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节

常从滦河里打上死孩子来。

村民们慢慢知道了死孩子是尼姑所弃,便编口曲、说笑话加以谏讽。

闲来无事去打鱼,

滦河边上庵东里。

潮音古庵真奇观,

只有庵门是破的。

师傅领着众弟子,

搽胭抹粉儿挺香的。

五个徒弟肚子大,

七个徒弟想酸的。

师傅一见冲冲怒,

骂声你们这群没羞的,

存心狠狠将你们打,

可叹我还在月子里。

口曲的力量便是悄悄地流传,象风一样难以阻挡。古时考察官员政声,了解乡间民愿多从考风问俗始,口曲是生动的乡风民俗。这首关于潮音庵淫尼劣迹的口曲,不久便被官府得知,暗暗彻察窥视真情,发兵把正觉寺和潮音庵的浪僧淫尼统统杀死,放火烧了寺庙和尼庵。这是清朝同治年间的事。

滦河平静时象位淑女,滦河狂暴时象扑下山来的千万个巨兽,吞食大地、生灵,无可阻挡。同治年后滦河几次大泛滥,几乎改变了滦河下梢的地貌,可谓沧海桑田,桑田苍海。麦港十三庄被分开。沙丘变海,海变沙丘,西麦港村后一夜间横亘了一条沙岗。百姓们说,那是龙发木或是王八憋水而成。大水时人在船上,夜间可见浩荡的黄水中灯火闪亮不知何物,乡民称之为龙发木。

滦河生民一代一代的过去了,正觉寺和潮音庵消失于荒烟蔓草间。可是关于正觉寺和潮音庵的故事却祖祖辈辈地流传着。

小荣跟口袋儿讲了祖宗流传的故事,口袋儿又问,妈,你不是说看见什么吗?

小荣只好告诉女儿……

西麦港村上辈子的村民们,为图吉兴,跟那条东西走向的沙岗叫做沙龙。它头望滦河入海,尾摆一片莽原。

祖宗们还说,每次大风大雨过后,他们曾在沙龙脊背上拾捡过金首饰和玉坠儿,还有金耳环和玛瑙杯等等贵重之物。

为了淘宝,贪心的村民也曾偷偷去挖,没有捡到什么。族长知道了这件事,明令禁止偷挖沙龙,以防破了龙脉。沙龙上停止了偷挖行动,只在大风大雨后去沙龙寻找。后来捡到东西的人越来越少,就没人再有奢望了。

沙龙上不曾种过庄稼,也不属于那个村民户主所有,是西麦港村的公产。任凭沙龙上草荣草枯,直到如今。村民们都认为沙龙是他们的保护神,是西麦港村的精神依靠。

小荣幼时一个夏天,她到沙龙上割猪菜,一直走到龙头上,站在那里看着滦河水流向海,看着几只渔船打鱼。下坡的时候,她坐在软软的草被上憷溜儿下来。不料憷溜儿到半途,觉得身子一沉,落进洞里,沙土也顺着头顶洒下来。接着一个空旷的声音,她的双脚站在木板上了。小荣害怕了,仰头看,一缕阳光射在洞壁上,跺跺脚又响起空旷声。用手扒了几下,露出黑红的木头,接着又被沙迷上。摸摸四壁竟是青砖白灰伐的镟,小荣手抓砖缝,一点点往上爬,抓住了一束随沙土落下来的马绊草。马绊草很结实,长成很长的斑节枝条,秋后采割可用来编草帽或其装饰物,是滦河下梢有名的野生特产。

就是这马绊草帮小荣爬出了洞口。小荣胆怯地望着,沙土正慢慢地流向洞里。

小荣回到家将所遇告诉父亲,父亲说,你这是破了龙脉呀!千万千万守口如瓶,不然,族长会处死你呀!西麦港的乡亲们如再闹灾祸,就骂你是灾星啊!

