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节

了,大声喊叫,昌邑人真能耐,这民歌唱得好,够味儿。滑溜水音儿,好!这小子有出息!

老袁头和小老婆都傻眼了,天打雷轰也没想到这不识数的傻小子会有这一招。不是因为省了钱,而是惊喜儿子不是一般的儿子。上了车,老袁头悄悄对小老婆说,没想到,没想到,你给我生了一个奇才。咱们回西麦港吧!

小老婆娇矜地说,不回去了,到了关外,咱儿子还有大发迹呢!

老袁头长叹一声,说,咱生了一个傻儿子在老家呆着,矮人一头,这才一气又回关外。咱儿子不傻,还何必搬家上关东呢?

唉,关外地面大,才有咱儿子的施展呢!小老婆执拗地坚持,老袁头说,也好,听你的!

小老婆摸着八五的头,喜欢不尽,说儿子,难道你在老家是装傻呀?

八五笑笑,说,也不是装傻,是取笑跟老少爷们儿玩呗!

小老婆说,我儿子,真尖。到了关外,大显身手吧!

老袁头又问,你咋会唱民歌呢?

八五说,我从小就追着台子听民歌,就会了呗。我唱的是“三顶七”调,词是我一着急现编的!

老袁头乐颠了,不知夸什么好。木头疙瘩变成了金镶玉,天上掉下来的吉祥如意。

日头出来一杆子高,三个人就耧完了玉米地,嘻嘻哈哈回村里。小荣和口袋儿都让八五到她们家里吃饭。八五说,不用,我一个人单吃横睡惯咧!

 

3.

 

自打出了正月,西麦港村里常见有两个不相识的人,操着铁路北山沟子的硬舌头在村里走动。一男一女,女的挺年轻,二十刚出头的样子,齐耳短发,戴着草绿军帽,背着一个帆布的兜子。深灰色的军衣,鼓鼓的胸口兜里别着一只钢笔,很文静,讨人喜欢,让西麦港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偷偷地欣赏着她。暗说西麦港村又多了一个大美女。

那个男的有三十多岁,剃个光头,不戴帽子,长长的棉上衣垂到膝盖,个儿不高,很瘦,一双亮眼透着精明和强硬。他有个大记号,走路左脚发颠,好像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很明显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个木匣子手枪,走道嘎啦嘎啦响。

他们来来去去好些天,老百姓也不知是干什么的。一些蹲墙根儿“晒奶儿”的老头儿们,悄悄地说,是八军来了,打鬼子时,我见过他,那是神枪手啊,胆大心雄,鬼子闻风丧胆,鬼子在昌邑城画影图形,悬赏要他的人头。

人们看见,他们去过孟养泉家。孟养泉还把他们送到大门以外。后来,那个男的回去了,女的留下了。住在裴四老妈的屋里。在一个夜里,她把八五,还有李玉选,外号叫“缸底儿”的男人。还有一个女的,人们叫她小米,还有愣头青裴四。一齐集中在大庙里,给他们四个人开了会。

口袋儿娘俩个平时少出门,庄里的事,她们一样也不知道,没有人跟她们说。只是有一回,口袋儿正在地里干活,那女的找到地里,跟她拉嗑儿。一说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很美丽。问她们的日子过得咋样?问唱民歌能养家不?问庄里人家谁最穷,谁的人缘好,谁有文化……许多许多话。

口袋儿把自己知道的,一点也不瞒地告诉她。那人告诉口袋儿,她姓崔,叫淑凤,是路北迁安人。

口袋儿问,你念了几年书?

崔淑凤说,十二年。

口袋儿惊讶说,哎呀,你家准是有钱人,才出息了你这能耐人!

崔淑凤淡淡一笑,说,你慢慢也会有能耐的。多大咧?

十八。口袋儿说。

崔淑凤拍拍她的手,由衷地自语道,荷花荷叶水底天,玉壶冰酒酿新泉……

口袋儿听不出语意,猜想着望着她笑,似乎体会出一种情调。

崔淑凤突然醒过来似的,说,小资,小资,眼前的中国,应是暴风骤雨,才能锤炼人啊!

崔淑凤拉着口袋儿来到地头树根下,很温和很郑重地说,你能离开家吗?

口袋儿突啦着眼睛问,离家干啥呀?

崔淑凤说,学习呀!学习一种宣传的技术。

口袋儿更加不懂,崔淑凤慢条斯理地说,眼下是革命的疾风骤雨时候,宣传工作很重要。也是利用你的专长……

口袋儿问,我有什么专长呀?

唱民歌呀,老百姓极愿意接受的一种方式。崔淑凤说。

那我就唱呗。口袋儿说。

崔淑凤说,不光要唱,还要加大民歌的宣传力量,组织上选定了你,是一种莫大的信任。

口袋儿不知道什么是组织上,惊疑地问组织上是谁呀?

崔淑凤笑了。想想说,你先不要跟别人说,到时候我告诉你。

口袋儿问,跟我妈可以说吗?

