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节

!老头儿与口袋儿下坡去了。

染各庄没有几户人家,散落在东西南北的高坡上,中间有一块高高的丘陵,上面杂树复盖,非常稠密,一棵一丛地遮隐着内藏。

老头儿告诉口袋儿,那丘上有一座庙,不大,石头砌的,风风雨雨多少辈子也不倒塌,接受乡民的香火。口袋儿说去看看。老头儿说,先提了水吧!

提了满桶水,放在丘陵的树下,老头儿引着口袋儿也进了树林中。丘陵间有黄土台阶,光光滑滑,到了小庙前。隐隐还能闻到香火之气。小庙果然不高大,几块青石垒在一起,成起脊状,门前石台,台上有香炉,炉里盈满香灰,再里边是四方空间,没有物件,长满了草,很神秘的感觉。小庙前左一块青石上刻着:施义除害。右一块青石上刻着:知恩服罪。

看了一会儿,老头儿领着口袋儿下了丘。小庙很简约却很古老。两句楹联概括了它的全部故事。

……一个兵因伤落伍了,在丘陵上搭了草棚存身。冬天,去地里拾柴,耙子耧出一个皮蛋,便塞进衣兜。回到棚子里想把它用火烤着吃了。用手捏捏,软软乎乎,似有声响,不忍心投入火中。就放在被褥一角。过了十余天,觉得腰间蠕动,起来观看,皮蛋裂开了,一条小蛇爬出来,如头簪般大。青体黑头,很是可怜。伤兵便把它放进笼子里。每天照看。先是喂饭粒,再大便喂捉来的草虫。几个月后,长至尺余,因为吃不饱,常常爬到伤兵的饭桌上讨要,黑头点点,很听话的样子。再后来,伤兵为它捕野鼠吃,蛇很欢喜,长得很快,黑夜间自己爬出去,天明又回来,伏在窝里睡眠。一次,蛇回来早了,便弯弯曲曲地钻入伤兵的被窝里。伤兵不怕它,它也不害伤兵,好像伤兵的孩子,和睦生活着。

一年后,蛇太大了,窝里已盛不下它,便爬到丘陵上去,但早上或晚上必定来看望一回伤兵。

伤兵望着蛇,说,你走吧,我放你走。你一天天长大了,我也养不起你了。

蛇不走,仍卧着,头搭在他的腿上。伤兵说,我给你起个名,你走吧!我想你时便喊你,你就回来看看我。

伤兵给蛇起了个名儿叫冬儿——因为是冬天拾到的它。

蛇点点头走了。

一晃过去了三年,城中官家贴出告示,巨蛇为害,悬赏捉杀。告示贴出后,不见收效,反而有几个人被巨蛇生吞。四乡震惊,夜临足不出户。

伤兵闻知消息,细想便知冬儿所为,于是手持砍刀上了丘陵,坐在当年拾到冬儿的土坡上,口呼冬儿,冬儿!