小荣把沙龙上的奇遇,咬碎了烂在心里。后来,她也曾经去过那个地方,早已被蔓根草马绊草等杂草掩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口袋儿听母亲神话般的讲述,轻轻问,妈,那个洞在那一坡呀?

我是从龙头的南坡憷溜儿下来的。小荣说,龙脖子下边吧。

你还能找到那地方?口袋儿又问。

咋找不到,我印在心里呢!小荣说。

夜静更深,口袋儿搂抱着妈妈迷乎过去了,很快进入梦乡。在那里,她看到了一幅随心如意的图画。

小荣睡不着,捅捅女儿,口袋儿,醒醒,问完了我,我该问你了。

口袋儿笑了。说,妈,你告诉我了这个事,就等于我把啥事都告诉你了。

小荣嗔怪地说,你个猴儿精,你骗我!

口袋儿说,妈,我不骗你。听我正经八板儿跟你说。

10

口袋儿小荣娘儿俩唠了多半宿,日光照了窗,小荣醒了,推推身旁的女儿说,起来吧,日上三杆咧。

口袋儿翻身揉揉眼睛,撒娇地说,妈,我吃现成的,你去做饭吧!

小荣说,那是自然,可你得起来洗洗涮涮啊!

口袋儿说,妈,今天夜里带我去找那个洞。

小荣说,中。我也想啊,沙龙洞是隐秘,可是你来来去去,就难免被人发现啊!

口袋儿冷丁一想,也真是的,便说,姜还是老的辣,醋还是陈的酸。你说咋整啊?

小荣说,没想好。得想法住到那里去……我再想想!

口袋儿感谢地说,哎呀,刘区长崔主任没白相信你!

说着话,院子里有脚步声。小荣说,快起来,八五来了。

大姐,早吃饭了吧?八五边说边进来。

小荣说,兄弟这么早,准是有事。

八五说,进屋说,进屋说。

小荣一边应承着,一边对屋里喊,口袋儿,你八五叔来了。

口袋儿提上鞋掀开门帘儿,笑迎着说,快,八五叔进屋坐吧,我刚起来,不好意思呀!

八五惊问,哎呀,口袋儿啥时回来的?

两个人说着寒暄话的时候,小荣猛然想了一个骗人的谎言,急忙接上说,口袋儿出了远门,看望看望一个师叔。

八五问,哪儿的?我没听说过呀!

小荣说,是北边山里的。也没啥事就是问候问候,本来两天就能回来,谁知这丫头看上了人家的产业,就学起了技术。

八五静静地听着,口袋儿也不知妈妈在说什么,瞪着眼睛不敢接茬儿。

小荣接着说,师叔家种药材,日子过得挺好,口袋儿就想,我们娘儿俩庄稼活计不中,也受累,不如种点药材啥的,就跟师叔学起来了。

八五点头表示明白了。口袋儿也窥知了妈妈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了。就随和着说,是,那玩意只要有地,就能种,能长草就能长中药材。

口袋儿和小荣很默契地配合,再精明的八五也信个八九不离十。

小荣暗想,她一直把八五当知心人,鲁杏园还时不时地引逗她,她确也动了心。但是八五老是回避着这方面的话,最使小荣受刺激的是,八五曾说,你的丈夫我的大姐夫还不知生死呢!

小荣自此之后,内心的情感收敛了许多。她一直猜不透八五是咋想的。要说心情吧,两个人互相都明白,怎么一接触实在话,就躲躲闪闪的呢?

小荣问,今天准是有事吧?

给你送个通知,八五说,今天夜里村里开斗争会。你先准备一下。

小荣问,还让我准备啥呀?

八五说,编一段新昌邑民歌,庆贺胜利!

小荣嘟囔一句,咋不早说!

八五摆摆手,这还晚吗?正好,口袋儿也回来了,娘儿俩个就编吧,我走咧。

小荣望着八五的背影,有点儿不欢喜。口袋儿明白妈妈的心,装作很高兴的样子说,妈,咱们一起编!

