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节

婶子是偶感风寒。所幸治得早,病邪在表,扎扎针就好咧。

史超群让小荣躺好,找准风池、风门穴,逐次扎下去,边捻动边问,婶子,有酸酸麻麻的感觉吗?

口袋儿在一旁为妈妈攥着一把汗。

小荣说有了感觉。

史超群捻动着银针,慢慢停下。停了十几分钟,将银针取下。史超群说,婶子翻过身来。

口袋儿帮着妈妈翻过身。

史超群从棕色小盒里又取一个物件。细细的棒儿,圆圆的小头,头上镶着七根小银针。

口袋儿问,这是啥针呀?

史超群说,这叫梅花针,是我自己做的。

怎么扎呀?口袋儿担心地问。

不是扎,是敲打。史超群说着,找准了身柱穴。挥起小棒在穴位上敲打起来,越敲越快,越敲越重,直到皮肤渗出点点血珠。

口袋儿在一旁心疼地滴汗。

史超群望她笑笑,停了针,说,去给婶子熬一碗姜糖葱白水,喝下去出出汗,不用吃药就好了。

小荣果然轻松多了。她望着史超群说,你是史先生的儿子吗?

是。史超群答。

口袋儿在堂屋点火熬姜糖葱白水,问,那老夫人一定是你母亲,她为什么不乐意你出诊啊?

史超群说,没父亲带着,怕我出事。

小先生,还没吃早饭吧?小荣问。

史超群说,没呢。我正晨练,她就去了。婶子别称我先生,就叫我大名超群吧!

小荣吩咐口袋儿,熬完了汤,下匝挂面,打两个荷包蛋。

口袋儿在堂屋痛快地答应着。

不一会儿,姜糖葱白水熬好,口袋儿端到妈妈面前。小荣坐起来喝着。史超群在一旁看着。

小荣喝完了姜糖葱白水,躺下猫汗。口袋儿说,谢谢你呀!到我屋里歇会儿吧,等我做饭。

史超群说,谢啥呀!接着麻利地收拾好出诊箱子,说一声,婶子好好歇着,睡一觉就好了!

口袋儿把史超群领到西屋里。说,坐下吧,这是我住的屋……

史超群仍然站着,眼珠像钉子,盯着口袋儿的脸。口袋儿很不好意思,抬手摸摸脸,低头看看,问,我脸上有啥东西呀?

史超群说,我就是爱看你!其实我早就认得你。你每次唱民歌,我都去看。你在台上唱,我在台下瞅。这回有了机会,近在咫尺了。

口袋儿笑了,向前挪了一步,撒娇地说,给你看,让你看个够……

史超群抢上一步,说了声我看上你咧,猛然将口袋儿抱在怀里。出诊箱子哐当落在地上。

口袋儿促不及防,双手搡不动推不动,嘴里想骂,骂不出来。她的嘴已经被史超群的嘴唇狠狠地堵住。柔软而强硬的舌头在口袋儿的口腔里搪突着。

口袋儿的心噔噔地跳,眼睛似在喷火。脚在地上跺动。但她的一切都抵挡不了史超群的疯狂。两只胳膊如铁钳一样紧勒着口袋儿的胸,听得见肋骨咯吧咯吧地响。

过了许久,口袋儿几乎窒息了。手不再推搡了,脚不再跺了,眼睛闭上了,嘴慢慢地张开,口中的舌头被史超群双唇吮着,身子软软地倾在史超群的怀里。

口袋儿被史超群男性的雄风和无理征服了,先前的理智退让于生理的渴望。任凭史超群在她的脸和脖子上狠嘬。这时候她才觉到小腹部挺着一点硬物,随着史超群一阵猛嘬,下边的硬点诡异地跳动了几下,史超群的疯狂渐渐地停止了,象汹涌的海浪慢慢退去。口袋儿不知怎的,却轻轻地咬住了史超群的唇,不愿意松开。

史超群将口袋儿扶坐在炕沿上,凝望着口袋儿火烧云似的脸,抬起双手温柔地抚动着。口袋儿睁开勾人魂魄的大眼,对视着史超群,俄顷,两滴泪水,流过鼻子沟儿,落在胸前。她突然咬住史超群的胳膊,不声不响地使劲,好像是对史超群的报复。史超群只是挺着,也不声不响。

猛然,口袋儿说,你坐着,我去下挂面。

史超群说,不吃了。你记着,我一定娶你!

口袋儿不留他,骂了一句,你是个强盗!然后嫣然一笑,让史超群走了。

口袋儿过来看妈妈,小荣仍在睡。

中午,小荣果然好多了,坐起来吃饭,见口袋儿脖子上有几块紫印。便问,你脖子咋的咧?

口袋儿一惊,冷静地说,没咋的呀,也许是烧火抹上的灶灰吧!

小荣没说啥,因为是她万万想不到的事。口袋儿却害了怕,心里暗骂:这个贼强盗!

