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并不是放羊娃。此次回来也是祭扫父母的坟茔。

年龄相殊，却谈得很融洽。老先生对他的谈吐颇加赞欣，问他读了几年书？刘明诚说只读过三年冬仨月。在人前能说几句话也是练出来的。宣传抗日救国在群众面前讲话，心里有却吐不出来，于是我就偷偷地练，夜里对着庄稼地练，把玉米和高粱当做听众——老乡们，听我讲一讲抗战的时局和任务……阵风吹来，玉米和高粱叶子哗啦啦地响，我就说，好咧，大家就不用鼓掌咧！慢慢地才能够在群众面前讲话咧。

崔老先生说，这就是锻炼。

崔老先生钦佩这年轻人，国难当头，你们是中华民族的宝贝。可惜，我没有儿子，如小女是个男儿，我定让她随你去参加抗日。小凤听了，说爹，你就把小凤当男儿吧！

三个治安队又寻到这里，慢摇着身子，说，老头子，我们队长请你去见他！

崔老先生冷笑说，人不与畜生对语。告诉你们队长，老夫仍是那句话，别忘了你们的爹娘是中国人！

三个治安军火了，举起枪说，别顶牛儿，省得铁爷爷说话。

崔老先生凌然正气，士可杀不可辱。我就是一头撞死在石桌前也不屈低人格！

三个治安军露出凶相，冲上来枪口对着老先生的胸口。崔夫人急忙上前央告，被老先生推在一旁。刘明诚站起来，说，把枪放下，不然要你们的狗命。

三个治安军怔住了，嘻嘻笑着，哎嗬，没看出来一个放羊娃，敢说这样的大话？不想活了呗！

刘明诚冷丁掏出镜面匣子，说，看好了，那就是你们的头。说着话，两声枪响，柿子树上的一颗红柿子稀烂了。

三个治安军傻了眼，话也不敢说，跟头把势地跑了。

老先生对刘明诚更加高看一眼，崔夫人也感谢不已。小凤坚决要跟刘明诚去抗日，崔老先生毅然答应了。

老先生与夫人回北平，上火车前握着刘明诚的手说，年轻人，我把女儿交给你去抗日，你要把她锻炼成人！

刘明诚出于对老先生的信任，答应了他。

不久，刘明诚当了二区的区长，小凤（崔淑凤）做了区妇联主任。

……

口袋儿说，姐，你真幸福，你们咋不结婚？院里摆上天地桌，桌子腿儿上拴只大红公鸡，呜啦啦吹喇叭，嗽叭完了拜天地，拜爹娘，红绸子系着新郎新娘入洞房……小时候我最爱看人家结婚。

崔淑凤说，他总说不着急，眼下的时局不允许。

怎么不允许呀？口袋儿说，结婚后不一样干工作！

比如生了孩子……崔淑凤有些困了，说话象蚊子来了。

困也传染，口袋儿轻轻张个哇，将头拢在胳膊弯儿里。

突然一道亮光闪过，两个人都惊坐起来。隆隆地远方有了雷声。

口袋儿说，到不了天亮就得下起来。

你真是个老人尾巴！崔淑凤松开口袋儿的手，说太困了，太困了。轻轻地翻过身去。

远处咕隆隆的磨子雷越来越近了。

15

历年到了数伏，庄稼人叫挂锄，开始歇伏了。伏天里，闷热，西麦港大庙前老槐树根儿下便成了“人粥”。东一堆儿，西一攒儿，点上几根香蒿绳，或燃一堆半干或湿的柴火，上面盖几张倭瓜、葫芦叶子，用来萎烟，两种办法都是为了驱赶蚊虫。蚊子在四周娓娓儿地叫，却不能近前叮人。一圈圈的人围着一个老爷子或者是老太太，反正得是年高德重的，喝着水或抽着旱烟讲故事。故事内容很多，有古书上的，有各地的奇闻，也有本村的陈年往事。年轻人都爱听后者。因为就发生在身边，只是年代远去了，有真实感，亲切感。

