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节

场,皮影戏,天天演没有闲时候。要是唱红了,光压班费就比他一年唱民歌的收入多。

一家子商量的时候,欢歌首先说。他早就很眼热皮影戏,一台子七八个人,有拉有打有唱,尤其他喜爱那些生动的皮影人儿。

玉俭执意不乐意。彩雯附合丈夫,说这是祖传的职业,不能断了香烟。

一边是姥姥,一边是父亲母亲,把他夹在中间,只好听任摆弄。

因为这个事,海脐儿与彩雯、赵玉俭彻底翻了脸。海脐儿说,你们的翅膀硬了,你们就自个儿去飞吧!但得把欢歌给我留下。

彩雯与玉俭拍着桌子,离开了海脐儿,飘泊在外,夫唱妇随去了。

欢歌如愿以偿,当了“影匠”。

海脐儿与赵自福的私人感情越发处得近乎了。

这都是天意,真是东屋掌灯西屋亮!

海脐儿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多年来养成的会吃不会拿的习惯,养尊处优。洗洗涮涮,奔锅奔灶她都懒得做。俗话说,蹲破庙看瓜铺,最难是那破落户。一点都不错,何况海脐儿乃女流之辈。海脐儿向赵自福哭诉衷肠,赵自福很同情,便上赶着为海脐儿想办法,从本村找了个五十多岁的寡妇,过去给她料理生活。

海脐儿望着房梁回忆往事,有许多的事还得感谢死去的杨作舟。没有他留下的金银细软,她靠什么渡日呢?可又一想,没有杨作舟,她与泥鳅会是一种什么生活呢?她不知道,也难于想象。

四十来岁的女人,孤孤零零的,赵自福的进入,似乎又唤起她生活的欲望。由开始的所谓偷情,慢慢变得自然而然。村民们也不以为怪了。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

赵自福索性娶了海脐儿。那时候谁也不管,只要赵自福的老婆不打架就行。

这好了,赵自福承办的皮影班,变成了赵自福与海脐儿合办的了。起名叫“福海堂皮影社”。

 

7.

 

一晃十几年过去,欢歌出息成了一个好影匠。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打地洞。赵欢歌有父辈的祖传音韵,使他耳音聪敏,韵味十足。其实,在京东地面的几种民间艺术,比如皮影、大鼓和评戏都源于民歌,只是表现方法有异。欢歌的声音细柔而抒情,如同滦河潺潺流水。他专攻生行。生行中他又独创腔调,称做“穷生”。专唱那些落魄的书生和潦倒的文人墨客。唱得动情入里,业界奉之为“入皮”。把一个八分脸的影人唱得声泪俱下,深入魂魄。他的拿手影戏第一是《洞庭湖》,也叫《柳毅传书》,第二是《白玉楼》。

欢歌的唱腔凄凉传神,令人倾倒,人送外号:可怜见儿。

也真是难为欢歌了。家庭的四分五裂让他伤心痛楚。每次回家看见姥姥与赵自福欢欢乐乐的样子,他说不出来是啥滋味。

欢歌的心里忒苦咧。他不乐意跟别人说,只在夜里暗中流泪。

声为情出,情为声母。欢歌的苦痛造成了他“穷生”的基调。他把心中之苦,流淌于皮影人物的苦痛中。

这里的皮影社,叫做“七忙八闲九呆着”。意思是一班人,只有七个人就中。上下掌线的(操纵),一个拉四弦儿的,一般是盲人。一个鼓板,还有三个唱工。这样就够忙活了。八个人就有一个闲人。九个人呢,就有一个人呆着咧。

