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节

杏园的肚子有了鼓胀之感,她只得跟妈妈说。岂知杏园刚一出话,哮喘的母亲就炸了。死活不乐意。她说,你找了个穷光蛋,往后咱娘俩怎么生活?他们家是败落的,咱们家是败落的,两根苦藤儿那能结出甜果子呀?

杏园哭哭啼啼,说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

哮喘母亲说,他不是先生嘛,抓付药再把他打的种儿去掉。

杏园妈妈太狠了。什么事都怕出现反作用力,哮喘母亲的狠心,更坚定了杏园要嫁给李玉选的决心。她跟李玉选表诉苦衷。李玉选却不慌不忙说,别着急,任啥也不能把病妈妈扔了啊!

听了李玉选的话,直让杏园感动地大哭一场。

进入冬季,杏园妈妈的哮喘更重了,常常彻夜不能沾枕头,坐着喘气儿。李玉选看了一回,对杏园说,加大些药量吧,修修药方。

杏园抓了药,晚饭前慢慢熬。一边熬一边说着李玉选的好处,请求妈妈同意。但哮喘妈妈只是大口大口地喘气,轻轻摇着头。

药熬好,放在桌子上,杏园先喂妈妈吃饭,再接着喂妈妈喝药,一切都象往常一样。杏园期盼着吃了这付加大剂量的药,妈妈会睡一宿好觉。

喝过药后,妈妈还是不能躺下,杏园只好也贴着妈妈坐着,慢慢胡胡涂涂地睡着了。不知什么时辰,杏园被惊醒,妈妈两脚乱舞,双手抓着胸口,啊啊地说不出话。杏园害怕了,不知妈妈又添了什么新症,飞身下炕跑到永顺增药铺,风风火火地敲开了门,李玉选听了,光着脚随她来到祠堂里。就这么一阵工夫,哮喘母亲不喘了,手脚也不动了,用手背放在鼻子前,一点热气儿也没有了。杏园大声哭嚎,李玉选走出屋,把杏园倒出来的药渣子,一古脑儿倒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杏园失母之痛胜过一切,她根本没有看见李玉选的举动。

折腾到天亮,杏园给妈妈洗了脸,穿上送老的衣裳,入了殓。李玉选劝她,别哭咧,人死如灯灭,埋了吧!死了也好,省得在阳间受折磨!

哮喘母亲死了,一了百了。杏园与李玉选的婚事也算顺理成章了。

埋葬老人,家里忙乱,谁还想起那碗药渣子。但是李玉选回药铺,把衣服脱下来,跑到茅房里抖落药渣子的时候,正赶上药铺掌柜来拉屎,看见了李玉选这极不正常的一幕。药渣子倒入屎坑里还怎么检查呀?李玉选很冷静地说,我本想看看药渣,再对对方子,给老太太好好治治,不料,竟死咧。忙乱中没处放,倒在衣兜里了。人死了,还检查个啥吔!

药铺掌柜人精事也精,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顺水推舟,是啊,是啊,你的一片好心,付之东流了!

过了不到半个月,药铺掌柜把李玉选叫到屋里,和颜悦色地说,玉选,你是人才,我真是舍不得。可是因为打仗,药材进路不畅,月月亏本经营,这样下去只有关张了。第一步是减减人员,考虑再三,还是得忍痛割爱。你先回去,等时局好转,我立刻请你返柜!

李玉选是个聪明人,明白掌柜的用心,也不争执,便顺了行李。

对于妈妈的骤然去世,杏园有一种说不出来疑惑,但是她万万想不到李玉选身上。她在孩子出生前与李玉选成了婚。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却是天生的瞎子,眼珠子是瘪的。杏园常常坐在炕上,望着瞎儿子自言自语,我是哪辈子做了孽呀?报应啊!