村北的大沙龙，以及关于淫窟的故事，辈辈相传。长辈传给小辈，小辈变成长辈，再传给小辈，老猫尿房檐祖辈往下传。

人们都藐视正觉寺里的淫和尚和潮音庵里的浪姑子。官府剿了他们，烧了他们理所应当。滦河大水，河流改道，一夜间形成一条沙岗，将那焚毁的淫窟盖住，就像雷峰塔压住了蛇妖一样。

这是老辈子的事了。故事远去又远去了。但记忆不灭。虽然如此，西麦港村民对村北的沙龙都有一种神秘和敬畏之感。不轻易到那里去。任凭沙龙上的草木自荣自枯年复一年。

八五帮着小荣盖草坯房子的时候，看见一块动过的沙土，正被草房盖在里边。八五问小荣，大姐，你咋单选这个地方？

小荣说，兄弟，我就看上了这块沙土地是种植中草药的好地方啊！

滦河套里不中吗？八五又问。

小荣说，滦河套里也中。只是一遇上发水涨河，那里变成鱼虾和蛤蟆的天下，我不是白种了吗？

八五连说对对儿的。你没听说过呀，这沙龙下边可是一个淫窟啊，老辈子的老辈子的时候，咱西麦港与庵子东之间……

小荣说，谁都听说过，可是谁见过呀？我不管那一套，种些药材多赚点钱是真的。

八五又连说，对对儿的。

两个人正干着活儿，见草棵里走出一个小伙子，左手里拎着一条一尺多长的草绿色蛇。那蛇不甘倒悬之苦，几次卷起头挣扎着，小伙子抖动一下，蛇又将头垂下。

小荣见了说，超群，这蛇多难受了，放了它吧！再说蛇咬了你咋好？

史超群说，这是草蛇，没有毒的。婶子要害怕，那就让它去吧！说着，将手一甩，蛇远远地落在草棵里。

八五悄声问，他是谁，你认的？

小荣告诉八五，他就是史庄史老先生的儿子史超群，也是一位先生。

八五说，哦，史老先生的公子，咋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吧。史超群说，婶子你住这里来不怕呀？这可没住家里好啊！

小荣说，住在哪里都一样，全凭自个的感觉。感觉好就是好。有啥害怕的呀？

史超群说，蛇。这里是蛇的天堂。古时候人们草居，草居患蛇呀。虽然无毒也吓人。

八五说，小先生懂得不少。

史超群说，随便看看闲书罢了。人们崇拜龙。其实龙就是蛇，图案中龙是猪头蛇身。猪是家中饲养之物，蛇是吓人之物，把生活所需和生活所患，放在一块儿成了龙，挺有意思，就跟药方配伍一样有补有泻，相生相克。

八五很诧异地赞扬，看不出小先生不但外表威仪横生，还文墨满腹呢。将来医术必有大进。

史超群端详着八五说，叔，上回我给婶子治伤风你不在家呀！

八五与小荣对望一眼，都笑了。小荣说，你看错了，他不是你叔……

八五说，怎么不是叔啊？不是亲叔罢了。

史超群说，对。我没有亲叔。

小荣急忙说，他不是我家的你叔。他，他是同村里的好邻居。

史超群明白了，说失礼。又问，婶子，口袋儿呢？

小荣说，还没回来呢！

那天刘明诚骑马回汤家河镇。

崔淑凤和口袋儿一直等着他。雨住了，天很热，路上泥泞难走，人和马都是汗脖子流水，刘明诚没有休息，先把崔淑凤和口袋儿叫到屋子，跟她们俩交待任务，《昌邑民歌》小报创刊号，马上编印。突出内容有三项，即动员青壮年参军保卫胜利果实，翻身农民支前工作，鼓励发家致富，开展大生产运动。三项工作重中之重是号召青壮年血性男儿报名入伍，上前线拿起枪参加解放战争。

