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开瓢

天渐渐暗下来,项家奇和顾天成闷闷不乐地坐在堂屋里,各自闷闷不乐地抽着旱烟,烟锅明明灭灭,给黑暗的屋子平添几分压抑,气氛更加的沉闷。

项家菊扒出灶洞里埋藏的火炭,用麦草包着,鼓起腮帮子,一阵紧吹慢吹,熰着火苗,点亮豆油灯,一手掌着,一手护着,小心翼翼地走出厢屋,斜穿过院子,绕过顾天成,走进里屋。里屋有了灯光,虽隔着一道布帘子,堂屋还是亮堂许多。项家菊将油灯放在床头的箱子上,一条腿翘起一条腿着地斜坐到床边,拉起项小红细白的小手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至亲的侄女。项小红生下来便没了妈,项家菊那时候刚嫁到城里,日子过得还很紧巴,但她还是将项小红接到了身边,擦屎刮尿地伺候。后来,自己生下了女儿顾小叶,才让项家奇将项小红接回重阳店。所以,项小红虽不是己出,跟己出的一样亲近,见项小红如此,心里如有钝刀刺割一般难受。

项小红是刘根须赶着衙门的马车送回来的。马车进不了巷子,刘根须进来叫人,项家奇和顾天成一听人被送回来,匆忙跑出巷子,见项小红双眼紧闭躺在车斗里,身上盖着一床厚厚的棉被,自知事情不妙,又不敢询问。不想,刘根须先说了情况,最后说:“郭大头不是什么好人,你们一定要提防着点。”

谢过刘根须,项家奇背起项小红,顾天成在后面扶着匆匆回了屋。

郭大头并没有糟蹋项小红,他将项小红抱回屋放到床上,亟不可待地去解她那大襟袄的布扣子,解开一道,又解开一道,第三道在胳肢窝,需把头沁低一些。不知是太近,还是幻觉,郭大头一沁头,看见项小红的眉宇间有指肚大一片红色印记,像一滴血,又像一只眼,血红的眼,血红地瞪着自己。郭大头一愣,伸出去的双手僵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郭大头直起身再看时,项小红的眉宇间什么也没有,便俯下身子又去解项小红胳肢窝的那道扣子。这时候,郭大头又看到了那个红色印记,依然像一只血红的眼,血红地瞪着自己。良久,郭大头狠狠地扇自己一耳巴子,麻利将解开的两道扣子扣上。

项小红身子颤一下,慢慢睁开眼,项家菊看得真切,喜极而泣,哽咽着喊:“醒了,醒了!”

项家奇闻声冲进里屋,摸了摸项小红的额头,说:“丫头,吓死爹了。”

项家奇说罢,等着女儿回他一句调皮话,不想项小红却目光呆滞地望着屋顶,梦呓一般说:“别杀它,别杀它。”紧接着一撩被子跳下床,一把扯住项家奇的领子,大声喝道:“郭大头,我要杀了你,杀了你!”喝罢,一松手,“噗通!”一屁股坐到床帮上,呆呆地往着黑蒙蒙的窗外。

没料到醒来的项小红会是这样,项氏兄妹俩惊诧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该怎么办。顾天成听出异样,跑进来,见项小红呆呆地坐在床帮上,怯怯地说:“不会是疯了吧?”

项家奇原本也这么怀疑的,只是一瞬间,可能是心里不愿这么承认,或不敢承认,顾天成这么一说,心中的疑虑被触动,一会儿看看项家菊,一会儿看看顾天成,一会儿看看心肝女儿项小红,老半天一句话也不说。项家菊既心疼侄女,又心疼哥哥,冲着顾天成吼道:“愣着干啥,快去请大夫!”

顾天成麻溜儿地跑出屋子,走到巷子拐弯处,黑影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冷不丁地问:“顾叔,项姑娘咋样了?”

顾天成被吓一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以为遇到了歹人,惊颤颤地质问:“谁?你想干吗!”

那人说:“顾叔,我是书臣,项姑娘咋样了?”