鲁杏园毕竟是有修养的女人,她不能把心中的疑团向任何人讲,只有自己暗暗地咀嚼咽进肚里。她常常劝说自己: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何况婚后生活还算平静,两口子没有隔夜话。李玉选精力火旺,润滋得鲁杏园花枝乱抖,淡化了许多不快。

鲁杏园把她与李玉选的事,讲得很细致。有些时候小荣很动容。鲁杏园从欢畅与磨难中走出来,慨叹着说,老娘们儿啊,没找男人时是金妈妈(乳房),找男人后是银妈妈,生了孩子就是泥妈妈、狗妈妈咧!

鲁杏园又说,老娘们儿遇上如意的半道儿郎君也不离儿。俗语说,黎明觉,半道儿妻,三鲜饺子卤煮鸡嘛。我觉得八五不错。也许他心眼儿里正盼望呢。

小荣默默地听着,说,你也没有经过这些事啊!

听呗,看呗。鲁杏园说,人世间的事,还得都要自己经过呀!

两个年龄不相上下,经历却不相同的女人,倾诉着戏闹着,又到了很晚很晚。

鲁杏园又是被李玉选在窗外喊走的。

李玉先在窗外对小荣说,我已经找人把草坯拉到沙龙哪儿去咧!

小荣似从梦乡出来,说,谢谢你呀,村长!

鲁杏园说,卸(谢)啥呀,套着喂吧!但愿我们两口子的心不白操就中咧!

14

口袋儿和崔淑凤坐老牛车回到汤家河镇口的时候,日头还没落,西天现出一片火烧云。

崔淑凤说,你看那云彩多漂亮,姹紫嫣红,照着摇曳的柳枝,真是天然的画。她动情地轻语,云卷千峰色,柳和万籁声……

口袋儿说,淑凤姐,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小姐。

崔淑凤说,小声点,让区长听见又批评我小资了。

口袋儿说,我看也是。这叫老云接驾,不阴就下。它向人们预报着明天的天气。还有一句说,落日云彩挂金边儿,下雨不过一两天儿。昌邑民歌中也有这样的唱词呢!

崔淑凤十分佩服地笑笑,妹子,你将来会比我有出息。

口袋儿说,瞎说,我才念了几年冬学,咋能跟你比呀!

崔淑凤说,农村百姓接受你的学问,不好接受我的学问。所以我要住在裴四老妈那里,好好学习。

到了区里,两个人将油印机及纸张等物,搬进崔淑凤的宿舍。口袋儿把包草药种子的纸包放在床上。区长刘明诚去县里开会,没有回来。油印小报的事必须向他汇报,得到他的指示。尤其是第一期,一定要办好。

口袋儿说,我先回家,明天再来。

崔淑凤说,何必呢,按说我也应该去西麦港,好些天,怪想裴妈妈的。咱们都住下吧,在一个床上挤挤。

口袋儿说,都快数头伏了,热热的,你受得了吗?

崔淑凤说,亲热还亲热不够呢。口袋儿,你知道区长怎么跟我交待的吗?

口袋儿问,什么呀?

区长说,油印小报以登载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昌邑民歌,借这个武器宣传群众,发动群众,有不可低估的作用。崔淑凤转述着刘明诚的话,你是她的直接领导,但是你要向她学习。

口袋儿脸红了,认真地说,刘区长忒抬举我了!

崔淑凤说,我感觉,他说得对。

晚饭仍是由崔淑凤端到宿舍里吃。吃完后洗洗涮涮就躺在床上歇着。崔淑凤只穿了内衣,口袋儿却不脱布衫和裤子。崔淑凤说,快脱了,穿着外衣睡觉多腻歪。

口袋儿笑了,我怕别人挨我的肉儿。长这么大,除非我妈,谁也没挨过。

崔淑凤说,你得了吧!

口袋儿马上知道她有所指。急忙辩白说,姐,你可别胡思乱想。

崔淑凤戏嘻说,怎么胡思乱想,你脖子不是肉儿吗?