那阵的皮影班,全是男人,还没有女影匠。自欢歌主班,便有了女影匠。

有一次在龙王庙唱影,唱的全部《五锋会》。欢歌唱完一段后,觉得内急,便下影台去寻厕所解手。

影台有一丈高,后台口放一木梯子可以上下影台。影匠们上了台,便将梯子抽到台上去,开始演唱。百姓们这样形容影台:远看象坐庙,近看灯火照,里边人马喊,台下哈哈笑。

欢歌今晚茶水喝多了,只好破例下“夜台”。一般是上了台,不该下“夜台”的。旧班社有规矩,上台前一定将屎尿清理干净,三个小时不能下台解手。二是在影台上,不管天气多热,影匠们也不能敞怀露肚。这些都是规矩。

欢歌放下梯子,下了影台,就悄悄地在黑暗里寻找着厕所。影台下,人们正聚精汇神地望着影窗户看影人演绎故事。人群外,还远远地围着许多“赶台子”的。就是趁着影戏来卖货的。随着季节变化,而卖各种时兴的物件,有吃食,有小孩儿耍物儿等等。一般是开影前热闹一阵儿,开影了,他们便也站在场外悄悄地看影戏。

整个影场,影戏酣然时没有一个走的人。欢歌急慌慌在一个墙角找个清净之地,匆匆解开裤子唰唰放水。当欢歌系上腰带,将要转身时,便觉得腿下一紧,吓得他差点坐地。没容他开口,那人便开了口。

“可哥哥,可哥哥……我也要唱影……”是个细嫩的声音,说得急切、断续,抱着欢歌小腿儿的双手颤颤抖抖的。仔细看看,是个破衣烂衫的小花子。

欢歌忙着猫腰把他拉起来,“快起来,别跪着,有话慢慢说!”

黑夜里,欢歌看不甚清他的模样,听声音很甜很柔,使欢歌下意识有一种好感。小花子说,可哥,我忒爱你唱影咧,我从去冬到今冬,跟了你一年咧,你收下我吧……

欢歌心里有好感,但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他还得回影台唱影,匆匆告诉他,你别着急,你的心情我明白,我还得去干活儿……等明天你找我吧!

人多了,我不好意思说话……小花子说,你先答应我!

欢歌说,我答应你,我走了……

滦河下梢这片人,没有停止过苦难。水旱风雹,或是起蝗虫,庄稼歉收,开春青黄不接,只有背井离乡外出讨饭或卖苦力。瘟疫流行,更是大灾星,一个村庄几天内就死人上半,家家抬棺材,户户有哭声。

春怕龙卷风,夏怕涨海渭(海啸),夏秋之间山洪下来,滦河改道,都是不可抵抗的苦难。一次龙卷风,黑旋风柱天柱地,风过处房盖被揪上天,柴草垛满天飞,河里的鱼虾随着旋风上天。大树和庄稼被连根拔起,让人惊魂失魄。

每次滦河改道或涨海渭,沿海和沿河的村庄都要毁掉几十个。

天灾和人祸有时一齐光顾。人祸表现于战乱。史料记载:唐朝安史之乱,重要战场都在这里。辽金与宋朝打仗也在这里。到了元朝,这里成了屯粮之地,夺粮之战从未间断。明代朱棣争权之战,多次波及此地。清兵入关成了兵掠马践之区。民国初年,奉系张作霖与直系吴佩孚两次交战,这里成了主战场。民生涂炭,草木凋零。

滦河下梢有一种异观:万里无云,青天白日,便冷丁下起雨来,雨滴如铜钱大,瞬间而止。百姓解释不了这种异观,便归咎天意。称之为“天泣”。天泣,就是老天爷哭了。因为人间苦难太多,冤情太重。

日本鬼子占领昌邑县,滦河又曾出现异观,无云而雨,天泣了。

海脐儿与赵自福已经搬到了汤家河镇住。开了个买卖铺户,过着安逸的日子。黎明觉半道妻,三鲜饺子清炖鸡——民谣中总结的人生四大美味,海脐儿与赵自福尽情地享受着。他们没有料到,日本鬼子的炮火,将他们的天堂毁于一旦。

