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节

找,在影台子底下找到了小荣,硬把她拽到船上。

小荣母亲说,都这么大丫头咧,你不回船我不惦着!

小荣委委屈屈嘤嘤哭,她说,唱影忒好听咧,没听够。每日每夜在船上憋坏咧。反正船上也没活计,让我去吧!

母亲磨磨叽叽地不答应。苏老海翁声翁气说,去吧,去吧,饭也别吃,觉也别睡!

小荣听出父亲的语意,但她却似得到了令旗。第二天晚上又出了。果真一夜没有回船。母亲要去找,苏老海说,不,不找!

一连三夜,小荣看影看上了瘾,没有回船。“福海影社”转了台口儿,小荣回到海边,却找不见自己家里的船。

海岸上到处是灰烬,黑楚楚的杂乱无章。伏里烤船,是把船拉到岸,架起来,点着芦草烤船帮,这样可以防虫蛀。

小荣寻找别的船,也没有了。她在海边呼喊,海水哗哗地单调回答:没了,没了。

小荣沿海岸走到大船码头,人们才告诉她:前夜“闹海洋”咧!

“闹海洋”是这里渔民一大害。在海边有成帮结伙的海盗,专门打劫下海渔船。多在后半夜来袭,烧杀抢夺,疯狂一通就逃逸无踪。官府拿他们没有办法。

小荣哭叫无门,只好烧了“望海纸”,对着大海哭诉一回,默默地离开海岸。

人们悄悄说,小荣命大,如在船上,也同样没命咧!

到哪里去呀?小荣悲痛中想到了看影。她又寻到了“福海影社”。

小荣改扮成小花子模样,戴一顶破帽子,脚上穿一双前后开口鞋,白天讨饭吃。散影后,钻草垛,睡碾房,人们也不理会这个穷花子。

小荣追随影班一年时间,才有了那个夜里的机会。

欢歌有事就和拉四弦的商量。在影班里,明着是班主说了算,暗着是拉四弦的师傅做主。这是古来留下的规矩。拉四弦的都是瞎子,人人尊重他,也许是没有眼睛,处事公正吧!

拉四弦的瞎老郑,怜惜小荣这分苦心,便答应了他。

小荣女扮男装,很快就露了馅儿,欢歌先知道的,他有些害怕,又去找瞎老郑商量。瞎老郑没有生气,也没有吃惊,笑笑说,好吧,有啥法儿,你娶了她吧!

欢歌说,大叔,这好吗?

瞎老郑说,咋不好。这是天意,天意难违!

欢歌和小荣成亲时,瞎老郑做了主婚人。从此,皮影社里头一回有了女影匠。

三四年的学艺磨练苏小荣成了一个好“旦角”。皮影戏,把旦角叫“小儿”。这也和她的名字吻合了。

影台上没有闲人,苏小荣怀揣大肚还要上台。正在酣唱时,她肚腹巨疼,在影台上生下孩子,没有地方放,瞎老郑抽下椅子上垫屁股的破口袋扔给欢歌。欢歌便将婴儿装进口袋里。

苏小荣仍不下台,接着唱她的角色。下台的时候,影匠们取乐议论:这孩子命大,生在影台上,装进口袋里,世间少有哇!

名字也不用起了,就叫“口袋儿”吧!

 

10.

 

影班散了。欢歌、苏小荣领着孩子怎么生活呀?欢歌便想起了唱昌邑民歌。没有随手(琴师),小荣学会了拉弦、吹喇叭,夫妻二人配合着。

在山海关外的欢喜岭,晚上房东唠嗑说,听口音象关里人啊!

欢歌说,我是关里人呀!

房东说,关里可出了一对好歌手呀!

欢歌问,叫什么名字?

房东说,名字记不清了,关里关外到处传扬啊!唱着民歌,参加了抗联,成了英雄咧!好样儿的,可惜牺牲咧!

欢歌心里冷丁一下,追问房东这二位到底叫什么名字?