刘明诚很严肃地讲了当前的斗争形势，蒋介石撕毁协议，发动内战，抢夺抗战胜利果实。用飞机和火车将大部队运往东北和华北各地，背后又有美帝国主义的支持，气焰十分嚣张。

口袋儿认真地听着，崔淑凤用笔做记录。

刘明诚对口袋儿说，你要把这些内容，编成新民歌，迅速宣传出去。首刊号要加印一倍，发到昌邑全县各个村庄。几天能编写出来？

口袋儿说，两天吧，如果二十首的话。

刘明诚说，一天一宿，编印出来，后天发出去。有困难吗？

口袋儿想了想，说，没困难。黑间白日连轴转呗！

革命就是能豁出来！刘明诚很满意。

最后决定，崔淑凤写个发刊词。全部稿子刘明诚要过目。

口袋儿涨红了脸，心中好似滦河春水在涌动，区长直接给她布置工作，而且要把油印小报发到昌邑全县。过去演出，一二百人听，只能在一个地点。油印小报发出去，就在全县开花，昌邑民歌就长了翅膀，飞遍昌邑大地。这是多光彩、荣耀、自豪的事啊！

刘明诚让她自己先回西麦港。崔淑凤还要参加区里的会。印刷的机器和纸张由崔淑凤带去。

口袋儿拎了草药种子的纸包，眼光深深地望了望刘明诚，刘明诚明白她的心意，说，英兰，展开翅膀经受风雨的洗礼吧！

口袋儿兴冲冲地出了屋。走出区政府院子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双眼盯着她，那神情分明不是善意，口袋儿不认识他，也没有多想。

口袋儿几乎是小跑回到家。小荣问，种子呢？口袋儿抖抖纸包，递给妈妈。问，草房盖妥了吗？

小荣说，屋里早有烟火咧。洞里边我也拾掇好了。

口袋儿问，你自己做的？

当然。小荣说，草房请八五帮工。收拾暗洞别人不能知道。

口袋儿上前亲亲妈妈，说，妈，我马上进洞里。

小荣说，我也去种中草药。

娘儿俩个来到北沙龙，进了草坯屋。两间地方，一间打了炕，一间是堂屋，有灶台，安了锅，灶台上放着炊具和碗筷，灶台旁平放一个风匣。灶膛尚有灰烬。四面墙皮沙泥抹得很平，已经半干。炕已经烧干了，屋里充盈着草泥气味。

口袋儿问，妈，怎么进洞？

小荣笑笑，挪开风匣，抽开一条长板，现出洞口。小荣说，这不是嘛！你下去看看吧！

口袋儿说，一切弄好了？

小荣自夸自赞，妈妈办事你就放心吧！

口袋儿很高兴，顽皮地夸奖，不大离儿，小杜梨儿，妈妈的虱子都长双眼皮儿。

口袋儿拿着纸和笔登着砖砌的台阶儿，一直下到洞底。洞里很暗，借着洞口的一线光，口袋儿看见桌台上放着火柴和一包红色的蜡烛。一枝蜡烛扎在蜡台上，已经点燃了半截，支楞着黑黑的蜡芯儿。

口袋儿划火柴将蜡烛点着，端起蜡台在洞里观看，心里一阵高兴。她想到那一夜，妈妈带领她与崔淑凤来寻暗洞时，下到洞里，一片狼藉，烧焦的土板墙上全是灰尘和沙土，地上积满了灰烬，走在上面噗哧噗哧响。破烂的僧衣尼帽散在地上。石壁上的门被污泥堵着，中堂东西各有住室，门框已烧成黑色。当时，崔淑凤说这确是一个非常隐密的地方，但要好好收拾一番。

