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油馍

跟重阳店比,西衙口的大街才叫大街。首先是人多。熙熙攘攘,挤挤抗抗,项小红㧟着的油馍篮儿不时会被人撞一下,不是撞住自己,就是撞住篮子。每次撞过,她都要停住脚步,把篮里的油馍抚抚平,深怕掉出来一根,少下一份情义。人多还可以走,迎面过来轿子,必须驻足让道。轿子有大有小,两人抬的,四人抬的,八人抬的。大轿子过来,要贴墙根站住,还不能挤成疙瘩,要一个个散开。轿子过来并不害怕,害怕的是官差的高头大马。官差骄横,马也奔得无忌,撞倒人,踩伤人,跟喝凉水一样,还没地方说理,听得马蹄声响就得紧赶避让。其次是生意多。一街两行,店铺林立,生漆、桐油、日杂、饭铺、染坊、理发的、锔锅的,一个挨着一个,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偶尔有一个不懂事的娃儿想要一样什么东西,大人囊中羞涩,不给买,便大声地哭,见哭也没用,就躺在地上打滚,大人嫌丢人,扯住胳膊低声吓唬:“赶紧走,郭大头来了!”那娃儿一听,慌忙爬起来,身上灰也不顾拍,泪也不顾抹,咯啍咯啍哭着跟着大人走了。这时候,卖家会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都不易啊!”再就是瓦房多。尽管街道两边草房占多数,瓦房还是不少,不像村庄,一色的草房,还很旧,灰黑灰黑的,走过十个八个庄子,才碰得见一两座瓦房,即使重阳店那样的镇子,也只有不几家,还没有城里的高大气派。

项小红一路走,一路看,啥都新鲜,啥都新奇,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一辈子也看不够。项小红就想,如果成为一个城里人那该多好,住上大瓦房,做上小买卖,一辈子不愁吃不愁喝,保不准还能骑上高头大马,坐上八抬大轿,即使住草房,那也比乡下得劲。不知那撑船的后生是不是城里人。这样想过,项小红的心又晃悠了,脸又红了。项小红正晃悠悠地看着,美滋滋地想着,冷不丁,一匹高头大马冲过来。听到嘚嘚嘚的马蹄声,众人呼隆一下散开,项小红却傻愣愣地站着。项家奇忙伸手去拉,晚了,只听呼的一声,那马蹿过去,马镫结结实实地把项小红㧟着的油馍篮子刮蹭一下。项小红一个踉跄蹿出去,差点摔倒,油馍篮骨碌碌滚到几丈开外,油馍撒落一地。一只脏哩吧唧的流浪狗从人群里蹿出来,叼起一根就跑。项小红啥也不顾,飞快地去追那骑马人,一直追到西衙门口。

自古衙门朝南开,没钱没势别进来。西衙不朝南,朝东,依然难进。衙门口是一片临街空地,一对铁狮子,青黑青黑,一人多高,昂首挺胸地坐在半人高的石座上。狮子的头很大,有点夸张,超过半个身子,头顶有九个包,一漩一漩地鼓着,乍一看,像十字街饭铺里蒸的油卷馍。一对大眼,鼓凸凸地瞪着,硕大的嘴巴半张着,露着长长的犬齿,含一个拳头大的铁球。

项小红摁住铁狮子的一只前爪子撑着身子,弯腰喘匀一口气,指着跳下马的那个肥头大耳的大头人,破口就骂:“你个大头鬼,眼瞎了?撞了人,停也不停一下!”

那大头人哪里受过这等辱骂,一马鞭子抡过来,半道却僵住,雕塑一般定在那儿,两眼直溜溜儿地盯着项小红漂亮的脸蛋。我的个天哎,不会是仙女下凡了吧?那大头男人嘴角流出哈喇子,透明蜘蛛一样吊着。

项家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把拽住项小红的手脖子,可着劲往回扯,一边扯一边说:“快走,快走,晚了,你小命就没了。”

项小红不知道面前扬着马鞭子的人是谁,也不管他是谁,天王老子也不行,也得给个说法,可着劲要挣脱项家奇的抓扯,说:“我不!今儿,这大头鬼非得给个说法!”

