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节

活泛。赶上了这个关节,别说是给十块钱,就是不给钱,也应该答应。可是她的实情儿,又不好意思直说。

郑瞎子在院子里听见了,大声说,大哥,我去吧!

李锡九说,不必咧!你没眼没户能下水?

郑瞎子说,有口袋儿呢,她当我的眼睛!

口袋儿的兴致正浓,连连说,正好,正好!

小荣想了想,没有吱声。

郑瞎子说,吃块饼子就走!说好了,我和口袋儿可不能俩顶一,我们是两个人,一人一天,十块联合票!

……

口袋儿领着郑瞎子,来到地边,又帮他在腰间系好绳子,拴好笸箩,然后又拉着他下了水,拥进玉米地里。两个人掰着玉米。郑瞎子眼睛看不见,双手摸索着,一点也不慢。掰满了一笸箩,口袋儿就拉着运上岸。

八五看见郑瞎子,远远地游过来,喊,大叔,你真是要钱不要命咧!

去你的!郑瞎子爱跟八五逗,你才不要命呢!你是干柴细米不漏的房,咋还来当水鸭子呢!

嘿,李老锡打躬作揖的求,给他点面子吧!八五说。

感谢你呀!郑瞎子说。

感谢啥?八五问。

你给大伙儿抬了价呀!郑瞎子说。

小意思!八五说,有钱的人,不到这时候抠心着呢!

你小子有心数!郑瞎子由衷地赞扬,看不出来,你小子小时候咋不识数呢?

做态儿晚呗!八五说,现在我也不聪明啊!老牛的屁股傻蛋一个!

去你的,那是傻蛋两个,两个傻蛋!郑瞎子说。

我说的不是屁股蛋呀!八五说,对了,你没眼没户看不见的!

郑瞎子说,看不见,我也知道。你说的得是公牛,母牛就没有!

八五说,你是嘴硬身子软,嘴皮子厉害!

八五说着,悄悄绕到郑瞎子背后,抬手拍拍郑瞎子的秃脑袋,大声说,我说的是这个!

郑瞎子没有提防,急一猫腰,转身甩手去抓八五,却抓在一棵玉米杆上。玉米叶子被阳光晒得干枯,很硬,似刀锋一样,划了郑瞎子的左臂,出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立时鲜血沁了出来。

八五看见了说,哎呀,流血咧!

郑瞎子抓住八五的耳朵,用力拧着,你小子哪里跑!

秃子狠,瞎子愣,瘸子打架不要命!八五求饶着,中咧,中咧,认赌服输!大叔,胳膊划了一道口子!

这怕啥!郑瞎子不在乎地用另一手抹了抹,我讨饭时候,没人领着,磕磕绊绊浑身是伤,过了几天就好咧!这点皮肉伤小菜一碟儿!

八五又帮他撩着水,洗了洗,很快就干净了。

口袋儿过来了,接着掰玉米棒子。混水泡着他们的肢体,骄阳晒着他们的头顶。汗水流进混水里,象一条条虫子在水面上蠕动。

落日染红了汪洋一般的混水时候,口袋儿牵着郑瞎子的手,回到地头岸上。

郑瞎子很欢喜,对口袋儿说,明儿个咱还来吧!

口袋儿说,来,咋不来呢!

对对儿的,一天爷俩二十块联合票呢!郑瞎子用泡得发白的手,拍着口袋儿的肩膀边走边笑。

远处有隆隆声,很沉,很闷。郑瞎子问口袋儿,天阴咧?有雷声啊!

口袋儿仰头望天,说没有没有!

夜里很安静。

小荣与口袋儿住在西屋,郑瞎子住在东屋。口袋儿白天累了,不住翻身扔胳膊撂腿儿,小荣几次被折腾醒,用手拍着女儿的肩膀,口袋儿嘴里不时轻轻笑出声。小荣想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心中油然升起惬意。

窗台下鸡笼里的公鸡,刚叫头遍,听得郑瞎子在东屋里哼哼,小荣坐起来侧耳听着。郑瞎子的哼哼声越来越高。起初,小荣寻思年纪大了,在水里捞一天玉米,累着咧,没有在意。刚要朦胧过去,听得郑瞎子喊,小荣,小荣,口袋儿妈,你过来,过来……

小荣推了推口袋儿,穿上衣服,踏拉着鞋,跑到堂屋,推开东屋虚掩的门,屋里很黑,急忙点上灯。

大叔,你咋的咧?小荣挨在郑瞎子头前。

你看看,你端着灯看看我这条胳膊……郑瞎子痛苦地哼哼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小荣的袖子。

小荣端着油灯碗儿看看郑瞎子的胳膊,可把她吓坏了。胳膊肿得发亮,比原来粗了许多。她大叫着,大叔,你疼呗?忍着忍着,我去找先生,这是咋整的呀!

郑瞎子说,就捞玉米时被玉米叶子划了一下……

小荣放下油灯,猫腰提上鞋出了屋,风一样去请先生。

史庄有个坐堂的先生,在这一带很有名。史庄到西麦港一出五里路,小荣天没发青就跑到了,敲响了老先生的门。先生家里人开了门,小荣说家里有急病人,随着来到中院。老先生正在门前石阶上漱口。小荣先鞠个躬,问老先生早。老先生不客气说,别着急,那个庄儿的?