口袋儿失语了,只好害羞地脱了外衣。边脱衣服边说,昌邑民歌中有两句唱词,说“穿上衣服见父母,脱了衣服见丈夫”。

崔淑凤思考着说,这也许就是人伦之要义吧!

口袋儿说,你是吃书本长大的,我是昌邑民歌喂大的。

崔淑凤说,昌邑民歌是通俗的人文讲义,是昌邑人安身立命之本,所以百姓们喜爱它。

口袋儿说,我要有你的书底儿深就好了。

两个互相羡慕的姑娘,肉儿挨着肉儿,脸儿对着脸儿地谈天说地。

口袋儿好奇,慢慢地谈起了她所敬仰的区长刘明诚。

崔淑凤很敏感,说,想知道就直说。我也向你学习,直接告诉你,我们已经定婚,但对外讲是革命同志,上下级关系。我可告诉你,这是组织上的秘密,不能说的。既然咱姐妹这么近乎,我算破了纪律。

对于刘明诚,崔淑凤的心情跟口袋儿一样,一直是崇敬着的。

夜深人静,静得两个人的呼吸都那般清晰,崔淑凤侧着身子,摸着口袋儿的手,讲说着刚刚逝去的故事……

刘明诚是山里迁安县人,祖祖辈辈鼓捣那点山地,指着粟子、核桃和山梨卖些生活费。该上学的时候,只是一年念一冬,给老师一斗栗子二斗核桃,就算交了学费。上了三年冬学,日本鬼子打进长城,十一岁的成子(刘明诚),就参加了抗日游击队。给队长当通讯员。成子有两个喜爱,一是爱枪,二是爱狗。入队时,爹妈不同意。成子说,不怕,我带着咱家的大黄狗,有啥事让它跟你们送信。到了游击队,队长挺喜欢大黄狗,便说,你带着狗咋编队?咋打仗?就留在我身边当通讯员吧!

成子喜欢枪,当兵不拿枪算什么兵,就和队长唠叨着讨枪。三八大盖、七九步枪戳起来比他高,他看上了队长的镜面匣子,百般细致地照顾队长,希图队长开面给他。队长没有给他。

一次,游击队五十几个人被日军困在山峰绝地,子弹要光了,牺牲了十多个人,队长也挂了彩。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石头也用光了,队长望着深不见底的山谷,准备跳崖。大黄狗一直跟在成子身边,将要跳崖,成子突然有了办法,便让队长沾血写了求援书信,成子将书信用草绳绑在黄狗脖子底下,说,黄黄,替我把信捎给八路军李雪瑞团长。去吧,他们就在黄崖关。

黄狗摇尾突舌,立刻跳下石崖,钻进了草丛。

游击队一边与日军肉搏,一边等待着救援。成子心里盼着。黄狗去过黄崖关,也见过李雪瑞团长,李雪瑞团长还喂过它饭呢!

成子坚信大黄狗能完成任务。

果然,日头偏西的时候,日军的后头响起枪声,李团长领着战士们冲上来,游击队举着刺刀冲下山峰,把鬼子们包了“饺子”。

战斗结束了,成子寻找他的黄狗,终于在山腰的草丛里看见了。大黄狗被乱枪打中,它牺牲了。

游击队长哭了,成子没有哭,他说,值得。

大黄狗埋在山峰下,成子用碎石砌了个坟。

事情过去许多年,这里有了住户,成了村庄,却找不见埋葬大黄狗的地方。村民们说,滦河发水,早把它冲进了大海。

村民们把这个村庄叫狗捎书,至今还沿用着,如今已是郁郁葱葱,人烟聚集的地方。

游击队长把自己挎的镜面匣子送给了成子。成子喜欢得流泪,把这把手枪如生命般爱惜。在山里,成子起早睡晚练习射击。三年能打走兽,五年能打飞鸟。成子练出了好枪法。

李雪瑞团长喜欢他,把他调到八路军,也当通讯员。八路军来到滦河下梢,与开着铁甲车的日军打遭遇战,很激烈很残酷。部队被打散了,团长李雪瑞不知去向,为了找到团长,成子又重入包围圈。团长受了重伤。成子用腿带将团长绑在背上,伏下身,推着碌碡突围。他一手推碌碡,一手开枪,不知打死了多少鬼子,一直挨到滦河边,跳入滦河,躲过了鬼子的铁甲车。上岸后他的一只脚流着血,脚面穿了一个洞。

