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节

不到之深奥。此事重创了史歧黄,陷于苦痛之中。儿子死后,直到五十余岁,史歧黄未有再生。老两口子万念俱灰,老伴烧香拜佛,他以行医济世为乐。

那年冬天,大雪泡天,史歧黄刚刚关门准备睡觉。忽听有人敲门,史歧黄想,准是求医者,便准备出诊。

那人径直闯入内室,坐在炕上,捧出怀里襁褓中的孩子,说,你们没儿子,我家里那口子又容不了他,咱们就两凑合吧!

史歧黄不乐意接受这个“偷摸手儿”,婉言谢绝。来人双膝跪地,哀告,你是医生,嫂子是善人,就算救个生命吧!

史歧黄老伴看着孩子红苹果似的小脸,打心里心疼,便接过来了。

就这样吧,我要了。老伴说。

史歧黄想得周到,说,你写个字据吧!

来人说,没写过,咋写呀?

史歧黄想了想说,要写上孩子是咋来的,你家为啥不能照养,愿意送给我,永不翻悔的话。

来人愿意照办。史歧黄取来毛笔和开药方的纸,那人写了如下文字:我于舍外偷欢得子。怎奈我家内人不容纳室,其母只好携儿讨饭渡日,三年后大雪天,雪封井口,其母落井而亡。为孤儿得生计,愿将其送给史歧黄名下为嗣,永不翻悔。此据。落款是托付人姓名及年月日。押下红红的手指印纹。

这个孩子便是史超群。

昌邑县的土改培训班结束了。西麦港村的四个参加人回来了。

西麦港村起了风暴。

大庙前,老槐树下,召开了第一次村民大会。一张桌子上摆着一个桅灯,火苗儿跳得火暴,似乎能听见呼呼的响声。桌前坐着崔淑凤、李玉选、八五、小米和裴四。那个早就到过西麦港挎枪的人,站着讲话。

讲话之前,先由崔淑凤向村民们做了介绍,他就是咱县上二区的区长,叫刘明诚。二区包括十七个村,除了东西麦港羊兰坨、大小黑坨庵子东、葡萄庄子、杨井苏家铺王伙房外,还有史庄等七个村庄。

刘明诚区长先讲了全国土地政策,接着宣布了西麦港村的领导。村长李玉选,农会主任袁更三、武委主任裴四、妇女主任米香香。他还说,头一次是区里任命,在革命风浪里考验,如有不合格者,另选。区里驻村干部是区妇联主任崔淑凤。

刘区长还说,经过摸底核算,西麦港村首先要清算两个大财主。一是李锡九、二是孟养泉。其余也要根据地亩数逐步清算。第一步减租减息,第二步平均土地。土地长青苗怎么办?要带着青苗丈量,叫“分青苗”。其他房屋、牲口和浮物也要清算。清算是什么?清算就是斗争,穷人只有在斗争中才能站起来,才能耕者有其田。共产党为穷人做主。五千年来的土地所有权,要改变了。这是翻天覆地的事,是亘古未有的事。西麦港怎么搞,要听村长领导下的农委会的领导。当然要严格执行党的政策。

西麦港村的老百姓,一双双耳朵支楞着,一双双眼睛大睁着,一颗颗心跳动的。因为这关系着他们的命运,他们要经历先祖们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有的脸色惊恐,有的脸色疑惑,有的脸色喜悦……看着坐在桌前的一排人,他们都诧异:平时在村里都是不起眼儿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舞动风云的人物,真让他们吃惊不小。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他们把希望投向崔淑凤那张俊美、温和的脸。接着又有些失望。就这样一个小女人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能够当得起西麦港村1500口人的家?这是真格儿的呀,没有一点“杀气”怎能成?怎能镇住这么大的事?如果刘区长坐镇就好了,不是因为他有枪,而是他那一脸冷峻,一脸皱纹所隐藏的风霜就足够了。听说小崔也有一只很秀丽的枪,还不知会放不会放呢!只能擦得锃亮的,当个玩具壮壮胆吧!

大会完了,开小会之前,刘区长和崔淑凤在槐树下说了一阵子话,便嘎啦嘎拉地响着匣子枪走了。他的警卫员随在身后。

小会由崔淑凤住持,她说第一步要串连要发动,要提高阶级觉悟,把积极分子组织起来。她让裴四要日夜监视着李锡九、孟养泉的动向。她特别地说,还要做好李锡九、孟养泉沾亲带故的思想工作,使李锡九、孟养泉能做个开明财主。

散会后,崔淑凤对米香香说,小米,靠着你和孟养泉和他儿子的特别关系,使孟养泉主动退让青苗最好。

米香香答应,我试试吧!