所幸吃过午饭,口袋儿就要收拾东西去汤家河见崔淑凤,匆匆地跟妈妈告别了。

口袋儿一路走着,心里很不平静。离开家,离开妈妈,要面对一种新生活。新生活是什么样子,她无法知道。但很兴奋,充满一种新奇。她对崔淑凤印象好,长得俊,说话甜,有文化,年纪轻轻就当了区干部。腰带上插着一只跟主人一样秀丽的小手枪。

崔淑凤成了她的榜样。她要做她那样的人。突然,史超群闯进她的憧憬。感觉是甜甜的,手心里出汗,腿脚发软。难道我的一生就交给了他?他说得话那么坚决,非娶她不可。口袋儿突然升起少女的矜持,想到了史超群,李敬业又在她的眼前活动起来,两个不错的男人都对她好,有一种骄傲的感觉。一个女人也不能嫁两个人啊?

口袋儿想到这里,自己不禁笑出声来。李敬业没向她表白什么,只是喜爱民歌,要把昌邑民歌打入北平城。难道民歌与人能分开吗?史超群很直率,就是因为稀罕人,才精心给妈妈治病,这家伙很大胆。也许嘴上说说就算了。

口袋儿胡乱地想,想到最后,自己对自己说,走着看吧,眼前的天地还宽着呢!

口袋儿进了区政府,崔淑凤正出屋,两人一打照面,都咯咯地笑了。

崔淑凤说,我觉得差不离儿该到了呢!

崔淑凤把口袋儿接进屋,口袋儿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崔干部!

崔淑凤说,别这样,就叫崔姐吧!

两个人坐下,对望着,镜子里映出两朵花一样的脸。

笑了一阵,崔淑凤欠起身来,用手轻轻翘起口袋儿的下巴颏儿,摸了摸脖子说,怎么弄的,细皮嫩肉儿的,青一块紫一块的?

口袋儿脸儿一红,低头笑了笑,没吱声。

崔淑凤爽朗地说,好咧,洗洗涮涮就吃饭,吃完饭刘区长和你交待任务。

口袋儿答应一声,把刚才的尴尬掩饰过去了。她很感谢崔淑凤,不那般刨根问底。其实崔淑凤刹那间有一种判断,后悔不该去摸她的脖子,更不该说那几句话。

第二天,小荣正扫院子,史超群背着出诊箱子又来了。进门问,婶子好利索了吗?

小荣很高兴,放下扫帚把史超群让进屋,连连感谢着,要给史超群治病钱。

史超群说,我又没花钱买药,要什么钱啊?

小荣说,扎针也得给钱啊!

史超群把小荣塞过来的钱放在炕上,就走了。

过了两天,史超群又来了。小荣仍然很客气,说婶子的病全好了,你别操心了!

史超群点点头,说了几句让小荣注意身体的话,就没滋没味的走了。

小荣感觉史超群好像有什么事要说,他不开口,也不便多问。

不料,史超群当天下午再次来到小荣家。小荣说,小先生有啥事就直说,别不好意思!

史超群挺了挺身子,鼓起勇气说,婶子,我看上口袋儿了,我要娶她,自己给自己来保媒,请你不要阻拦。

小荣很吃惊,笑着说,超群啊,你们还小呢!

史超群说,不小咧。我二十一咧。口袋儿也不小咧呀!

小荣问,你们俩说过这事?

史超群答,没有。

你父母亲知道吗?小荣又问。

他们也不知道。史超群说,我的事,我做主。

小荣说,孩子,别这样。你看上了口袋儿,口袋儿是不是看上了你呀?

史超群问,口袋儿呢?

小荣打了个沉儿,说,哎呀,她昨天下午就出门了。

史超群问,啥时候回家呀?

小荣不是不告诉,就是想告诉,她也不知道。只说,是出远门探亲,说不准啥时回来。

史超群听了有点生气,心想闺女出门,母亲怎么不知道呢?这不明明白白是胡弄人吗?

史超群想了想说,无论是口袋儿躲着我,还是你信不着我,婶子我告诉你,我一定要有出息,做个人上之人,才来娶你女儿!

说完,背起出诊箱子,哐当哐当地走了,留下一院子怒气。小荣惊怔着,不知说什么好。可是说什么她也不能把口袋儿去受训的事告诉他呀!

史超群回到家里,把出诊箱子往堂屋桌子一扔,坐下来生闷气。

史歧黄老两口子出来,老夫人轻轻问,没治好人家?

史超群仍不开口。史歧黄坐下说,一个小小伤风,还诊治不好?

史超群一拍桌子吼,谁说没诊治好,我是生的别的气!

史歧黄问,怎么还有别的气。医者以治好患者为喜。

史超群说我看上了她女儿,她就是不给面儿见!

丢人,现眼!史歧黄数说着史超群,平时没少给你说媳妇你就是看不上,这个人是天仙咋的?