现在也不要。崔淑凤说。

口袋儿觉得很神秘,心里油然生起一种自豪,也有些害怕。不过,她认为崔淑凤决不会坑害她。

小荣和口袋儿都睡了。八五在窗外轻轻叫,大姐,你点上灯,开开门!

小荣很惊奇,八五很少到她家里来,有几次只是在门前看见他,让他家里坐坐,他都不进来。小荣明白他的好意,恐怕孤儿寡母的被无赖坏人欺负。平时给小荣当随手,也是唱完民歌,各回各家。

这一次,黑夜来叫门,肯定是极重要的事,小荣赶紧穿好衣服,点上油灯,开了门。

口袋儿也醒了,但是她装着睡熟。因为她听出来了是八五的声音。十八岁的口袋儿,从生理到心理,早就期盼着一件事,也许今晚他们要说点什么。今夜口袋儿有事要对妈说,便睡在了一个屋里。

八五呼呼喘着坐在炕沿上,他的屁股紧挨着口袋儿躺着的脑瓜子。口袋儿闻到一股很诱人的汗气味儿。她依然匀匀地出气,装着睡熟,听着他们说什么,做什么。

小荣问,兄弟,有啥急事?

八五说,不是演出的事!

小荣问,那是啥事?

八五说,听我告诉你。实际上不让说的。可是,我怕你出错呀!

小荣更急。

八五说,是这样——昨天夜里,崔干部给我们开了个会,在大庙里。有缸底儿、小米、裴四和我。崔干部给我们读了共产党中央的文件呀!有许多条呢,大意是,解放区的农村要搞土地运动咧,叫“五四”文件,因为是五月四日发的。主要是土地改革,是减租减税,接着是平分土地,土地上长着苗,就分“青苗”,分给没有土地的庄稼人,叫耕者有其田,土地还家,穷人当家做主,做土地的主人……

八五说得语无伦次,但小荣却说,这个文件好哇,替穷人说话咧!就怕财主们不干。人家好好的地,为啥白分给穷人啊?

八五说,农村要划分阶级了。共产党就是为穷人打天下的呀!这都是大事。我告诉你呀,为啥崔干部扎根没找你呀?因为庵子东大财主杨作舟的女儿是你祖婆母……还有你丈夫至今下落不清。

小荣说,这都是驴年马月的事,扎根不扎根的也没啥。我能做错啥呀?

八五说,我是说呀,你以后跟李老锡少些来往吧!

八五的话,使小荣冷丁回想起那个晨起李老锡找她的神色和说的那些听不明白的话。原来,李老锡可能早就知道了些什么。高天上的流云,真是难以预测呀!

临走的时候,八五还对小荣说,我们明天就要到县里集训去了。大概得十天半月的。

小荣没有送八五,坐在炕沿上思索着八五的话。看看身边的女儿还在睡,便吹灯躺下了。

口袋儿听着八五走了,很失望。他们的话与她的希望相距甚远,有些灰颓。八五虽然是处处关心着妈妈,却没有半点那个意思。可想他们每次去唱民歌,来来去去也不会有什么亲热。今夜这些话,听着神乎其神,却与她没有一点关系。

小荣明白口袋儿是假睡,便说,八五和缸底儿他们也去开会受训,是不是和你是一事啊?

口袋儿笑了,猛地抱着小荣,挑逗地说,妈,你跟八五叔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

别胡想,你知道个啥?小荣说。

我咋不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口袋儿不好意思往下说。

别扯了,说正经事。小荣说,是不是一事啊?

不可能。口袋儿满有把握地说,淑凤姐钉子一样告诉我,这是组织上的安排,保密。不对任何人说的。因为你是我妈妈,让我告诉你。但是去干什么?到啥地方去,去多长时间,都不让我对你说。有的事我也不知道。淑凤姐说,明天后晌,叫我去汤家河区里找她。

小荣不欢喜,说,神神道道的,这崔淑凤长得比你还俊,不是个大狐狸精吗?

是。口袋儿也假装生气地说,她是个大狐狸精,我就是一个小狐狸精!

娘俩个说了好多话,口袋儿说,只要你别想我,说我出远门串亲戚就中咧!

早晨,口袋儿因为心里兴奋,醒得很早,瞅瞅妈妈用被蒙着头,仔细看看,那被子微微地颤抖。口袋儿只当妈妈跟她取笑,猛然掀开被子,却有一团火热直冲她的脸,用手摸摸妈妈的头,热得跟火炭儿一般。口袋儿大惊,喊着,妈,妈,你上火咧!

小荣眯着眼,说,你给我盖上被,忒冷。

口袋儿急忙穿衣下炕,说,妈,你等着,我去给你请先生。

小荣说,不用,蒙上被,出一身汗就好咧!

口袋儿不与妈妈分辨,用毛巾擦了把脸,双手拢了拢头发,就跑出家门。

跑到庄东头,向北有一条官道直去史庄。口袋儿匆匆地走着,对面来了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自行车锃明瓦亮,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令人花眼,口袋儿躲在路边,仍然快走。

怎么没看见,我是敬业呀!李敬业下了自行车说。

知道是你。口袋儿说,西麦港庄有谁家趁自行车呀!