渡口人来人往,本就是各种信息的集散地,项小红大闹西衙的事更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袁书臣的耳朵,晚上一歇船,胡乱扒拉几口饭,便进城来打听项小红的情况。袁书臣知道顾项两家是亲戚,来到巷口,又不能冒昧进去,便圪蹴在黑影里等。顾天成好一阵才缓过神,说:“你这娃儿,快把叔吓死了,她刚醒过来,净说胡话。”

袁书臣一听项小红已醒,知道没有大碍,说:“顾叔,我走了。” 袁书臣要去干一件大事,为项姑娘出一口恶气。

顾天成走出巷子。街上的花灯亮着,从漆宝庙一直亮到丁字街,一街两行,观灯的游人如织,来来往往,说说笑笑,热闹非凡。

西衙口的元宵灯会从正月十四开始持续三天,十五夜晚最热闹,人多,灯多,还有狮子旱船。看灯如吃流水席,人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走的少,留的多,渐渐地就拥挤起来。花灯分布在街的两边,挂着的,举着的,挑着的,提着的,独灯,对灯,宫灯,转灯,有人物,有动物,造型各异,惟妙惟肖,最有趣的要属羊灯,羊灯是对灯,一根腕粗的木杆子竖着,一根竹竿横在顶上,担着一对纸扎的山羊或者绵羊,一根细细的绳子,一拉,一送,“咔噔,咔噔”羝架,娃娃们爱看,大人也喜欢。羊灯操作是关键,拉送绳子的力道要适中,速度要均匀,否则,羊肚里放置的油灯或蜡烛一旦倾倒,会烘灯,一对费事费工扎成的灯笼,顷刻之间便灰飞烟灭。即使小着心,每年灯节,也要发生一两起烘灯。狮子旱船在街中间。中间挤满了人,需打场子。打场子是狮子的拿手活儿,彻圈转着,嘴巴一张一磕一张一磕,作咬人状,所到之处,人们夸张地惊叫着后退,有退得慢的,被咬一下脑袋,虽不甚疼,却会引来一阵哄笑,大庭广众,羞煞人,谁也不愿被咬住,可着劲儿地后退。看灯的多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情犊初开的后生,常常会躲在一堆儿大姑娘小媳妇的身后,见狮子转过来,故意猛地一蕹,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猝不及防,被蕹进场子里,即使不被咬住,也是一阵哄堂大笑。舞狮离不开锣鼓铜镲,再热闹一点的,还会有唢呐。鼓是两个人或四个人抬的大鼓,比磨盘还要大,还要厚,一锤锤敲下去,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心就咚咚咚地颤;那锣那镲,交替呼应着,声音尖利又铿锵;那唢呐,低沉呜咽,高亢夸张,令舞狮人激情亢奋,舞得卖劲,舞得出彩。

顾天成一路看着挤着,挤到狮子旱船跟前挤不过去了,索性停下来看热闹。舞狮正在打场子,转过几圈儿,场子被打开,一直停在场子中央的旱船,游动了。旱船不是船,是竹扎的模型,长不盈丈,宽不过米,两头尖,中间宽,四根细细的柱子撑起一个纸糊的花蓬,船身四周挽裹着红绸绿缎,看上去,像贴着碧绿的藕叶,沾着火红的荷花。船无底,一个漂亮的姑娘或小媳妇坐在里面,也不是坐,是站着,一条红绸背带两端挽系着船舷攀在肩头掮着旱船。船的两边,各有一个或两个打扮漂亮的帮船姑娘,一只手扶船,一只手舞一方花手绢,花指翘翘的,做出各种动作。船的前后各有一个船老板儿,戴一顶斗笠,披一袭花袍,样子滑稽如舞台上的小丑,拿一根长长的竹篙,一步一摇摆,三步一压弯,转一圈半圈,停下来,一手掐腰,一手握篙,竹篙一端点地,有节拍地摇着,花腔唱着,荤的,素的,不荤不素的,唱得大姑娘脸红发烧,唱得小媳妇心里酥酥麻麻,唱得小伙们呼哨叽溜溜响。

这边是狮子旱船,那边是杂耍猴戏,一团团的围着,挤来抗去,哄笑声此起彼伏。顾天成看过狮子旱船,又看杂耍,看过杂耍,再看过猴戏,才想起要去请大夫,忙侧着身子挤出去,一路小跑到十字街的药铺。药铺黑灯瞎火,铁将军把门,想必早去看花灯了。没请到大夫,顾天成麻利折转回来。这可咋办?这可咋办?顾天成急急地在人群里挤着挪着,突然前面出现了骚乱,人群洪水一样涌过来。顾天成逆着人流,几次被挤退回来,费了一身的力气,挤了老半天,终于挤上前去。