果然草木闪动,巨蛇爬到伤兵面前。伤兵举刀欲砍,冬儿不躲。

伤兵流泪了,说,冬儿啊,你已罪愆在身,不可再活了……

蛇仍不躲,也不伤害伤兵。伤兵几次难以下手。突然,巨蛇向前一闯,利刃从腹下豁开,一直到尾,鲜血流淌,把丘陵染成红色。

伤兵把冬儿埋在丘陵高坡。

伤兵好了,在此安家,繁衍后代,形成村落,起名染各庄。

又过了不知多少辈,后人们感念祖宗的故事,便修了这个小庙,人们叫它“冬儿庙”。

后来文人墨客写了楹联,刻在石上,以志其事。

故事的意义何在?各有感悟,各有发指,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流传了不知多少年。

如今青石尚在,刻字犹存——施义除害,知恩服罪。

口袋儿听着老头儿的讲述,有两处差点儿落了泪。并不是老头儿讲得多么生动,而是因为那个伤兵那个蛇。

两个人打了尖,老头儿也饮了牛,套车上路,车轮的响动更大了。不多远进入一片松林,松叶如针绿绿生生,较比田野里的景象更令人提气。

老头儿用鞭杆指着左边,对口袋儿说,那片松树中的庄就叫双雁坨。

口袋儿还要停车去看看。老头儿说,别去咧,要不赶不上咧。

老头儿跟口袋儿讲,那也是个流传了不知多少辈子的故事。很简单,说村中一人捉了一只雁,用绳子拴上一只腿,养在院子里。另一只大雁每天来找它,先是在天空盘旋着叫,后来竟落地叨着地上的雁起飞,几日叨它不去。最后那只大雁和地下的大雁把脖子拧在一起,一齐起飞,还是飞不起来,它们就这样一齐死了……

老头把这个故事讲得平淡再平淡,还是勾起了口袋儿的心事,她呆呆地目视着双雁坨。

咯噔想起了那个冒失的史超群,想起了突发的使她难忘的第一次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在她心坎儿里印着。学习的时候,也曾为此分过神,只得狠狠地压在心底层。

口袋儿也想,李敬业也是个好小伙子,也那样为她着想,但是在她心目中,他不如史超群。为什么呢?口袋儿常常这样问自己,自己也找不出答案。不光是因为史超群很大胆,很敢做吧?口袋儿羞涩地摇摇头,想起了史超群步行与李敬业骑自行车比赛的场景……

口袋儿想,人间的男女之情如同大雁多好。这个逮雁的人太可恶,活活把两个可爱的生灵给毁了……

口袋儿想着,望望老头儿。老头儿说,雁是一对一对的,一只没有了,另一只就想,跟人一样。孤零零的大雁可就吃苦了,每夜要为雁群守夜,别的雁睡了,它不能睡。一有风吹草动,它就叫一声,雁群们就惊起飞走。如果孤雁报不准信儿,或是睡着误了事,群雁一齐啄它,直到把它啄死……

口袋儿深受感动了,说,哎呀,太可怜咧。

老头儿也感叹地说,孤雁,孤雁嘛,自然受欺负,一直到死。

口袋儿沉思着,憧憬着,只有格楞格楞车轮声,或偶尔听见老黄牛出粗气的响动。

到了汤家河镇,老头儿把牛车赶进大车店。就说,你该干啥干啥,我住一夜就回昌邑。

口袋儿知道李老师给老头儿拿了足够的盘川,也就放心了。便拎起纸包到区政府去找崔淑凤,

崔淑凤刚从西麦港回来,区上夜里开紧急会。见了口袋儿咯咯笑着,揽在怀里,使劲儿地抱。口袋儿也很高兴,如同见了亲人。

崔淑凤问,你咋回来了?

口袋儿把李老师的话讲了一遍。

崔淑凤说,好,咱姐儿俩先吃饭,吃完饭我开会。然后你向刘区长汇报。

口袋儿问,你呢?

崔淑凤说,我也在呀。你个傻丫头。

说着,崔淑凤把口袋儿送入自己的卧室。然后出门,扭头说,我去给你打饭。

口袋儿说,我自己去吧!崔淑凤说,你最好不要在食堂里露面。

口袋儿忽闪忽闪眼睛点点头。暗暗佩服崔淑凤想得周到。

很晚了,崔淑凤才悄悄地回屋。

崔淑凤问,着急了吧,盹不盹?

口袋儿说,不盹。学习时每夜都很晚。

辛苦你了。崔淑凤说,一会儿刘区长就来,听你汇报!

说着,有人轻轻敲门,崔淑凤开了门,刘明诚进来,跟口袋儿握手,说了几句鼓励的话。

上次刘明诚跟她交待任务时,口袋儿拘谨不敢正眼看他,觉得人家是一个穿着干部服,挎着匣子枪的区长,跟她一个小白丁讲话,显得那么神圣而神秘,她就像大树下的一棵小草,仰望着树干。

这次见了面,刘明诚的亲切和热情,使口袋儿减少了许多拘谨。也许是经过了二十几天的学习,有了些见识的缘故吧!