房东说,等明儿个,我打听打听告诉你!

欢歌一宿没有睡觉,翻来覆去想着过去的事。想起他怎么和父母闹崩,气走父亲母亲,为了生活忙忙活活,多年没有见面了。想起儿时母亲喜欢他的细节,眼里汪汪着泪水。他把这些事情讲给小荣听。小荣说,你这是想他们咧!既然这样,咱们就回家去唱吧!反正哪里也不安定。

欢歌想了想说,这样吧,我先自个儿回去一趟,听房东讲话,我不做好想。看看家里情况,我来接你们娘儿俩!

小荣听从丈夫的话。送到欢喜岭下,夫妻分别。欢歌抱着女儿口袋儿亲了又亲。说,等着爸爸很快就回来。

欢喜岭又叫流泪岭。后人们图喜庆,愿意叫欢喜岭。实际是一个流泪的故事。燕王朱棣打仗时,乡村男孩被抓了兵,老父亲思想儿子,来关外寻儿,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坐下歇着。突然他听见山鸟鸣叫。见一个士兵挑着水桶来山溪担水。老汉望着士兵,眼睛发亮——他看见这个士兵举止行动象他的儿子,便大声喊了儿子的乳名。不料,那个士兵冷丁站下,四处寻找。老汉终于看清了,大步跑过去。边跑边喊:孩子,我是你爹呀!

儿子听见了父亲的声音,疯狂地扑向老汉。父子二人相拥相抱,哭声大作,响彻山谷。意外相逢,惊喜非常,惊迷心窍,父子二人双双死去。他们的尸体紧抱着,凝固在山石上。

意外欢喜而致死,成了关外民间佳话。后辈人多有演绎。不可演绎的是,在那座山峰侧,果有一块巨石,如二人相抱之状。

山民们又传说,每至夏夜,便从山里传来欢笑与嚎哭交替混杂的声音。

欢歌就在此处与小荣和女儿口袋儿分别了。

欢歌过了山海关,天才蒙蒙亮。他看见田野里有点点亮光,不知是什么,顺着小路急行着。他心里想着父亲与母亲给他的印象,又想着老房东跟他讲的话。如果真是父亲母亲,那么他就再也看不见他们了,心里燃烧着焦燥与歉疚。

慢慢地东方出现了鱼肚皮色,田野里一点点的亮光也熄灭了。他冷丁看见了兵,那些跟着一杆杆膏药旗的兵,从前边扇面形走过来,欢歌不能躲,被这些兵裹着又回过头来。进了一个村庄,前边又包抄着过来一队兵。里边被围着的人是老百姓。

欢歌杂在老百姓中,一直被赶进一个大院子,一个中国人当日军的翻译对大家喊话,吃了中午饭,就从这里上船了,让你们出国,去享福。

欢歌悄悄打听,才明白,这是日军抓劳工,坐船去日本的。欢歌哭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落入魔掌之中。

欢歌被日本抓了劳工,后来有消息传到中国,他们去了日本的北海道挖煤。其他消息就杳不可知了。

 

正篇

 

口袋儿——岁月风霜,石磨水洗,春花秋草便成了赵口袋儿老娘子。

苏小荣盼着欢歌回来成了竹篮打水。有心在关外唱民歌,没有结伴的人,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天地对她来说,很窄很窄,就是讨饭要饭也不能迈步。有心去关内老家,又不知该去何方,能不能找到欢歌。

老房东给她出主意,你还是耐着性子等吧!

靠着房东两口子吃喝,小荣实在不忍心。总要在外找点活儿干。老房东说,我不跟你要吃喝住房费用,我家里南岗上有二亩薄田,你就尽管种着吧,秋后打了粮食也不分成,就够咱们吃喝嚼用了。我呢,到街上干我的老本行剃头。

小荣感谢说,大伯,你真是菩萨心肠!