那里有一个硕大的空场子,比舞狮打出场子还大,昏黄的灯光里躺着一个人,身边流了一滩黑乎乎的血,脑袋开瓢了。奇怪,血咋会是黑的?走近了,看清了,躺着的是郭大头,血也不是黑的,跟普通人的一样殷红。郭大头是恶魔,罪有应得,是老天爷报应。顾天成看过,赶紧闪开,往外挤。顾天成生性软弱,心地善良,刚挤出来,又挤进去,站在中间转着圈喊:“谁是大夫?谁是大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大夫的快过来救人一命。”

顾天成喊过一圈儿,又喊过一圈儿,方才走过来一个人,竟是南关的兽医董大生。顾天成说:“大生,你看牛看猪看羊有一手,这是人,别给弄坏菜了。”

董大生不屑地说:“人跟畜生一球样,何况是红伤,包住不流血就行,是死是活,就看这龟孙命大命薄!”

董大生蹲下身,扳着郭大头的大头看了看,掂起郭大头一只胳膊,“刺啦!”撕下半截儿外衣袖子,又“刺啦,刺啦”撕成四指宽的布绺儿,让顾天成捧起郭大头的大头,开始绕来缠去地包扎。正包着,郭大头吭吭咛咛睁开眼。众人见郭大头醒来,一个个更远地走开。郭大头知道自己脑瓜子破了,老实地任董大生包扎好,站起身,摸摸懵疼懵疼的大头,冲着人群骂道:“日你祖奶奶,敢砸老子,查出来,活剐你龟孙!”

人们只顾看热闹,谁也没有看见是谁在郭大头的大头上拍了一砖头或者是一石头,即使有人看到,偷着乐还来不及哩,谁会说出来,郭大头自然很难查到,也可能根本无法查到。后来,郭大头查了几天,果然没查到,可顾天成当时就想到一个人——袁书臣。

袁书臣与郭大头是老乡,都住在一个叫袁庄的山沟里。两家隔着一条河沟,袁家住东坡,郭家住西坡,站在门口喊一嗓子,便听得见。袁家是袁庄的大户,有几百多亩肥窝子地,靠收租子过日子,郭家没地,靠租袁家的地过活。那年,闹天灾,地里收成不好,袁家收了地租,第二年刚交荒春,郭家就揭不开锅了。饿得不行,十四岁的郭大头动起歪主意,偷了袁家一只羊,捞到口外的漆峪集镇换回一袋麦子。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郭大头很快被袁家抓住,绑在院子的青桐树上,一顿毒打,准备第二天送官。当天夜里,年仅十一岁的袁书臣偷偷解开绳子,塞给两个白面馍,从后门放走了郭大头。郭大头逃出来后,连夜上了老虎寨,当了土匪。

有仇不报非汉子,郭大头当了三年土匪,却一直没有向袁家寻仇,乡邻们都说:书臣那娃娃眉宇间的痦子,不是痦子,是一只前后眼,看得长远,知道郭大头日后会当土匪,杀人如麻,才救了郭大头,让袁家避开一场灭门之灾。起初,袁家人听了,权当戏言,一笑了之。后来,说的人多了,袁家人也深信袁书臣长着传说中的前后眼,将来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便将他送到城里熬相公。三年相公熬下来,袁书臣没学到多少生意,却出落成一个英俊小伙,国字脸,黑浓眉,大眼睛,高鼻梁,阔嘴巴,四肢健硕,一身肌肉,掌柜便让他跟着查显明跑船,到老河口和汉口见见世面。那年,别司令攻打霸王寨,久攻不下,郭大头自告奋勇夜里带人去摸营,结果被生擒活捉,吊在寨子里那棵古老的桦栎树上。别司令无计可施,只好暂时退兵。袁书臣知道后,偷了家里二十块大洋,托查显明去霸王寨赎人。郭大头不知根底,以为是查显明出的钱,回来就认查显明做了干爹,却从此生性大变,成了心狠手辣的刽子手,令所有人始料不及,更让袁书臣后悔不迭,查显明劝慰说:“谁也没长前后眼,你咋知道他会成这样一个恶魔。”话是这样说,袁书臣还是自责,与郭大头的关系日渐疏远,继而强烈地敌对起来,如两头牴红眼的牛牯,一见面就想干架,甚至杀人的心都有了。

顾天成见郭大头慢慢地站起来,走路还有点晃,问:“能行吗?”

“想拍死老子,门都没有!”郭大头连感激的话也没说半个字,拍拍身上的灰尘,一摇一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