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节

她叫回家去。

冬月里的热炕头上,小荣与杏园,头挨头地躺在被垛上拉提己话。东家长西家短,东葫芦扯西架没完没了。

鲁杏园是汤家河镇人,早年父亲是大财主。虽不是名门闺秀,却也读过许多书,见识也多。人长得也漂亮,鼻子眼睛嘴都好看,只是黑些,人称黑玫瑰。

鲁杏园很羡慕小荣民歌唱得好,也是常来常往的原因。她说农家的事实在多,拿起来一编就是民歌。她常数说:西麦港两头洼,养汉做贼下车拉……

小荣说,这些下三烂的事,不能编民歌唱,败坏祖风。

杏园说,说说而已。

两个人推心置腹,自然谈起个人许多隐私。小荣虽是过来的人,听着杏园过分的话,脸上也有些发烧。

杏园从炕上左摸右索,找到了一根残线儿,然后用牙齿咯嘣咬断,又在手指上搓,静静地先搓成一个椭圆形的圈儿,放在小荣胸前,然后又默默地将另一条线搓得直直的,小荣望着她也不知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杏园用灵活的眼睛挑着小荣,将直线在椭圆形的线圈儿里来回有节奏地捅来捅去……

杏圆盯着小荣问,你看,这是干啥呢?

好长时间小荣没有明白。杏圆又加大动作,随着咯咯一阵笑,小荣被点化明白,捂着眼睛,骂杏园没脸没臊。

杏园说,高高岗上一条河,河里有水也不多,一头老牛去喝水,喝的没有吐的多……妹妹的河别总干枯着,也该滋润滋润了……

小荣用拳槌杏园叫她别胡唚。杏园偏说,干起来欢,干完了悔,拉耷着老二儿咧着嘴……边说边挑逗性地狂笑。

小荣警告她,小心让对门屋口袋儿听见!

杏园只得收敛了取闹。

小荣把心里的向往告诉杏园,我只能跟你说,你说八五这个人咋样?

杏园说,不错。我也看出来了你对他有意,他对你也很在心。只是,我们当家的说,八五有多少年不在家,底细摸不清……

听说,小荣说,听说他在关外做买卖,后来报蹲咧。

杏园说,这不怕的。这人不错。心热,肯帮人,也有脑瓜儿。西麦港庄中年汉子里头也是他最好咧——就怕裤裆里的玩艺儿不硬朗。

小荣一阵脸红,推搡着杏园。

这时窗外有脚步声。杏园说,叫我来了。又对着小荣的耳朵悄悄说,忒晚咧,他又憋不住咧……

果然是李玉选来了,在窗外先咳嗽一声,中咧,回家吧,轳轳把都歪咧(天上的星相),姐儿俩明天再唠吧!

刚送走了鲁杏园,小荣回身要关栅子门,听得身后噔噔地响,扭头看见了裴四老妈,拄着枣木棍子来到门前。

大妈,这么晚了还出来?小荣惊讶。

裴四老妈指指天说,星星亮着呢?

不等小荣说话,裴四老妈走近小荣悄声地说,大侄女我有事找你,非这时候来不可。话不好出口,借黑无常给罩个羞吧!

小荣听了更觉诧异,扶着裴四老妈往家里走。裴四老妈说,不咧,不咧,就在门口说吧!小荣只好松开手。

裴四老妈咽口唾沫,说,大侄女,咱们是你知,我知,地知,头上的星星知,我是来给儿子说媒来咧!

说媒?小荣心里一震,问。

裴四老妈说,我就四儿这一条根,守寡失业这么多年,不容易。你们呢,瞎郑死咧,就两个女流,过日子也挺难,咱们是瘸驴子配破磨,你们娘俩儿哪都中,你大点儿,口袋儿小点儿,都是好人……

小荣听明白了,心里暗暗发笑,但是老人的心情她能理解,便默默地听着。等裴四老妈说完了,说,大妈,这事容我想一想中吧?

裴四老妈说,中中儿的。三天吧,要是中,三天给我个信儿,要是不中,就别提这码事了,只当我没来过。咱们还是好庄下。

裴四老妈是个痛快人。说完转身就拄着枣木棍子,咯噔咯噔地去了。

小荣在星光里望着老人的背影,又好笑,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屋里仍然亮着灯,小荣不禁走进女儿屋,见口袋儿入神地伏在炕桌上写字。

小荣凝望多时,拍拍女儿的肩膀说,睡觉吧!

口袋儿合上本,瞅瞅妈妈,浅浅一笑,很沉静很多情的样子。小荣也笑笑,心中暗说,口袋儿真长大了。但是,裴四老妈跟她说的话,她没有跟口袋儿说。她想,把这一朵嫩花挪到庄稼地里就白白糟践了。

第二天夜里,胡坨镇定了演唱民歌的场子。小荣跟八五去了。口袋儿要去,八五说,别误了冬学,硬把口袋儿留下了。

天很冷,月芽被冻得很细,很细,村里有几家亮着灯,大多数人家都睡了,黑楚楚的,好像一只只破船。鼾声从破船里断断续续传出,增加了该有的人间烟火味,安安静静的破船中,又有许多梦境在产生、演义,也许是美梦,也许是恶梦,也许是平平常常的梦。

口袋儿走过一家亮着灯光的窗前,一股强烈的烟草味从破窗户眼中喷流出来,呛口袋儿的鼻子,屋中人声很大。

……粗……粗……嘿,操他妈,七六一十三,又过了!