小荣说是西麦港的。请老先生快去看看吧!

老先生问,怎么个症侯?

小荣说,一条胳膊一夜间就肿得椽子粗。

我得吃口饭呀!老先生说。

小荣只得等。老先生让她进屋歇会儿,小荣说不用咧。就站在院子里,后来坐在石阶上。她周围看着,小院很清幽,很整洁。东西墙根儿种着叫不上名来的花草,发出阵阵清香。一只小花猫在花根儿戏耍。小荣心里乱,惦着躺在炕上痛苦呻吟的郑瞎子,急得头上一阵阵出汗。看看人家的宅院,再想想自己的茅栏草舍,真是天上地下呀!

小荣胡思乱想着,老先生背着药箱出来,说,到门口吧,坐我的车,咱们一同去。

果然,有一汉子拿着鞭子进来,接过老先生的药箱,小荣在后边跟着,到了门外上了铁轱辘大沿儿车。车箱周围有布蓬,箱内有座。老先生与小荣并排坐下。

赶车的汉子扭头嘟囔,先生坐堂不出诊,要是出诊,也得用铁轱辘马车来接,你算忒有面子咧!

老先生听着,微微笑着说,我是高看你!自打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咧!你不是唱昌邑民歌的嘛?

小荣说是,我是苏小荣。

老先生说,人各有其长。我是望闻问切,开方治病,你是亮开歌喉,叹赞人生。

小荣说,唱唱民歌,为了生活,为了娱乐乡亲!

老先生说,不要小看,关乎世道人心啊!你的公父赵玉俭可是令人敬重的人啊!

小荣没有接话,提起公父公婆,就想到丈夫欢歌,是她多年的心中之痛。

郑瞎子的叫声,把口袋儿惊醒,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准备着吃完饭再去捞玉米呢!不见了妈妈,妈妈没有做饭,这是咋回事?郑瞎子说今天捞不了玉米,挣不了钱咧!

口袋儿见了郑瞎子肿胀的胳膊,吓得哭了。只等到老先生到来,给郑瞎子诊了脉,看了舌苔,开了药方,口袋儿悄悄问,妈,爷爷的病不碍事吧?

小荣说,不碍事,不碍事!有老先生呢!

老先生把药方递给小荣,让她快到汤家河永顺增药铺抓药。然后又拿过药方指着说,这是普通的方子,价钱也不贵,吃两服看看。如果再加外敷的药效果更好。只是外敷的药贵一些。

小荣问是什么药?

老先生说,最好是麝香,外敷。再不,去野外采些婆婆英(蒲公英),煮水洗。

口袋儿说,我去采婆婆英。

说着话时,李锡九来了。他是来催郑瞎子去捞玉米的。一见郑瞎子出了这个意外,很失望。李锡九与老先生认识,见面自然寒喧几句。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锡九叹息着,这是为我负的伤,其实是皮肤之伤,闹得这么蝎虎。我家藏有多年一块麝香,奉献出来。

老先生和小荣都很感动。说着话,李锡九转身走了。

老先生自言自语,这个李老锡外场没比的,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小荣听不出老先生说话以外的含义。隐隐感觉不是由衷的夸赞。

口袋儿没有告诉妈妈,便到野地里采婆婆英。村北的沙龙上,没有被水淹,零零星星炫耀着黄色的花,有的已经结了籽,飘飘在空中飞。口袋儿不要花,不要籽,要的是叶子和根。她用手抠,然后拔起来。寻寻找找,不多时弄满一兜子。

口袋儿回来时候,妈妈已经熬了药,正在喂郑瞎子。郑瞎子的胳膊一点也没有消,在那最肿的地方,有一块黑的。口袋儿问是什么?小荣告诉她是李老锡送来的麝香,用水研了涂上咧。

口袋儿说,妈,我抠来婆婆英,洗洗煮煮解毒吧!

小荣说,不用咧,已经用了最好的解毒药。

郑瞎子咬牙熬着。小荣给他做绿豆小米粥,煮了鸡蛋。郑瞎子一口也吃不下去。

小荣和口袋儿坐在郑瞎子身边,轮换着为他擦汗。慢慢地郑瞎子不出汗了,浑身变成火炭一般。郑瞎子不再喊叫了,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天灵灵,地灵灵,拉着胡琴伴歌声……

……买卖财六十年,庄稼财万万年……

……败家子回头饿死狗……

……软弱是立身之本,刚强是惹祸根苗……

……看破世事惊破胆,吃透人情寒透心……

……有钱的钱受苦,没钱的人受苦……

……人敬阔的,狗咬破的……

……黄瓜架两头尖,东家烧火西家烟……

……腊月里的花子赛如马……

……小孩的屁股,醉汉子的嘴……

……火大没湿柴,

烟大火苗低,

败棋有胜招,

树死了还立着……

郑瞎子一句接一句地说胡话,口袋儿不知意思,小荣有的明白,有的糊涂。小荣害怕,人到临死,都说胡话。是他一辈子压在心里的话,或是他经历中烙印最深的事。

突然,郑瞎子坐起来,一只手乱抡,一只手上下扇打。接着就抽搐起来,四肢直挺,牙咬得很紧。口袋儿吓哭了。小荣按着郑瞎子,不知所措。她和口袋儿商量,好孩子,你自个儿看着爷爷,我再去找老先生。你害怕吗?