就是天仙,我就是看上咧!史超群说。

你这个孩子呀,就是看长相。长相不长久,还是得知根知底,看人品……史歧黄说。

你别说咧。又是天作之合,媒妁之言啥的,我可腻歪咧!你光胡弄我……史超群说。

史超群在气头上,说话火药一样冲,一句话,把史歧黄老两口子顶得哏哏儿的。他说,不胡弄我?不胡弄我,为啥说我是你们的亲儿子?我长大之后,听庄里人在背地里嚼舌头,说我是野种。我追问你们,你们才说了实话。可是到现在,你们也不告诉我,我的亲爹亲妈是谁,他们为什么把我托付给你……

史歧黄听不得这番投枪匕首的话,站起来拉着老伴进屋去了。自艾自怨地叹息,咳,本是善心,却养了个忤逆。

啥善心啊?是你们生不了儿子!史超群一句也不让。

老夫人无可奈何地摇头,不敢说出“狼三儿不吃死孩子,活人惯的呀!”

其实,史超群长大之后,史歧黄的家底儿,从村里人的口风里,得知了许多。但是,他毕竟是史歧黄老两口子拉扯大的。养育之恩,恩同再造。史歧黄经常跟他讲的话,他认为是对的。没有史歧黄,就不会有他这个生命。

史歧黄一心一意让他子承祖业,操歧黄之术,造福百姓。可是史超群不以为然。史歧黄说,自古以来,不为良相宁为良医,悬壶济世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我不愿做。史超群说,我不为良相也不做良医,我要作一员良将。

史歧黄实在拿他没办法。看着他每天舞刀弄剑练武,先是训斥,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他平时不让史超群出诊,恐怕惹出麻烦来。因为他有自我教训,医家一步错,就是人命啊!

史家虽不算资深医道传家,也可上溯至史歧黄之父。

史歧黄之父外号“上大火”,擅长儿科。每个患者家属找到他,他放下药箱,看看舌苔听听哭声,翻翻眼皮,就说,上大火呀!每每如此,因此传以雅号。“上大火”半辈子行医,治好了许多患儿,因此口碑很好,可谓载誉谢世。

到了史歧黄辈,史家医术大有长进。“上大火”临死将儿子叫到床前说,爹一辈子医术不精,但从不骗人。我死后,你要精读医书,深研医理,做一个医术高明的先生……《黄帝内经》乃黄帝与歧伯之对答,你要从头到尾记下,灵活运用,成一代名医。

史歧黄秉尊父训,医术精进,方圆百里救人无数,名望甚高,人人尊重。但有一事,使他终生难忘,是其行医之耻。

史歧黄三十岁娶妻,三十二岁得子。家道事业两旺,春风得意。儿子聪颖好学,史歧黄一心将其医术传授于他。不料儿子十岁时,春景天突然得了一种怪病,光喝水不吃饭,形容日渐消瘦。开始史歧黄自信,定能治好儿子的病,丸散膏丹吃了个遍,儿子的症状未见好转,仍是胃口不开,以饮糖水渡命。

史歧黄夫人更是着急,几次半夜子时去家院的陈麦秸子垛讨圣水,也没有解决问题。

史家这陈麦秸子垛,确有神奇的来历。它经历了百十多年,当年垛起的麦秸子没有烧完,第二年又接着垛,过了十年,成了陈麦秸子垛,经过风吹雨浇,日精月华,成土灰色,不仅如此,据村人观察,它不但不减其高,而且年年增长。村人便说住了白仙。引得村中耍钱人常于夜里烧香讨红。往往有灵验。史家也把这陈麦秸子垛视为神物。

那年儿子三岁时,村中闹小儿急性白喉症,同龄孩儿多因救治不及而夭折。儿子也在奄奄一息中。史歧黄跺脚自恨济世无术。史歧黄老伴半夜子时在陈麦秸子垛前,跪请一碗圣水,扶着儿子将水灌下,现出奇效,儿子一觉醒来,下颏生出一个紫包,紫包破裂,流出半碗浓水,堵着嗓子的白喉消去了。事后,老伴数着史歧黄说,你的药方还不如白仙一碗圣水。史歧黄自我解嘲说,自古医出于巫。上至华陀、张仲景、王叔和、叶天士等等都藐视巫术,但他们都是名家,医者治病救不了命啊!

自那之后,史歧黄自谓儿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必是百病皆无。谁知儿子又染上这种无药可治之疾。史歧黄恐怕自己医术不精,或者说“医不治己”,便从百里之外请来名医,他们竟也说不出门道,所开之方亦未发生效用。眼睁睁看着水华华的儿子一天天骨瘦如柴,撒手而去。

史歧黄没有泪,只有恨与羞,恨自己医术不精,连自己儿子都治不好,羞于跻身于杏林。

儿子死后,史歧黄欲求个究竟,便将儿子的肠胃破开。破开之后,只见儿子的胃中生出两根白骨,将胃戳穿。史歧黄便将两根白骨取出来,洗净风干,做成了一双筷子,每餐必用。一是记住行医之耻,二是为了怀念儿子。一晃过了五六年,春景天邻居老农种地,捕获偷食种子的乌鸦多只,回家炖了一锅乌鸦肉。邻居关系不错,送过一碗让史歧黄尝尝新鲜。

史歧黄坐下来吃着乌鸦肉,鲜嫩可口,微有土香之气。奇怪的是,他手中的两只白骨筷子,却越来越尖,起来越小。史歧黄大惊猛彻,跳起来喊,原来,乌鸦之肉可医我儿之疾呀!

天下有学不到的学问,医家有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