唉,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天意该着咱爷们儿有这点缘分。

这样一晃就是三年多。小荣先是盼着不定那一天,欢歌能够从天而降,时间太久了,这种念想如浮云一样飘去了。只是在梦里见到欢歌,有时喜有时悲,有时惊有时恐……梦中醒来,泪眼汪汪不敢出声。

口袋儿已经六七岁了,虽是女儿,小荣常常望着她出神,在女儿身上寻找欢歌的影子。

那一天,老房东没到吃晚饭,就回来了,在屋外大喊:口袋儿妈,你看看认得这个人嘛!

小荣正在做饭,跑到院子里,抬头细看,慢慢醒了神,大叫:郑师傅,郑师傅……喊着抱住了郑瞎子,哭啼连声。

郑瞎子没有泪,一个劲儿咧着嘴,不知是笑是哭。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几句影戏:

拉住手,

放悲声,

不知真假,

似在梦中,

一晃五六载,

打听影无踪,

沿街乞讨度日,

山野破庙把身容。

……

郑瞎子哭诉悲情,小荣如刀扎心。老房东已将欢歌杳无音讯的事告诉了郑瞎子。郑瞎子也不忍再细打听。

住了些时日,郑瞎子与小荣商量,这里终非久留之地,还是回到关内老家去。小荣心里有了依靠,听从郑瞎子的安排,便向老房东辞行。老房东说,既然有伴同行,我也就放心了。小荣很是感念无以为报,跪地给老房东夫妻磕了三个头。

郑瞎子、小荣携着口袋儿走了半个多月,来到了她们的老家,滦河下梢的东西麦港羊兰坨,大小黑坨庵子东。她们在西麦港安了家,用莎子草疙瘩搭了两间草房。郑瞎子不去讨饭了,小荣在荒坨上开荒种地,收获一些粮食,也够三口人生活了。

小荣把郑瞎子当老父亲一样照顾着。晚上闲暇时候,郑瞎子拉弦,小荣哼唱民歌,准备猫冬时去外头挣几个钱。

郑瞎子耳音好,他把流行于这一带的古老民歌和民谣都记在心里了。他知道滦河下梢昌邑民歌唱得好的,最数赵家。自赵鸭子、赵玉俭到赵欢歌三代所有的民歌他都记在心里。因他四根弦拉得好,才被赵自福聘到影戏班里。现在给小荣当伴奏得心应手。不仅如此,还把许多小荣不知道的赵家祖传的昌邑民歌教给了小荣。

生活常是艰辛和快乐混合着。苏小荣、郑瞎子不知不觉中熬了十年。口袋长大了,也能干活了,不但使他们减轻了负担也增添了欢乐。

日本鬼子被打回老家了。象赵玉俭当年传唱的民歌:日本打跑咧,中国也好咧。

好咧坏咧,老百姓都欢呼着。谁能预料天上还是黑云或是白云。

西麦港是解放区了。每到晚上,男孩子,女孩子们都到大庙前老槐树下拉着手唱流行的新歌: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1.

 

夏末秋初,滦河又发水了。昌邑县志称“滦河溢”。这是1945年阴历八月。

地里已近成熟的玉米、高粱、豆子都泡在水里。地多的人家除了长工外,还临时雇短工趟着没胸口的水,去抢收玉米、高粱。低秆的作物,就颗粒无收了。高粱要掐穗儿,玉米要掰棒子。如果在浊水里泡个三五天,就臭了。

干活儿的身后都拉着一个柳条笸箩。绳子系在腰里,不影响双手干活儿。笸箩在水面上浮着,随身移动着。掰下来玉米棒子,或掐下来的高粱穗儿,放在笸箩里。满了就送到高岗上,运走。一趟一趟紧忙活。

小荣家那点开荒地,种了玉米,玉米稞里又点了红小豆,大水一来,红小豆全没了,玉米棒子也在水中没了半截儿。大水一过,小荣和口袋儿就拉着笸箩下了水,郑瞎子也死乞白赖想下水,小荣说什么也不让。郑瞎子气气呼呼没有办法。