夜晚,西麦港村斗争地主大会会场,仍设在大庙前的老槐树底下。村民们前边的坐着,后边的站着,秩序很好,会场很庄严。

村长李玉选坐台中间,他讲话先表扬了孟养泉,让村里大小财主们向孟养泉学习,做个开明财主。

口袋儿傍着小荣坐在台下边,望着台上的人,崔淑凤参加了。两个人没说话,只是互相对了对目光。口袋儿觉得这样很好,刘明诚曾说,你是一条独立的重要战线。除此而外,在村里该干啥干啥。

李玉选让财主们上台交待家产。头一个就是李锡九。

裴四说,他病咧,在炕上躺着哎呀唿叫,来不了。

李玉选正了正缺底儿似的深度近视镜,大声喊,他来不了,把他老婆押上来。

裴四带两个人,不一会儿便把李老锡的老婆推搡着押到会场。李老锡的老伴已经六十多岁,花白的头发蓬蓬乱乱遮住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下边站着的或坐着的,都是乡亲们,平时见面和颜悦色的,今天却把眼珠子瞪圆了望着她,她实在害羞、害怕。她的腿早软了,站不住。裴四抓着她的后衣领,向上提着慢慢挪。会场上那两盏桅灯照得她花眯着眼,走到土台子前迈不上去,摔了一个前趴儿。裴四使劲拉着她,她索性躺在地上不动了。哇哇地嚎,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啥呀……老天爷呀,可怜可怜我吧……

裴四说,交待你家的土产和财物!

李老锡老伴只是大嚎,啥也不说。这是李锡九早给她出的主意,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

李玉选生气了,走过去向着李老锡老伴的脊梁骨狠狠踢了两脚。李老锡老伴坐起来给李玉选磕头,你踢死我吧,缺底儿!踢死我也是啥不知道!

李玉选更生气了,她不叫村长,叫他的外号,竟在全村人面前,让他失了面子,大吼,踢死你咋的,踢死你就好像碾死个臭虫!来,更三、裴四往死里打,打!

口袋儿害了怕,捅捅小荣。小荣说,别动!害怕就闭上眼睛。

口袋儿瞪大眼睛,望着灯底下的崔淑凤。可是崔淑凤看不见她。口袋儿很着急,恐怕出了人命。

八五和裴四瞅瞅坐在桌子前的崔淑凤。崔淑凤过去对李玉选小声说了几句。李玉选点了点头。转过身来,向会场中大喊,来,执法队,把这个老妖婆吊起来!

人群中原先坐着的裴四老妈猛地站起来,还有几个老婆婆。大喊,这老婆不可人心疼!她是蔫巴坏。我有一回从她家地里挑了一筐猪菜,硬说我偷了她家玉米,我家杀猪时,还讹我家半扇猪肉,你说她恶不恶!

裴四老妈这么一揭发,人们都数落起李老锡拿嘴甜合人,实际上光办吃庄害户的事。

整个会场热闹了,自发地成了揭露李锡九的控诉会。

李老锡老伴没有想到这个场面子。李玉选故作声势地大吼,群众七嘴八舌地数落,她真害了怕,早忘了李老锡的千叮咛万嘱咐。

八五让大家安静下来。李玉选说,老妖婆,交待吧!

李老锡老伴说,青苗地一千多亩,种的高粱谷子玉米豆子……房屋和车辆明摆着呢……

李玉选又问,别的财物?

李老锡老伴说,别的,别的,我真的不知道咧……

李玉选又吓唬她几句。她只好求饶似地哭诉,你们,你们问问我们王管家吧!

