庄毗邻,李文昭论行排辈还得管我叫“小舅”。我出狱之后每年都去探望他,老爷子很谦虚,六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小舅”地叫我。叫的我都有些囧。这是后话,姑且不提。

李文昭与刘晓峰做好了交接记录,站起身看着我说道:“走吧!我把你送进去!”我慌忙跟着李文昭踏进了那道黑木门。刘晓峰和他的同事站在交接室并没急着离开,看着我的背影暗暗说了一句:“这小子,还真有点儿傻福!”他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但我听得很清楚。

监管所长拉开厚铁门发出的嘎吱声就像是把我带到了十八层地狱。我第一眼看到里面的情景不免有些忐忑,廊道,顶棚,大炕,与我昨夜梦中的情节基本一致。想到那个梦,我开始局促不安起来,难道我来这里真的是命中注定?我又打量着炕头上那些规规矩矩坐着的脸色煞白、脑袋溜光的囚犯,心里有了些胆怵。我听刑警队的人说过,来到这里面,必须先过牢头的杀威棒。

李文昭趴在小窗上,冲着监室内说了一句:“我告诉你们啊!谁都不许打他,不然我饶不了你们啊!”听着他这句关照,我心里感激不已。我想我是走了狗屎运了。可能不用过“杀威棒”这一关了。

通铺上坐着的一个小眼秃头的年轻汉子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与众人面对面坐着,看上去身份有些特殊。我第一时间就认定了他便是这里的牢头。后来我知道这个汉子叫何沈。念叨着他的名字,我觉得挺富戏剧性。我是乾隆,他是和珅。他应该听我的话才对啊!

后来我听说,何沈是因为“交通肇事”进来的,听说他开着轿车撞了另外一辆轿车,他没啥事儿,而对方车里坐着的四个人当场死亡。

何沈当时并没有难为我,反而和颜悦色地把我叫到他身边坐下,眨巴着一双透着犀光的眼睛问道:“兄弟,犯啥事了?”

“打人了。”我回道。

何沈对这个似乎挺感兴趣,朝着我伸了伸大拇指:“真汉子。”

实际上,我只过了很短一段时间的舒坦时光,噩梦马上就要开始了。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室外走廊里传出一声吆喊:“开饭了。”一个看上去呆呆傻傻、呲着两颗铝合金门牙的家伙迅速下了炕,抄起一个大铁桶贴着铁门里侧一放,随即拉开一个离地一尺多高的小铁门,喊了一声:“来啦——”

这个接水的犯人有个绰号:卷刃。卷刃是盗窃摩托车进来的,是个“蠢贼”。这小子在人家的蔬菜大棚门口偷了一辆三轮摩托车,由于没有钥匙打不着火,他便推着三轮车跑,还没出农业园区呢!就被人家堵住了。这也是后来我听别人说的。大家之所以都称呼他为卷刃,是因为他嘴里那两颗铝合金的大门牙。那两颗门牙或是因了啃骨头的缘故,尖端部分弯曲外翘,就像是菜刀卷了刀刃,所以大家便形象的称呼他为“卷刃”。

卷刃接着从门外伸进来的一根塑料管,先将水桶注满热水,又大声报了囚犯的人数,数着从小窗口扔进来的馒头。卷刃忙着收饭的时隙,何沈趴在小窗口上与外面走廊里送饭的劳改犯们轻声嘀咕着什么,听上去貌似在讨价还价。

“有泡吗?”何沈问。

送水的劳改犯回道:“有。”

何沈又问:“什么价?”

送水的劳改犯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何沈面露难色,似乎觉得有些贵,又轻问:“老客户了,能否便宜些?”那人摇摇头。

何沈便不再犹豫,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支“红卷”递到他手里,那人随即给了他一支“白卷”。“红卷”是百元大钞卷起来的圆筒,“白卷”是烟卷。这里面怎么会有百元大钞呢?我后来才搞明白,这些钱是囚犯们的家属探监的时候,把钱缝在衣缝里,以给劳改犯送衣服为名递进来的。

走廊里负责送饭的劳改犯推着饭食车已经走了,囚室内的劳改犯端着塑料小盆,早就沿着炕边排好了队形。“卷刃”咧着嘴呲着两颗卷了刃的门牙站在水桶边,手里握着塑料水瓢准备分水。犯人们排队打饭也是有规矩的,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站队列,老犯站在靠前的位置,新犯们自然站在后面,这是看守所里的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个人都默默地遵守着。

我刚来到这里不到一个小时,并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也不知道自己应该站在哪个位置,手里提着新发的塑料小盆盯着炕上坐着的何沈,征求他的意见,可是他并没有看我,正自顾忙着掀开炕席藏着那颗刚刚买来的烟卷。

我见何沈不搭理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塑料盆放在了前面的位置。我的举止早就被何沈看在眼里,我发现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不悦的神情。

卷刃举着水瓢将要分水的当隙,何沈故意轻咳一声:“卷刃,这饭你知道该怎么分。”卷刃愣了愣神儿,似乎明白了老大的意思,舀起一瓢水倒在了第二个小盆里,他又将后面的盆子依次舀完,这才提着水桶走到前面,将水桶里剩下的那点儿水,连同水垢一同倒进最前面摆放的塑料盆里。

谁都知道,那个盆子是我的。

我瞅着盆子里泛着残渣的那点儿剩水不露声色。所有的囚犯都蹲在走廊过道里一字儿排开,开始吃饭。炕沿儿就是饭桌,吃得呱唧呱唧得响。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蹲下身子,刚把手里的那个残缺不全的小馒头填到嘴巴里,卷刃突然在我尻子上踢了一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规矩?到后面吃去!”我忙站起身子,端着盆子向队尾走去。队尾的最后一个犯人已经紧贴着玻璃厕所边沿儿,根本就没有多余的空闲位置。我端着水盆攥着馒头站在那里拨楞着脑袋四处打量,足足五分钟都没找到吃饭的地儿。而这个时候,有的囚犯已经吃完了,正把空盆摆进墙龛。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老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