小荣和口袋儿娘俩个一天就把玉米棒子全收回来了。红小豆也半熟了,口袋儿扎着猛子一把一把地胡乱在水里摸着,一把一把地送到笸箩里。她一边摸,一边捋,冒出头来,摇着红小豆枝,嘎嘎地望着妈妈笑,好像做游戏。小荣剥开豆角皮看看,红鼓鼓的,一点也没有坏,在院子里晒晒,还是成粮。于是,也和口袋儿一样,扎着猛子从水里捋豆角。

家里的收完了,晒在院子里和房顶上。大水过后,日头很毒,一天就晒干了。郑瞎子坐在荫凉里剥豆角,一脸的不乐意。他平生要强,觉得没有去抢收庄稼,低人一头。

小荣在屋里贴玉米饼子,口袋儿烧着火。娘俩个说着话,溢满了喜悦。小荣悄悄指指剥豆角的郑瞎子,对口袋儿说,别嘻嘻哈哈,好好烧火!

口袋儿明白妈妈的意思,偷偷笑笑。

小荣贴着最后一块玉米面饼子,忽然觉得下身一热乎。她知道自己来身子了。穿着一条薄薄的水火色裤子,恐怕渗透出血色,强忍着洗洗手,跑进屋里,从炕席底下抽出一条叠好了的毛草纸塞进胯里。

口袋儿问,妈,住火呗?

小荣系着腰带答,再烧烧,闻到香味儿就中咧,别烧糊了,小着点,细火儿!

妈,李大爷来咧!口袋儿冲着屋喊。

小荣拍拍手,急忙出来,李锡九(大号李老锡)已经来到院中,先和郑瞎子打了个招呼。郑瞎子说,大哥,这么闲在呀!

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李锡九手里端着水烟袋说,小荣呢?

郑瞎子背身指指说,做嚼口儿!

李锡九调笑说,啥好嚼口儿?

郑瞎子灰颓地说,啥都中啊,我是个白吃饱儿!

李锡九说,咋这么说,你可是难得的呀,带眼儿的除了饭筛子你吹不响,带弦儿的除了纺车你不能拉。你可不能小看自个儿,你是昌邑县有名琴师呀!

郑瞎子说,你高抬了。什么琴师呀,到水里捞庄稼,就成废人咧。

小荣迎出屋,笑吟吟的样子说,大伯,快屋里坐坐!

李锡九随着小荣进屋,坐在炕沿上。他手里端着还没有抽透的水烟儿袋。

小荣问,大伯,你家里地多,庄稼都收上来咧?

咳,李锡九说,正是这个事,来求大侄女呀!我是磨片子压手咧!往年水没这么大,我的地又洼,打捞庄稼费事,顶少还有五十亩玉米没有捞上来呢!东头孟老泉(名孟养泉),从外庄雇了不少人,赶我去雇,雇不着咧。就连那个游手好闲的八五,我都雇咧。不瞒你说,先头是一天五块联合票,八五说,在水里泥里泡一天,手丫子脚丫子都泡胖肿咧,这个价儿太低,非要十块联合票,他这一抬价,我只可应了。大侄女,你家里那点地捞完了,就帮帮大伯吧!我把全庄能雇的人都雇来咧!

小荣听了,心里低吟,不答应不好,答应吧,刚刚来了身子,在水里一天天泡着,坐下病根儿是一辈子的事。

李锡九见小荣有些迟疑,就自下台阶说,不打紧,大侄女若为难,就算了。是啊,闪着累着的,影响了嗓子就没法唱民歌咧!

小荣说,大伯,我有些头疼,你别误会呀……

李锡九在村里是头号财主,论地比庄东头的孟养泉还多。他平生好乐,爱听民歌,小荣的演出,有好多台口儿是他托人安排的,所以两家的关系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