米香香还要回到汤家河镇上去。因为她在镇上东街的“独一处”饭庄记账。

米香香是个流浪儿,原籍在天津杨柳青。家乡的海河发水,被父母带出来逃荒。一路讨着要着,本想去关外闯生活,走到滦县时,在火车站的亭子里躲雪。谁料一阵炮火不知从何而降,把亭子炸烂了。父亲被炸得血肉模糊,母亲抱着她,把她压在身底下,等兵马过去,母亲本能地将女儿抱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清,便也一命呜呼。

那时小米已经五岁,知道自己姓米,名字叫香香。她记恨那阵炮火,但不知道该记恨谁。五岁的孩子于异乡失去父母,又在那个战乱的年头,无异于死亡。当她嚎啕大哭,叫天呼地没有人理的时候,天亮时一辆大车停在火车站前头,她遇见了救星。

孟养泉到火车站接妹妹和妹夫,才知道滦县事变,日本兵与国军争夺滦县大铁桥,发生激战,铁路断交,妹妹及妹夫未能接到,却发现了痛哭中的小米。他把孤苦无依的小丫头抱上车,催着车夫离开是非之地。

那时的孟养泉上承祖业,已是大财主,外有买卖铺号,内有良田千亩,只是子系稀少,只有一个儿子不务正业。春打雀、夏治鱼、秋放鹰、冬赌钱,终日不着家,靠着家里的祖业产,放荡无羁。孟养泉祖上治家的格言是“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看着儿子的不肖,孟养泉曾动用家法,果真把儿子的腿打折,严令他不准离家半步。家是不离了,书仍是不读,拿起书来就犯困,无聊中慢慢染上了大烟瘾。孟养泉甚至想命人把儿子扎到滦河冰窟窿里喂鱼。母亲疼儿,终日在祖宗祠堂跪地不起。孟养泉无奈,只好听之任之,自叹说,都说滦州清官做不住,昌邑财主不到头。果然不错呀!

后来,孟养泉想开了,任他抽大烟吧,也比出去胡混强得多。一是省了钱,二是少了招灾惹祸。

小米五岁到了孟家,她和老妈子住在一起,慢慢地也做些零活儿。孟养泉的深宅大院就是她的天地。虽然没有上过学,但她每天接触到的是文化。墙上挂的是古画、书法,桌子上摆的是古色古香的书。家里的老妈子们大多识字,她也在不知不觉中认了许多字,明白了许多书法联语的内容。比如,鱼游水下天然乐,红藕池中水亦香呀,静坐长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呀,窗白能留月,檐低不碍云呀,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呀,等等。这显然与一般农家的肥猪满圈,抬头见喜什么的,别有一番情趣了。

园中春草不觉长,三天看时已掩地。小米一晃在孟宅过了十五年。二十岁的姑娘,如春水荡漾,流光溢彩。大宅门里的仆妇们都觉得这姑娘有一种天然的风韵。寡言少语,淡淡含笑,手脚灵快,不露锋芒,一家子从上至下,没有一个不夸赞。时间久了,就有人悄悄议论,活脱脱是个少奶奶的坯子。也有人说,光看长相不中,她到底是个捡来的丫头,是个下人。

慢慢地孟养泉老俩口子闻到点风声,就私下合计。这要是成了真,儿子也可能学好喽!孟养泉老伴这样说。

孟养泉说,我看不中。儿子一天天抽大烟,百务不成,不能坑害了这丫头。丫头大咧,我也算积了点阴德,找个人家让她走吧!

孟养泉想了一个办法,竟然求到了苏小荣。他想小米年轻,相貌也不错,如果跟上苏小荣学唱昌邑民歌,慢慢心野了,自己能遇上合宜的,就算了结了一分心愿。

孟养泉领着小米见了小荣,小荣听了听她的嗓音不佳,姿态羞羞答答的,不是下场子唱民歌的料。小荣说,孟叔叔,小米不是能干这个的,虽然唱民歌不起眼儿,没有这分天赋也不中。俗话说,好汉子不干,赖汉子干不了——唱民歌就是这个活儿。

孟养泉只好把小米又领回家。

一天晚上,孟养泉老伴故意让小米去给猫在屋里抽大烟的儿子去铺被。过去,小米没有干过这个活儿,都是一个老妈子包着。孟养泉老伴显然另有一番心意。

小米走进屋里,屋里正黑着,孟冬象往日一样躺着,桌子上摆着几本线装书,零乱地堆放着,那个大烟灯却明显地占了桌面的主导。

小米点上玻璃罩子灯,看清了孟冬清虚虚的脸庞,一层毛茸茸的胡子,象一块破毛毡,头发蓬乱着,象下蛋母鸡的屁股。屋子里的气味说不上是香是臭,似乎落进了春天的萝卜窖里,散发着霉气。

少爷,你躲躲,我给你温上被子!小米温声下气地说。

孟冬一直眯着眼睛,听到这声音有点生,睁开眼睛,惊问,你是谁?

孟冬猛地坐起来,揉着双眼。

我是香香。小米依然温声地说

啥?香香?我咋没见过你!孟冬猛地抓住小米的手,拉到面前揉搓着。小米也不躲,也不向前。

小米说,少爷,你是常年不出屋,所以没看见过我。

哎呀,你这小手软和的,细发的,真象天仙……孟冬反复重复着这些话。

小米说,少爷,松开我,我给你温被,温完被,我就走了。

孟冬站起来,让给小米铺被。小米铺完了被,要走,说,少爷,你歇着!