接着是一阵杂乱的狂笑。

口袋儿听得出来,这是在“抓大点儿”——用一丛百分牌,几个人围起来抓,以二十个点为满。超过二十点便是过了。谁的点儿大,谁赢钱。

刚才这声音是别人学八五的。八五每次抓大点都是输。总想抓个二十。十七个点儿也不满足。看看十七个点儿,又抓来个六,可不就过了嘛!于是他就这么喊。这成了牌友们的口头禅,成了笑料。现在八五不抓大点儿了,他的箴言还在场子上流传。

口袋儿停了会儿,急步走着,迎面来了个小伙子。穿着长衫,围着毛围巾,穿嘎嘎响的皮鞋,留着分发式。口袋儿白天见过他,他是李老锡的孙子,听说在北平上学,也不知他回家干什么来咧。人家是财主人家,轻易不跟人说话。不过他挺喜欢口袋儿。因为口袋儿的民歌真甜。就搭讪着跟口袋儿说话。比如,你跟谁学的唱民歌?能唱多少首?比如,你能到北平去唱,一定能赚大钱,比如,北平的天桥,耍把式卖艺的很多,唱昌邑民歌的是蝎子拉屎独(毒)一分,等等许多说不完的话,口袋儿都是躲了。

哎呦,口袋儿!你大黑间,还干啥去呀?李老锡孙子很关切地问。

口袋儿低头说一句,我上夜校,刚下课回家呗!

哦,好啊!勤学文化,将来一定成个民间大艺术家!李老锡孙子赞许着,好像要粘住口袋儿一定要说话。

口袋儿躲闪着快跑几步,李老锡孙子笑着说,看看你,还是一个老封建呢!

口袋儿再没有听见他说些什么,一溜小跑推开自家的柴门。屋里黑洞洞的。小荣与八五演出还没回来。口袋儿在灶台上摸着火柴,点上豆油灯。坐下来在柜板上练写生字。

外边有脚步声,很轻,很轻,口袋儿侧头听听,不象是妈妈回来了。妈妈回来,准是先喊一声:口袋儿,开开门!

窗外皮鞋磕冻地的声音,是李老锡孙子追到家里。口袋儿有些害怕。她跑到堂屋,摸了摸门闩,门闩插得很结实。

你还不知道我叫啥名吧?告诉你,我叫李敬业,在北平辅仁附中读书。这次回来……

口袋儿说,我不想知道你,外边冷冷的,你快回家吧!

不,我想跟你说话。我想让你妈教我唱民歌……我想带你们到天桥去唱昌邑民歌……李敬业一口气地说。

口袋儿急了,你走,快走!我瞎爷爷回来用棍子橹你!

别唬人,我知道你瞎爷爷死咧!李敬业说。口袋儿吓他,还有我八五叔,他会流星槌!

我不怕。我爸爸在北平当署长,管着许多拿枪的人呢!李敬业跺着脚大叫。

口袋儿不敢出门,又诳不走他。便动了心思,声音温和起来,你别王八吵湾似地喊了,深更半夜的……你先回去,我跟我妈商量商量,告诉你,好呗?

李敬业说,你说话要算数。我明天听你个准信儿!

口袋儿耳朵贴窗户,听着皮鞋声越来越远。心中的小兔子慢慢地安静了。

早晨,小荣起来倒灶灰。灶灰炕在栅子门里边,紧挨着砖头砌的茅厕。小荣进去解开裤子,刚刚蹲下。听得栅子门吱扭一声。小荣冷丁站起来。

大伯,咋这么早过来,有事?小荣疑问着问李老锡。李老锡闪身进来,掩上栅子门。悄声说,大侄女,我家那个崽子胡思乱想,想跟你学唱民歌,还跟我说,把咱的昌邑民歌唱到北平去!不着天际,不着天际。

小荣不知道这码事,口袋儿没有告诉妈妈。

李老锡不说始末根由,只说,放心吧,我今天就打发他回北平。

小荣胡乱地听着,疑惑地望着李老锡。李老锡又凑近小荣,更加低音地说,那眼睛里显然有几分诡异和警惕。他说,大侄女,风声挺紧咧,往后咱少些来往好。不定那块云彩来了雨,你心里可别忘了大伯是怎么回事呀!

小荣被李老锡这些话弄得更糊涂了。前边那些话还算有所指,虽然她不知道始末根由。后边这些话,小荣简直坠入九里雾中。她不知所答,也无从可问,只是木呆呆望着李老锡,李老锡不便多解释和告诉她什么,便匆匆走了。临到栅子门,又扭头补充一句:我李锡九自俊着说,在西麦港这么多年,没办过吃庄害户的事!