项家奇又抓住项小红的腕子说:“你这娃儿,咋恁犟,快走!”

项小红使起性子,一扑甩,将爹扑甩一个趔趄,说:“不!不给个说法,我就跟他拼命!”

那大头人一看这么漂亮的女娃竟是个倔种,更是喜欢,吸溜一下嘴角的哈喇子,一只手握着双折的鞭子在另一只手上一下一下轻磕着一脸怪笑地绕着项小红慢慢地转着说:“有味道,有味道,我喜欢。”

项家奇知道事情不妙,赶忙陪着笑脸说:“郭老总,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过小女吧。”

那大头人剜一眼项家奇,嘿嘿一笑,挖苦说:“知道我是郭大头就好,把闺女许配给我,包你后半辈子吃香喝辣!”

“啊——呸!”项家奇急得正要跪地磕头,项小红却一把抓住郭大头的领口,斜着身子一扯,厉声说:“走!见县长去!”

郭大头不曾料到这么好看的姑娘竟如此剽悍,心中又存着一份爱恋,先自软下来,任由项小红撕扯着走进西衙。项家奇在门外急得直跺脚,这哪里是去说理,分明是自投虎口。这事不能耽搁,晚了,就坏菜了,项家奇匆忙转身去找人想办法。

西衙一进两道院,一条甬路直通后庭,中间的过庭前后都站着岗,跟大门口的团丁一样笔直地站着,没一点表情,见项小红撕扯着郭大头进来,一个团丁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郭大头恶狠狠地剜一眼,骂道:“笑你妈的脚,小心老子剜了你!”那团丁知道郭大头不好惹,生生把笑声憋回去。

后院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郭大头说:“这是巡检司,不是内乡县,这里没有县长,没人给你评理,我就是理!”

项小红不信,扯着郭大头在后院挨门转一圈儿,果然没有找到当事的,便说:“今天不跟你计较这个,但我的油膜你得赔,三十六根,一根也不能少,等着去我姑家走亲戚哩!”

郭大头一听,哈哈一笑,冲着前院喊:“刘瞎子,去把油膜给我捡回来,一根都不能少,少一根,剜你一只眼!”

刘瞎子叫刘根须,不是瞎子,是鸡宿眼,一到晚上,眼睛就模糊,看不清东西。郭大头剜过他爹的眼,他知道郭大头的厉害,听到吩咐,应声跑出去。

那时候,郭大头还在老虎寨当土匪,跟着别廷芳去与马头寨土匪火拼,他的一个拜把子弟兄被对方杀死,郭大头抓住那个杀死自己兄弟的土匪,噗的一刀,把一只眼剜了。那是怎样一种情景,想一下,就不寒而栗,头皮发麻。那土匪受不住疼痛,郭大头一松手,便一头撞在石墙上,死了。那土匪就是刘根须的爹。后来郭大头到西衙当刀斧手,刘根须为报剜父眼之仇,到西衙做了马夫。刘根须对郭大头恨之入骨,却丝毫也不曾表现,整天热哈哈的,随叫随到。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刘根须㧟着油膜篮子回来,把篮子往郭大头跟前的桌子上一放,说:“三十五根,少了一根。”

“啪!”郭大头一拍桌子说:“谁吃了豹子胆,竟敢偷拾油膜,赶快去查,查出来,剁了他的手!”

项小红说:“甭查,是一条大黄狗叨走了。”

郭大头说:“去!把狗逮来!”

刘根须手一挥,几个团丁跟在他屁股后,屁颠屁颠地走出去。几个人一走,后院只剩下项小红和郭大头。一对干架的,突然失去观众,便没了吵骂的心境,一时无语。项小红低头站着,不时瞅一眼桌子上的油膜篮。郭大头坐在那儿,干搓手。最后,项小红先开口说:“油膜脏了,又少一根,咋看我姑?”郭大头说:“没事,一会儿去十字街,买一篮子,保准比你原来的好。”两人又没话了,又沉默下来,后院一片沉寂。这时候,虫虫们都还在蛰伏着,没有声响很正常,但老鼠和麻雀该有的,却听不到一声叫,整个西衙一片死寂,只有前院的马偶尔打一个响鼻,算是添一点生气。

“我去叫人买油膜。”又过一会儿,郭大头起身去前院,项小红怕他借故跑掉,脚跟脚跟着,郭大头说:“跟着我干啥,闻屁吃呀?”