孟冬猛地抱住小米,急呼呼说,你别走,别走,我的天仙。

小米推搡着,孟冬紧紧地抱着她。

窗外有轻轻的笑声。小米听到了。急忙往下一蹲,猫腰钻出屋。屋外只是一片月光,看不见人影。

小米心里疑惑着,不知是凶是吉。

其实,孟养泉老伴早派人在窗外听着动静去了。小米跑出来时,听声的人闪到墙根儿影里去了。

小米不好问,孟养泉的老伴自然也不告诉她,那两个听声的老妈子更是守口如瓶了。

这一切只有天上的月亮、星星知道,在这深宅大院发生的一个小小的阴谋。

孟养泉没有任何嗜好,只是手中搓着两个树结子。看书时,养神时,搓动得慢些,遇见着窄的事或是过度兴奋的事,速度便加快了。今天夜里他坐在太师椅上,听着老伴眉飞色舞地叨叨,他手中的两个卵子子儿似的树结子搓动得特别地快。

你都五六十岁的人咧,老伴说,也该有个接香烟的咧。冬儿看中了香香,这是天意,应该成全他,要不然这孩子就糟咧呀!

孟养泉一直不吱声,望着老伴半晌,突然挺直了身子,说,去,你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叫到我面前来。不要让仆妇人等知道。

老伴不知孟养泉的目的,但必须按着孟养泉的话去做。这是多年形成的习惯。

老伴快着脚步,不多时到了孟冬的屋里。孟冬的屋里黑着,她推开门,轻声说,冬儿,冬儿,醒醒,醒醒!

岂知孟冬一直在椅子里,呆呆地坐着,他答应一声,我没睡呢!

老伴吓了一跳,急着点上灯,看着儿子奇怪的样子。

你咋不睡觉啊?老伴问儿子,这是咋的咧?

孟冬说,睡不着。想人呢!

老伴问,想哪吔?

想那个天仙。孟冬说,我咋早就没见过她呢?

老伴问,想娶她当媳妇呀?

孟冬冷丁站起来,连声说,想,想死咧!

跟我去见你爸,你亲口对他说。老伴欢喜地抻着孟冬往外走。

孟冬做下了微疾,只因当年被打折了腿,走路一颠一颠的。

到了正屋,孟冬规矩地站在孟养泉面前,轻声问,爸,你叫我?

孟养泉把手中的树结子搓得很响,说,你坐下吧!

孟冬小心地坐在桌子的对面。听着孟养泉要说什么。孟养泉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他轻轻地问,儿子,你有志气把大烟戒了吗?

孟冬被问断了,瞪着眼睛低着头,不敢说出能或是不能。

孟养泉没有生气,说,你小子的眼力不错呀!西麦港庄里传开咧,口袋儿的眼睛,香香的嘴,崔干部腰板儿美又美……你先回屋里去吧!

孟冬仍然不敢动。老伴着了急,说,你倒说句话呀!

屋里很安静,只能听见龛里的老式坐钟钟摆发出一下一下的咯嗒声。

突然,孟冬跪地上,说,爸,那个天仙答应做我媳妇,我就戒烟!

孟养泉微微一笑,说,就听你这句话。好骡子好马一鞭子。你都二十出头儿的人咧,该干点正事咧!回屋吧!

孟冬仍然不走,老伴说,你走吧,走吧!你还不知道你爸的秉性?

孟冬站起来,不再说什么,慢慢地出了屋。

小米不知道这一切,第二天听老妈子呼唤她,说老爷叫你!

这是头一回遇上的事,孟养泉从来就没有单独召见过她。小米手心里攥着把汗儿,脑筋急急思考,找我干什么?是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孟冬曾经纠缠过她,被人知道了!

小米不做好想,不敢正眼看孟养泉。孟养泉用眼悄悄地端相着小米。就在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咋就没有注意。果然出脱成一个标致的人儿。

香香,孟养泉发话了,我养你这么大,也不图什么报答。本想给你找个事,让你突儿飞了。可是那个苏小荣说你不是那块料。你也二十了吧?我给你找个女婿,愿意不?

小米说,凭老爷做主!

你想不到,就是我儿子!孟养泉说。

不敢,香香不敢,香香配不上!小米连连说。

不是你配不上他,而是他配不上你!孟养泉说,我说的是真的。这小子不成才,只会抽大烟,我无能听之任之。再有,他的脚还有点颠。

小米不吱声,思想着怎么回答。

你答应嫁给他不?孟养泉说。

小米依然说,凭老爷做主!

那就这样。孟养泉说,你先应了这门婚事,但不结婚。我给你们在汤家河镇上开个饭庄,让冬儿去干,你做店员。他要把饭庄办好了,也戒了大烟瘾,你就嫁给他,也算救了我儿子一命,这也算是你报答了我对你的恩情。

小米说,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