赵自福先于海脐儿咽了气,海脐儿抱着他,不知炮弹从何而来,口中念着: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慢慢的,因为血流不止,断了呼吸。溟溟中,她哭叫着几个人的名字。泥鳅……杨作舟……彩雯……欢歌……就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阳界。

海脐儿与赵自福被日本鬼子夺去生命的时候,赵玉俭与彩雯已经参加了滦州民团。这是个百姓自发组织的抗日队伍。大队长叫宁志远,是个叫日本鬼子和汉奸闻名丧胆的人物。

大汉奸刘西侯镇守滦州,因为卖身投降日本鬼子,当上了滦州警备队长。他几次拉拢宁志远为其卖力,宁志远出于民族大义,拒不接受,刘西侯恨之入骨,遂把宁志远赶出滦州。

刘西侯得胜归来,唱堂会庆贺。经人推荐,要把玉俭和彩雯请入府中唱民歌。

在刘西侯看来,一个民间歌手,平时撂地摊卖庙会,走街串巷讨饭吃,最高贵者无非是几个土财主,或是在关外经商者回家来显摆客气,才请他们去唱堂会的。今天是滦州警备大队长请,给足了面子,一请即到。谁知竟出他意外,派去的人回来报告说,唱民歌的不知去向。

刘西侯得知,很是恼火,拍案吼:挖地三尺也得找到他们。

其实,玉俭与彩雯就在原地村庄,躲在一个老乡家里。国难当头,人人痛骂刘西侯,玉俭与彩雯也自编了许多歌词,传唱在乡间。比如《小日本》《滦州警备处》《大铜子儿》《抓汉奸》等等。

刘西侯没有想到,吃张口饭的民歌手,敢和他对抗。便派出了好几拨儿人,白天找,黑夜堵,非得见识见识这对民歌手。终于,警备队的人在朱各庄把玉俭和彩雯找到了。

来到刘西侯面前,玉俭和彩雯并没有害怕。刘西侯也乐呵呵地说,你们唱民歌无非为了糊口,怎么躲着我啊?我会多付酬劳的。

玉俭说,没有人不爱钱,唱民歌是为了挣钱。可是我们不唱堂会了。

刘西侯问,为啥?

玉俭说,国难当头,不唱那些情哥哥蜜姐姐了!

刘西侯说,我点你们的《美女思春》,唱不唱?

玉俭说,不唱。唱不出来。自古就是谣随时生,歌随时生。

刘西侯退一步说,那就随你们的便,愿意唱啥就唱啥吧!

玉俭说,要是非唱不可,那我就献丑一段。名字叫《大铜子儿》。

伴奏响起来,赵玉俭唱道:

大铜子儿,没有眼儿,

中国会造土烟卷儿,

土烟卷儿,抽着香,

中国会造大盖枪。

大盖枪,打得远,

中国会造千里眼。

千里眼,望得高,

中国会造大砍刀。

大砍刀,杀人快,

中国会造武装带。

武装带,装枪子儿,

劈哩叭啦打日本儿。

日本儿打跑咧,

中国才好咧!

玉俭唱得非常来劲儿,彩雯为他攥着一把汗,心跳到嗓子眼儿。

唱罢了,刘西侯没有动怒,慢悠悠地说,唱完了?

玉俭说,唱完咧!

刘西侯又问,谁编的?

玉俭说,老百姓编的,我唱的。

刘西侯说,好,这曲子好。你给龙王爷去唱吧!