项小红说:“不让跟也行,你麻利点,油膜拿来,我立马走人!”

前院一边是马厩。后面借院墙搭的半面厦,前面一溜水支着几个马槽,槽后只拴着一匹马,也就是刚才郭大头骑的那匹。眼下没有青草,马槽里放的是小谷子秸秆,黄亮亮的一小捆儿。那马正不紧不慢地撕着嚼着,很受用的样子。马是很容易满足的牲畜,给一点草料,一点麸皮,就可以了,不管是耕地拉车,还是驮物跑路,一点也不含糊。可能所有依人而生存的家畜都是这样,它们知道一切得来都是主人的恩赐,没有挑剔的理由。这一点,家畜远比人类好得多,知道感恩,容易满足。人是贪婪的,永远不会满足,所以就变得残忍,就有了欺凌,就有了杀戮,就有了尔虞我诈。

院子里有一棵皂角树,三四个大人才搂抱得住那么粗。树干已经中空,钻得下几个娃娃。树冠很大,几乎遮下半个院子。树梢上挂着许多皂荚,黑黑的,一嘟噜一嘟噜,一阵阵微风吹过来,皂荚竹板一样咔嗒咔嗒作响。重阳店的街口处也有一颗皂角树,一搂子那么粗,正是皂角树的青壮年光景,皂荚结得那叫一个稠,但从不会长到干枯。村里的女人们洗衣服要用,不等皂荚发红变黑,那些男人们就扛着竹竿站在树下,或夹或打,争抢着弄回家。女人们洗衣裳的时候,用棒槌将皂荚捣碎包裹在衣裳里一起揉搓,有很大的祛垢效果,虽没有现在的洗衣粉和洗洁净之类的好使,却是极环保的生态佳品。这里是西衙,没有谁吃了豹子胆敢来太岁头上动土,皂荚自然就一直长着。项小红见马厩旁靠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去扛过来,不等几个团丁反应是怎么回事,已经乒乒啪啪打起来。那皂荚毕竟早过了收摘的季节,又经过一冬风干,轻轻一碰,便噗噗踏踏落下来,断了,碎了,一地的荚,一地的籽,一地的碎渣渣。

“蚂蚱爷!你可闯大祸了,郭大头回来,不剁你一只手,也要剁你一根指头。”一个团丁慌忙上来制止,却已经晚了。郭大头拎着一个新篮子回来,一篮子红玉玉的油馍,满院子香喷喷的。郭大头刚才在院子里转一圈,除了几个站岗的团丁,没见一个闲人,就自己去了十字街。十字街老唐家油膜铺的油膜是西衙口独一份的,那是相当的好,西衙口城没人比得了。郭大头让炸了三十六根,付了钱,却没家具装,到斜对面的篾匠铺拿来一个竹篮,把油膜装了,提着回来。郭大头跒进门,看见那个团丁正在制止项小红,上前说:“刮这么大的风,冷死了,还不快点把刮落的皂荚收拾干净。”

那团丁一听,忙附和说:“刮下来真不少。”

拾拢好皂荚,没家具盛,项小红解下脖子上的围巾。围巾是爹买的,紫红色,扁棱形,毛茸茸的,暖和和的,平日项小红很少围,这次是进城,才拿出来围上。项小红正要把头巾摊地上,郭大头说:“去把你那个旧篮子拿来。”

项小红如梦初醒,赶紧跑回后院,把那些脏油馍倒在桌子上,提着空篮子一路小跑出来,装好皂荚,也不吱一声,一只胳膊㧟起一个篮子,匆匆忙忙走出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