说对咧!李敬业自骄自采地说,纯牌日本勾字儿。十成新呢!

我有急事,口袋儿说,你玩你的日本勾字儿吧!说着就走。

李敬业横过自行车,拦住,问,口袋儿,有什么急事,我驮你去!

口袋儿急说,谢谢好意。我没时间跟你说话!

李敬业仍然追着说,来,上来,我驮着你。比走快多了!

口袋儿又急又气,上去一把将李敬业推了一个跟头,自行车也倒在地上,车轮唰唰地转着。

口袋儿想,你能骑,我为啥不能骑!于是猫腰搬起自行车,向前猛推了几步,片腿就骑上了。骑倒骑上了,可双脚不会蹬,双手也把不住车把,晃晃悠悠摔在地上。

李敬业跑过去,扶正自行车,一搂口袋儿的腰,将她放在后架上,掏腿儿上了自行车,骑开了嗖嗖地快。口袋儿心想,为了给妈妈请先生,借他一点力量吧!

李敬业一边骑一边问,去哪里呀?

口袋儿答,史庄,去请史先生,我妈上火咧!

自行车飞快地来到史庄。口袋儿叫李敬业回去,李敬业说,我驮着先生不是快吗?

人家出诊坐小车子呢!口袋儿说。

自行车比小车子快!李敬业执拗地在门口等着。

口袋儿跑进院子里。院子里很安静,一院花香。那只可爱的小花猫惊得藏进花丛里。

口袋儿喊了一声,史大爷在家吗?

一连喊了两声,出来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夫人,柔声问,有事吗?哪里来了这么一个俊俏的姑娘?

口袋儿喘着气说,大妈,我是西麦港的,我妈上火了,请老先生出诊!

老夫人听了慢条斯理说,姑娘,不巧得很,他今天起早就坐小车子去汤家河永顺增了。一来会朋友,二来进些药,得傍晚回来。

听了这话,口袋儿急得满头大汗,心里念叨这咋好啊!

我去永顺增去找吧!口袋儿说。

老夫人笑了笑,轻轻摇头。

这时从堂屋里走来了一个小伙子,光头,红膛脸,空一身白纱洒衣,手提一柄龙泉宝剑,站在口袋儿面前,专注地看了口袋儿一阵,朗声说,我去!

老夫人扭头,低声敛气地说,你去中啊?你爹回来要生气的!

他生啥气?小伙子一身英武之气,大声说,救死扶伤医家天职。走吧!

说完进屋换了衣服,背着出诊箱子出来,径自走向大门。那老夫人意欲阻止,没有说出口。口袋儿转身跟出来。只听老夫人大声说,超群,你要仔细啊!

小伙子没有应声,对口袋儿说,走,去西麦港。

口袋儿问,你咋知道西麦港?

小伙子笑笑没吱声。

刚要走,等在门口的李敬业推着自行车过来,对小伙子说,来,先生上自行车,我驮着你!

小伙子问,你是干啥的?你们是啥关系?

李敬业说,同村。没关系,发发善心而已。

好。小伙子说,走吧!

李敬业是要驮上小伙子,说这样快一些。

小伙子说,告诉你公子,本人步行比你那玩意还快!

李敬业笑了笑,小声说,别吹咧!

小伙子说,好,那就试一试。本人大号史超群。听懂了吗?干什么都要超群!

口袋儿白了李敬业一眼,意思是别再说了,赶紧走吧!

出了史庄村,李敬业轻轻地骑上自行车,悠然地蹬起来。

史超群望望李敬业,大步飞开,一眨眼就超过了李敬业。李敬业反落在后边追赶史超群。

口袋儿急着在后边喊,李敬业,你驮着我吧!

李敬业只好下车等着口袋儿。口袋儿上了自行车,李敬业又猛劲蹬起来,但一直落在史超群尘后。

口袋儿在自行车上坐着,嗖嗖地身旁生风,望着史超群的双脚,怎么象离开地面一样呢?她觉得好奇,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敬羡。忽然又觉得可笑,因为妈妈上火,才遇上了这两个不一样的男人,都是出于热心而帮助于她。他们的个头儿和脸型有些相象,只是李敬业瘦一些,白一些。史超群却胖嘟嘟的,有些黑。李敬业剪分发式,史超群光头。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英武洒爽,今天两个人都是为了她而忙。为什么呢?李敬业为了巴结学民歌。史超群呢,难道真的是出于医家救死扶伤之道吗?

口袋儿领着史超群进了家。

李敬业不好意思追进去,在门口徘徊。李锡九过来,大吼,走,家去!在这儿晃啥?

李敬业只得随爷爷去了。

史超群先给小荣摸了摸脉,看看舌胎。什么也没说,打开诊箱,从棕色小盒子里拿出银针。一边用棉球儿擦着银针,一边对小荣说,婶子,扎过针吗?

小荣摇摇头。

别怕。不疼。史超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