口袋儿哭着说,妈,你快去,我不怕!

小荣把老先生请来,进了小黑屋,一盏黑油灯残残地跳闪着光焰,照得郑瞎子的两颊灰楚楚的象烂猪肝。他不抽搐了,也不说胡话了。一只瘦骨凌凌的干手攥着口袋儿的手,恐怕落入深渊似地乞救着。他说话的舌头短了,断断续续地对口袋儿倾诉……口……袋儿,我……舍不得……你……跟你妈……我……

小荣让老先生坐下。老先生扫了一眼郑瞎子,转身就走。小荣追出来说,先生,先生,咋走啊?

老先生依然走,扔下一句话,回去准备后事吧!

小荣不知道这是医家的规矩。医家不能眼看着让病人死在面前。郑瞎子的病恶化这么快,确实出乎老先生的意料。

小荣六神无主跑回屋里,郑瞎子已经安静了,不说话了,不动手动脚了,身板直挺着。口袋儿以为瞎爷爷睡过去了。说,爷爷你歇歇吧!她想把手从郑瞎子的手里抽出来,却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小荣哇哇嚎着,使劲掰开郑瞎子的手,让口袋儿的手抽出来。她抽泣着说,口袋儿,你爷爷过去了,过去了!

口袋儿冷丁不知什么叫“过去了”。望着妈妈悲痛的哭嚎,她才明白了:瞎爷爷是死了,是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一晃到了第二年正月,老北风依然吹着,冬天连着下了几场雪,积雪象白棉被一样捂住大地,村庄里的路弯弯曲曲通向各家各户,黑夜里看着象条粗绳子。

郑瞎子死后,被埋在小荣开荒的地里。他一辈子没有成家,家里没有三亲六故,前半生在皮影班拉四根弦儿,影班散了,自己颠沛流离,是个巧缘遇上了彷徨中的小荣。后半生给小荣当随手,帮辅着小荣把口袋儿养大,也是他一种快乐。他最大的快活,是把赵家民歌的精华整理出来,留给了小荣。小荣一直象父亲一样待他,也念着当年是他给小荣与欢歌做伐,成就了一段生命的佳话。虽然,欢歌不知去向,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就像不知水要流向何方,在何处归海一样,难以把握。但是小荣与欢歌的情分,是老天赐给的。他(她)们也有了生命的结晶。

郑瞎子没有了,家里没有了男人,如房子折梁,虽然他没有眼睛,却有个男人的气凛。在苦痛中,小院里常有莫名的怪事,比如黑夜里窗户上现出黑影,大白天常有瓦砾飞进来。李锡九常过来劝小荣打个伙,小荣说不。那一回,门前吵成一锅粥,小荣看见是八五跟几个庄里的无赖分争。八五说,再让我看见你们欺负孤儿寡母,小心你们的狗腿儿!小心给你来个流星槌!

八五对小荣说,别怕,我给你当随手去唱民歌,口袋儿的冬学也别荒废,没有过不去的火龙关。小荣知道八五可以信赖,听从他的安排。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一块木板,也算是幸运。

家里没有了顶门户的,口袋儿却突然长大了。她说,妈,往后跟我叫冬学里老师起的大名吧,我都十七八咧!唱民歌去,咱娘俩去,也不用八五壮胆!伴奏,我吹小喇叭!

小荣听了女儿的话,心里震动一下,好像听见天外来音。是啊,艰苦备尝,女儿已经不小了。她好像看见欢歌站在她的面前。心里顿生希望。说,长大了就是长大了,叫啥名儿都是长大了!

冬学里老师给口袋起的名字叫英兰。一个既英武又漂亮的名字。

小鸡老在母鸡的翅膀底下,总也长不大。蹦达出来,就硬朗了。小荣这样想着,抱着女儿不知缘由地流了泪。但是她感觉有些害怕,女儿的长相不一般,比当年的她漂亮得多。按说女人长得俊是千金难买,唱民歌更需要一个好台相。可是女人也因长相好,引来许多事端。从民歌唱词中知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她怕女儿因长相而一生不安然。

口袋儿确实长得俊,人儿是人儿,个儿是个儿。尤其是那一双活蹦乱跳的大眼睛,透出一种灵气儿,俨然会说话。内皮儿也细发儿。裴四老妈拄着棍子数着点儿赞美:嘎吧吧,一百百,不搽胭粉自来色。樱桃拌豆腐粉嘟噜的红。

两个女人的家庭确实不好戳门户。小荣心里很感谢八五,庄里相处印象也很好。觉得是个靠得住的男人,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竟生出一种生理和生活的向往。村里李玉选媳妇鲁杏园跟她年龄相仿,快嘴快舌善解人意,两个人合得来。没事的时候,一呆就是大半夜,都是李玉选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