刘明诚坐在口袋儿对面认真地听着口袋儿汇报。

口袋儿尽力把李老师交待的话,以及她自己打算,层次清楚地讲出来,脑子里这么想着,却不知怎么开口,忽闪着眼睛,瞅着坐在刘明诚身边的崔淑凤。

崔淑凤催她,说吧,我们都听着呢!你唱民歌时,台下那么多眼睛,不是照样唱吗?怕什么呀!

刘明诚笑了,说,慢慢说,咱们都是革命同志,不要拘束。英兰,练习讲话也是一种本事啊!宣传群众嘛,油印小报也是宣传,那是用文字宣传。

口袋儿低着头,两道眉毛象弯月儿,长长的睫毛不住地跳动。

刘明诚说,大胆些,把眼睛看着我们,说话才生动啊!眼睛也可以说话呀!

崔淑凤站起来,倒了一杯水,笑着放在口袋儿面前问,渴吗?

口袋儿也笑了,喝啥呀,吃的粥,不喝。

口袋儿第一次汇报工作,紧张是自然的。这跟在众人面前唱民歌毕竟不一样,那也是锻炼出来的。

气氛平缓多了,口袋儿下决心,要自自然然地样子。不就是多个刘区长吗?如果跟崔淑凤一个人汇报,她就什么顾虑也没有了。刘明诚那冷峻的脸,确实让她望而生畏,可是现在刘明诚的热情和随和,使口袋儿平静了许多。

口袋儿用手指揉着衣角,抬眼看看刘明诚,刘明诚笑着说,把水杯给我,你不渴,我喝!

崔淑凤撒娇似地瞟了刘明诚一眼。这种情绪口袋儿似乎感觉出来有一种微妙。

崔淑凤按下水杯,说,你喝?你喝我再给你倒。

刘明诚嘎嘎地笑了,缩回手连说,我不渴,我不渴。

崔淑凤咯咯地笑了。

口袋儿抿嘴一笑,不禁脱口而出,说,李大姐让我告诉区长,英兰……不,我,我的学习基本结束了,技术是越练越熟,编辑也是越练越精。这就要在干中学了……还有关于印刷地址的的事……

刘明诚与崔淑凤认真地听完口袋儿关于学习情况的汇报。

刘明诚满意地说,这就叫提前完成任务了,李老师是党的老同志,抗日战争起就是一个潜伏在敌人内部很出色的地下工作者。关于小报的地址,我有三种考虑。第一设在汤家河镇北边的龙王庙内,第二是“独一处”饭庄,第三是在西麦港村寻找地方……

口袋儿听了迫不及待地说,对了,我……

崔淑凤用手制止了口袋儿,说,听区长说完。

口袋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在这三种想法中,刘明诚继续说,最好是在西麦港村选择。因为编印全是英兰一个人,你还和平常一样在村中活动,该唱民歌唱民歌,该参加土改就参加土改,该参加支前就参加支前。你也不能在人间蒸发呀。斗争会越来越复杂。咱要让这张小报发挥更大的作用,但必须是隐蔽的。

口袋儿望望崔淑凤,问,区长你想好了吗?

还没有最后定下来,刘明诚说,我已经跟淑凤商量过几回了,也听听你的意见!

口袋儿很激动地站起来,问,区长、主任,你们相信我妈吗?

刘明诚让口袋儿坐下,说,英兰,组织上首先是相信你!

崔淑凤问,你相信你妈吗?

口袋儿坚定地说,我,我相信我妈。

刘明诚与崔淑凤严肃地对望半晌。

这时屋里变得异常安静,玻璃泡子灯火跳动着,把三个人的头影射在墙上。

过了许久,刘明诚说,英兰,说说你的想法吧!