李玉选让王大邪神上台,台下却找不见他。

裴四又带人到李锡九家去找。李老锡哼哼叽叽地说,他,他前天就辞工回家咧……

裴四回来告诉李玉选。李玉选瞅瞅崔淑凤,宣布大会先告一段落。下面便是欢庆初步胜利,唱民歌。

小荣与口袋儿一齐上台,手舞着彩扇和手绢。八五拿着小喇叭坐在旁边。一阵喇叭声,小荣和口袋儿边舞边唱,一人一句。

得胜利,要庆贺,自古就有,

不唱东,不唱西,唱唱西麦港村。

咱今日,得青苗,分了财主,

这可是,大晴天,一声霹雳。

千百年,财主们,吃香喝辣,

咱穷人,忙一年,衣食无依。

记住这,好时光,好好种地,

打老蒋,求解放,吉庆有余。

……

她们唱的民歌叫“庆翻身节气歌”。全是口袋儿自己编的词,旧瓶子装新酒,安的欢乐调。口袋儿先让妈妈看过,小荣说,我看挺好,我就改两句吧!

这首昌邑新民歌很快流传开,传到了周边各县的村庄。

汤家河二区开大会,还专门请了她们。刘区长夸赞西麦港村搞得好,不但土改有成果,也出息人,出息了宣传党的政策的好民歌手。

刘区长听了崔淑凤的汇报很满意,他把李玉选、袁更三、米香香、裴庆余这四个村干部称为:西麦港四杰,还写成文件上报给昌邑县委。

散了会,崔淑凤来到口袋儿家。

事先跟口袋儿没有约定,坐下后她望望口袋儿说,妹子,明天你就回去吧,我派老牛车送你。

小荣故意到堂屋去给崔淑凤倒水。

乘这工夫,口袋儿向崔淑凤点头,指指堂屋。

崔淑凤明白了,接着说,这次你很快就回来,把机器带来,刘区长说,马上要开展工作了……

小荣进屋来,端着一杯水放在崔淑凤的面前,说,崔干部,对付着喝吧。

崔淑凤笑了,说,婶儿,我到了西麦港喝井拔凉水惯了。连热水我都不喝了。

小荣问,你自己去提井拔凉水?

崔淑凤说,不,都是裴四哥去提。

小荣听着崔淑凤称呼裴四有一种亲切感,她心里突然闪过裴四老妈登门提亲的那一幕,笑笑说,是,庆余家娘儿俩都是热心肠。

口袋儿听着不解其意。她很诧异,苗条标致的崔干部怎么也不能跟粗手大脚的裴四扯在一起呀,便问,你们这是说啥呢?

崔淑凤咯咯地笑了,我告诉你呀,我已经在西麦港扎根了,住在裴四老妈家里了。

口袋儿不加掩饰,说你咋住她家呀?

崔淑凤问,她家怎么的?

口袋儿说,她家忒埋汰,一个老妈,一个光棍儿子。

崔淑凤说,我跟老妈妈一块住,挺好的。家里肮脏一些,我不是有一双手嘛,事先征取了刘区长意见,他说挺好,有利于小资情调的改造。

口袋儿问,住到几时呀?

崔淑凤严肃地说,看革命的发展,革命的需要吧!

小荣乘机插上一语双关的话,崔干部,革命需要我呗?

口袋儿与崔淑凤一听,心里都明白。崔淑凤说,婶儿,革命更需要你呀!

口袋儿说,刘区长的主意是对的。我妈是完全可以相信的。

那,这个印刷社,就是你们两个人了。崔淑凤说,我向刘区长汇报,他一定同意。在这场翻天覆地的斗争中,发挥昌邑民歌的最大作用。刘区长还说,也许这个小报将来会成为党的机关报呢!

小荣急切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崔淑凤,说,为了更隐密,我要在沙龙洞前盖两间草坯房,以种药材为名,搬到那里去住。我已经把风儿吹出去了。

崔淑凤听了真高兴,站起来给小荣鞠了一躬。她只是担心,这草坯房有谁来盖,住了人还得打井,这不是小荣娘儿俩可以承担的。为了隐密,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