李雪瑞被送往后方医院治疗,临行前将成子交付给昌邑县游击政权,这时候他二十岁,立名叫刘明诚。

日本鬼子在长城沿线实行无人区,所谓无人区,就是长城里外五十里内不准有居民,不准种庄稼。把居民们统统往后迁移,集村并户,建立一个一个的围子,称为“人圈”。

收获时,人圈里的居民偷偷地结伙到原来的山上去收栗子,收庄稼。鬼子发现了,便用机枪扫射,无辜的山民血洒故园。

刘明诚的父母便死在一次灾难中。

刘明诚在滦河下梢见到了《抗战通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三年之后了。他怀念父母,便请假悄悄回到山里。他穿着羊倌的衣服,戴着瓜皮小帽,腰内别着那个镜面匣子,傍晚到了他的家乡。

随着抗战的形势,鬼子的“人圈”已经拆除,退到另外战场去了。刘明诚在乡亲们的指点下寻到了父母的坟头。

刘明诚跪在父母坟前,点化烧纸,一张一张地焚化着,纸灰象蝴蝶一样飞起。他的眼泪汩汩地流进心里。仇恨已不是他一个人或一家人的仇恨了。

刘明诚站起来时,见三四个背枪的兵痞过来,看装束知是治安军。日本鬼子收缩战线了,地方的治安,就交给了这群汉奸。

不许上坟烧纸!一个治安军喝斥着。

为啥呀?刘明诚忍着气问。

因为,他们都是因为不听皇军的话而死的!另一个治安军说。

不等刘明诚开口,突然传来一个苍哑的声音,我问你们,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

刘明诚扭头望见那边坟头前有两个女人,正在烧纸。说话的是一个五十大几的男人,文质彬彬,长衫,布鞋,戴个礼服呢帽子,鼻梁上架着茶色眼镜。

你这老头儿,别充大辫蒜。治安军说,自古以来就是吃哪保哪,你给我钱,我就保你,中国人日本人,不都是人嘛!说着上前抓住老先生。

那边的两个女人跑过来,上年纪的女人求告说,老总,烧完纸我们就走咧!你就高抬贵手吧!

几个治安军趾高气扬地走了。

刘明诚看着这一幕,心里强忍着,腰里的匣子枪几乎要跳出来。走到老先生跟前,安慰着老先生。

老先生觉得这放羊娃有意思,心生亲便之感,说到我家里坐坐?

刘明诚想,这老先生有一腔爱国热情,跟他唠唠,不是坏事,便同意跟他去。

老先生的家在一个山湾里,早被鬼子烧成了废墟,木架仍支撑着,院中有石桌石座,可以想见战前的宁静和不俗。老先生自我介绍他叫崔景录,身旁的女人是夫人和小女儿。他们三口都在北平住,他任教于辅仁大学,小女儿名小凤,在辅仁大学读书。高堂父母居住原藉。日本鬼子实行集村并户强迫其入“人圈”。父母不甘受辱痛斥日军,惨遭杀害。日军转移后,其骸骨被村民掩埋。此次是来圆坟祭扫,却发生如前一幕。老先生痛叹家破亲亡,泪流满面,但他坚信泱泱中华不会败给弹丸之日本。他劝刘明诚说,你血气方刚,应报效国家,参加抗战,拯救中华于危难。

刘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