口袋儿这时变得很自如,说,我听我妈说过,西麦港沙龙下有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村里人都不知道,只有妈妈知道,我想让妈妈告诉我,她要告诉我,就会知道组织上的事,所以我才问是不是相信我妈妈……

刘明诚深深地点点头。

崔淑凤说,英兰,照你的想法去做,然后再向区长汇报。

好。口袋儿跳起来,谢谢你们!说着,从桌子里取出一个纸包。

这是什么?刘明诚问。

这是我从昌邑城给妈妈买的缸炉烧饼。口袋儿说,你们吃了吧!我替妈妈感谢你们!

刘明诚说,别,女儿孝敬母亲的,我们怎么能动啊!

那,那我要说是专门给你们买的呢?口袋儿说。

崔淑凤打趣地说,谁让你不会说话呀!

口袋儿说,实话实说嘛!

三个人都笑了。

口袋儿回到西麦港时,已经快晌午了。庄里很不安静,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走着,议论着什么,也没人看口袋儿一眼。口袋儿觉得很奇怪,径直走进家里。小院里很静,口袋儿虽然离家二十几天,却也感觉很新奇。因为长这么大,没有这么长时间离过家。她的眼睛不够使,东望望,西望望,慢慢朝屋前走着。

小荣刚刚烧住了火,出来拍打身上的柴土,猛然看见了口袋儿,呀地一声跑过去,搂住女儿,连连说,口袋儿,你可回来咧!

口袋儿摸摸妈妈的脸,竟有热乎乎的眼泪。便嘻笑着说,妈,多大年纪了,这么没出息!

一句话倒把小荣说乐了,连说,你个白眼儿狼,出门就忘了妈呀!

二人边说边笑地进了屋。屋里飘盈着一股玉米香味。

口袋儿说,又是玉米面饼子熬白菜吧!

吃啥呀?小荣说,你不在家,我吃得少,过冬的白菜都长鬊子咧,我这是熬的小白菜呀!

好。口袋儿欢欢喜喜地说,妈妈贴的玉米饼子就是香。不过,妈,我给你买了好东西!

口袋儿说着,解开纸包,露出油黄黄的缸炉烧饼。

小荣说,啊,这可是昌邑城特产呀!这么说,你这是去过昌邑城了?你到底干啥去了?回来该跟我说说了吧!

妈,口袋儿说,你先吃。等晚上睡觉,我告诉你。

母女二人吃着饭,口袋儿问,妈,我一进庄看见庄里三一群两一伙的干啥呢,庄里出了什么事啊!

小荣说,对了,吃了饭你看看去吧,庄里出了大事了。庄里搞平分咧。那个地主孟养泉可真是出人意料。

口袋儿问,到底咋回事啊?

小荣说,我也先不说,你自己看去吧!

吃过中午饭,口袋儿急急地出了家门。到了街上,看见街筒子里人还是那么多,缕缕行行,三五成群地议论着,有的从大庙前头回来,有的向大庙前头去。口袋儿很惊奇,这是西麦港村从来没见过的景象。

口袋儿匆匆来到大庙前,只见灰色的砖墙上贴着被单子一样大小的宣纸。横头工笔写着“孟养泉告白”五个大字。下头是一行行小字,人们观看着,一点声音也不出。不象过去贴个什么告示,有人就给大伙高声地朗读。这回人们都缄口无声。看完了就悄悄离去。

口袋儿仰头仔细地看,孟养泉告白之下写着:

家有土地(青苗)1200亩。种植高粱500亩,玉米300亩,豆子及其他杂粮400亩。

现存粮食500石,骡马60匹,牛20头,猪20口。

大车30辆,出门小蓬车2辆。

房屋20间,牲口棚10处,猪圈5处。

家中浮物计:文物古玩10件,名人书画15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