刘西侯说完就走了。不一会儿,过来几个警备队,把玉俭与彩雯用绳子绑上。

警备队说,按队长吩咐,送你们上路了。

玉俭与彩雯被装进口袋里,扎上口,用车拉到滦河边。

去给龙王爷唱吧!警备队大喊着,把两条口袋扔进滚滚流淌的滦河。

人被绑着,装在口袋里,扎上口,掉进滚滚的滦河里,神仙也不得生还。刘西侯经常用这样的办法,惩治反对他当汉奸的人。滦河里不知有多少冤魂在哀鸣。百姓们编成口谣,传唱着,向死难者致哀。

滦河,滦河你慢慢流,

听我把苦难说从头……

玉俭与彩雯被扔下河的一刹那,岸上传来几声枪响,几个警备队员应声倒地。牛车被惊得在田野里奔跑。与此同时,玉俭与彩雯被拉上岸。

是宁志远的民团干的事。

宁志远没有跑,他的双眼时时在注意着刘西侯的一举一动。解救了玉俭和彩雯,玉俭和彩雯不知为什么。

宁志远说,因为你们也是抗日救国的一分子呀!你们走乡串巷传唱抗日救国的新民歌民谣,这是不小的力量呀!

玉俭说,我们也加入民团吧!

宁志远说,好,欢迎。你们的武器是民歌民谣,这是昌邑人最喜爱的。加入组织,还是继续唱你们的民歌,这也是作战啊!

这样,玉俭和彩雯一直活跃在乡间,以昌邑民歌为武器宣传抗日鼓动民心。

夜里,桌子上掌着泡子灯,鼓弦响起,玉俭和彩雯开唱民歌“骂刘西侯”:

卖国贼刘西侯,

家住河西刘家楼,

日本老婆日本娘,

去到日本留过洋,

回滦州臭名扬,

参谋本部把官当。

带领鬼子大清乡,

杀人放火烧村庄。

日本鬼子喜非常,

滦河成了他天堂。

正唱着,村头枪声大作,炸了场子。汉奸带路,日本鬼子围了村庄。村民被集中在老槐树下,当众拉出玉俭和彩雯。村民们围拢着他们不让走,日本鬼子开枪射击,几个村民躺在血泊里,玉俭冷不丁从一个鬼子手里夺过机关枪,扭头向鬼子扫射,杀死十多个鬼子兵。村民们乘混乱冲出包围,日本鬼子兽性大发,疯狂扫射,玉俭和彩雯倒在老槐树下。

玉俭和彩雯为抗日捐躯了。他们没有愧对昌邑民歌,他们含着笑、瞪着眼面对东洋鬼子,流尽一腔热血。

抗联机关在他们牺牲的地方立了碑。老百姓们把这棵古槐称为“玉彩槐”,一直到今天。百姓们依然唱:千年松,万年柏,不如老槐树叫“玉彩”。

古槐新芽,仍在风中荡漾,传诉着悲壮的昌邑民歌。

 

9.

 

欢歌的“福海皮影社”,为躲避战火,挪到滦河中游山海关外去了。岂不知那里同样不安宁,在一次“走箱”的途中,遇到伪军,棚架被烧毁,影人和道具被抢走。影匠们被追散了。

欢歌和小荣逃进真武庙藏身。此时他们已有一个三岁的女儿口袋儿。

这个小荣,便是那个夜里,跪地抱着欢歌的腿非要唱影的那个小花子。

皮影班招收小花子是过去没有的事。欢歌先听了听他的嗓子,品了品他的耳音,还是不错。只是欢歌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

小荣姓苏,是西麦港一个使船的女儿。本来小荣跟随父母一齐下海捕渔。在这地面称为“家卷船”。一年四季都吃住在船上。自己家里养一只小船,不出远海,只在近海拉网或下架子网,又称转轴儿网。在海里打上桩,把网兜放入海中,随着海水的涨潮落潮,网随海水流动,网兜里把小鱼小虾截住。

苏老海是个厚道人,不会说顺乎人情的那些话,平时也少与人交往。人送外号:苏不语。

那年夏天歇伏烤船,女儿小荣非要下船去玩儿。父亲不管,母亲同意了。嘱咐她,到了岸上,找小姐妹们玩一玩,晚上就回来。本来说的好好儿的。可是天都黑了,小荣也没有回到船上。苏老海两口子着了急,便到邻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