小荣惊恐了。预感着要发生什么事。要发生什么事呢?她实实在在想不出来。回屋里,口袋儿也起来了,娘两个忙着做饭,什么也没说。口袋儿不向妈妈说昨夜李敬业的事,小荣也没向口袋儿说今晨李锡九的事。

去年发水,土地肥了许多,今春庄稼长得油绿黑润。不论是财主还是佃户都乐呵,百姓指着庄稼收成嘛!五月初,玉米和高粱没了牛腰,小荣那二亩开荒地,种的玉米夹小豆也长得好。雨水多,草苗一齐长,三五日内便得锄一次荒。

晨起,顶着露水,小荣和口袋儿就下了地,娘俩个路过郑瞎子的坟头,都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娘俩个心里的话,有许多是一样的,无非是思念,只是小荣的心事更重些。

两个人拿着锄,沿着垄背耧着草。看见从地那头唰唰地锄过来一个人与娘俩个打了个对面,娘俩个同时看清了。他是八五。

小荣称呼八五兄弟。口袋儿称呼八五叔叔。

八五说,我个人就够了,你们娘俩个不用锄咧!

小荣由衷地感谢,心里憋着的话,没有机会说。口袋儿问八五,你咋不去锄你家里的地呀!

八五哈哈大笑,我没地,锄什么呀!

你没地,吃什么呀?口袋儿问。

八五似乎很严肃地唱了起来:

傻小子,跑关外,

头戴马兰花,

腰里系草带。

赶黑到不了家,

宿在清峰寨。

叫店小,

足足整了四碟菜:

一碟豆腐皮儿,

一碟咸鸭子儿,

一碟干烧菇,

一碟酸白菜。

小酒这么一喝,

扫了清峰寨……

口袋儿听他唱得有滋有味,拍着手叫好。

小荣也惊奇他唱歌时的投入,但不知他为什么这么唱。这种民歌,显然不是滦河下梢昌邑地面的民歌。有一种粗野,豪放,也不掩那种狂气。

小荣和口袋儿都说,这是啥民谣?教教我们。

不中,你们娘儿俩不能唱。八五说,你们就唱咱昌邑民歌,温都都的,水灵灵的,迷人般地那么好听。

小荣对八五的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他在西麦港是个异样户。父母早没咧,小时候很傻,到十岁上,还不识数儿呢。老人们逗他,说你从一数到十,中不?

他说,你听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五。

老人们一阵笑,让他再数。他还是从一数到八,然后又回到五。

因此,八五的称谓不胫而走。

大家忘了他的姓,忘了他的名,八五是他存世的唯一符号。

其实,他姓袁,名字叫更三,他父亲早年在关外经商,据说发了大财,成了一个大商号的掌柜的。后来,被胡子(土匪)抄了家,“抱蹲”回家咧。

更三前头有两个姐姐,都没有超过十岁而夭亡。过了五年,老袁头归家来,带来了一个小老婆生下更三。为了取吉利,老袁头才给儿子取了这个名字:更了丫头变了小子,更了夭折长大成人。果然,更三的命很硬。但是,更三弱智,使老袁头大失所望。一怒之下,又领着小老婆及傻儿子,回了关外。

不知是真是假,那次过山海关时,更三的表现,让老袁头大开眼界,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个连一到十都数不全的人,会做出那样的随机应变。

那年头,路过山海关买票容易上火车难。为什么呢?因为那些路警很黑,检了票,不能上车,必得给路警递上好处。不然用木棍打回去。这似乎成了潜规则。买票花一份钱,检票后还得给路警上油水。

老袁头领着小老婆还有傻儿子,挨到拎着黑白木棍的路警跟前,抖抖瑟瑟从兜里掏出一个早准备好的红绸子小包。里边有两块银元。老袁头递过去,路警接过去,手里掂量,有些轻,便生气了,吼,三个人,就这么一星半点东西!说着扔在地上,两块银元哗凌凌掉下来。老袁头害了怕,只得再破费。

八五挨过去,捡起落地银元。明白眼前发生的事。

爸,我有。八五说,用手掏兜儿。

老袁头怔着,拉着八五。八五翻手,把老袁头和小老婆往外推。说我真有!爸妈躲开!

那路警也惊讶,笑问,你有多少?

八五拍拍兜儿,说,八五,八五!

路警问,八五是多少?

八五挺胸,一点也不怕,说。八五就是八五呗,数不清数儿,还要钱!

这里一闹,围了许多人。路警有些慌,急着下台阶儿,说,嗬,听口音你是昌邑人,对吧?

八五答,对对儿的!

路警说,昌邑人都会唱民歌,你唱几句民歌,啥麻烦都免了!

八五说,我不会!

路警举起黑白相间的棍子,吼,你不会,就着打!

眼见棍子就落在头上。八五突然大唱:

慢动手,

且消停,

早知挨打,

不上关东。

说句实情话,

老总你是听,

只因滦河发水,

要到关外谋生。

让我过去我过去,

不让过去回家中。

八五亮开喉咙这一排子唱,可把周围人们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