现在的状况比当夜所见，迥然不同了。石铺地板光光滑滑，墙也是石壁，亮亮堂堂。东西两间住室挂起了麻花布的门帘。挑帘进去，内有石床，石墩，石桌。两间住室，东大西小，东高西低。西边的住室有通道，向里延伸很长，也都拾掇得干干净净。

看到这一切，口袋儿暗暗赞扬着妈妈，说没有妈妈的辛苦，那能有这样可宜的地方。这是妈妈对她工作的支持和鼓励。这种力量不亚于刘区长和崔主任。

口袋儿看完了洞况，想起自己的工作任务，便急急端着蜡台，坐在中堂的石桌前，拿起笔，铺上纸，编写民歌。

口袋儿要把刘明诚的指示，编成具体的民歌，这是她非常乐意做的事。伏在石桌前，马上进入状态。动员青壮年参军入伍，写了五首。支前写了四首。大生产发家致富写了四首。一共十三首。旧瓶子装新酒，写起来特别快。写第一首的歌词，她想到了刘明诚指示，青壮年参军入伍，打败蒋匪军就是保卫老百姓的胜利果实。

前线亮了，后方也亮了。支前工作也是一样，只有把前线的战斗支援好了，后方的老百姓才能过安宁的日子，才能够开展大生产运动，才能够发家致富。

想到这里，口袋儿的脑海中浮动出古老的昌邑民歌《东屋掌灯西屋亮》。她痴痴地哼唱着：

东屋掌灯西屋亮，

一个小姐描花样。

描的花样没处放，

放在大哥枕头上。

大哥来了哈哈笑，

二哥来了也要要。

这本是一首缠缠绵绵的昌邑民歌，唱起来那么含情，唱一个姑娘面对两个男人的艰难的选择。

口袋儿要把它装上新酒，一边吟唱着，一边思考，前方与后方，解放军和老百姓的关系，便写出这样的新词：

东屋掌灯西屋亮，

前方打仗后方种粮

翻身果实不能被人抢，

好男儿志在四方，

扛枪入伍保家乡，

前方胜利后方才安康。

口袋儿写完了，自己念着很满意，便以手击着石桌唱了一遍。她准备把这首新编《东屋掌灯西屋亮》做为报眼，放在醒目的地方。配一幅插图。

洞外正是过晌儿时光，雨后斜阳里，沙龙上草木葱茏，油油发亮。串串知了声和蝈蝈的振翅声混合一起，构成了沙龙上特有的景观和寂静。

小荣拿锄在早已圈好的沙地上耧沟儿，点种。她从未做过的事，却要装模作样地劳动着。纸包皮儿上虽然标明种子名称，但不同的种子土埋多厚，沟儿耧多深，是点播还是散播。却什么也不知道。小荣自己觉得好笑。那就沟儿一样深，土埋一样厚吧。象不象，做比成样。

口袋儿沉浸在兴奋中。小荣下洞端来饭菜，口袋儿抓起一块玉米面饼子，大口咬着，说，妈，请你指点。

小荣接过来，看了一遍说，我没有改动，都挺好。只是这一首《东屋掌灯西屋亮》老民歌唱的是软调。你装了新酒，新酒的词是硬的呀！

口袋儿说，妈妈，你早就告诉过我，昌邑人唱昌邑民歌，以词而选调。从古至今，不就是这样吗？你听，我唱一遍。

口袋儿很投入地唱了一遍。

小荣抚着口袋儿的脸，稀罕地说，哎呀，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口袋儿不无喜悦地说，妈，别忘了女儿我已是大人咧！

16

《昌邑民歌》创刊号印发了。发到昌邑全县。

刘明诚非常满意。他特别在沙龙洞里为口袋儿庆功。他说，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善于把党的政策，形象地编成昌邑民歌，这是一大创举。她的作用会超过你演唱的十倍、百倍、千倍。东屋掌灯西屋亮，前方胜利后方才安康，这个生动的联想，已经深入人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