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节

来裴爸爸找相士看相,相士说,你命中就是一子无花的命!

为啥呢?裴爸爸问。

相士说,因为你贩驴,驴属阴,阴气太重。

裴爸爸问,有啥法可破?

相士说,除非改了祖业不贩驴了。

裴爸爸痛下决心,弃了祖业,不再贩驴。不贩驴做什么呀?他又不是庄稼把式,便选择了跑散海。渔汛时挑卖杂鱼烂虾。热海了,便下海抠蚶子摸蛤蜊。虽然比贩驴少挣些,也比较劳累,但毕竟脱离了阴气。那相士说的似乎也有道理。说是老牛就属阳,老牛口中喷出的热气,就辟邪。比如说,你赶着牛车走夜路,你就不必担心邪魔外祟近身,老牛的热气,接近不得。还说,走夜路,要走道儿中间,不可扭头回望,男人的两肩上一边一个红灯点着,一扭头就会吹灭它。你赶驴车就不行,常常会遇上鬼打墙。

相士说中了裴爸爸的一次奇遇。有一回夜间牵着驴回家,走到村北沙龙下边觉得前边有一道墙堵着,再转道儿,还是堵着。裴爸爸一直绕了一宿,也没走过沙龙。天亮了看看脚下全是他和驴的杂乱的脚印。

裴爸爸认定不贩驴做对了。家里虽然不富裕,也不是清锅冷灶,还常常有些海货吃。

裴四四岁时候的夏天,裴爸爸和往常一样挑着担子去海边摸蛤蜊去了。

裴妈妈一边哄孩子一边烧火做晚饭,等着裴爸爸回来。可是直等到掌灯,也不见裴爸爸回来。裴妈妈有些心慌,抱着裴四顺着道儿去接裴爸爸。一直走到海边也没接到。左寻右找,海潮涨上来,哗哗地推涌着浪花,那浪花中悠动着两只柳条筐。裴妈妈放下孩子,抓起柳条筐细细端详,正是她家的物件。扁担不见了,人不见了,裴妈妈望着大海呆立着,直到第二天日头升起来。

下海的问什么事?裴妈妈说等孩儿爸。

下海的说,别等咧,烧望空纸儿吧!常有的事啊!死不见尸呀!

裴妈妈悲伤着回来,买了烧纸,又回到海边烧了望空纸,事情便算咧。

裴妈妈带着裴四过日子,年纪已经三十开外,也不想再嫁人,手头也有点积攒。

房子越过越破,积攒越来越少,可是看着儿子一天天活蹦乱跳地长,比啥都欢喜。到裴四八岁也逞着强让儿子进了西麦港小学,就是大庙里的那一处。

裴四的学习成绩并不好,常挨老师的板凳腿儿,打得头上出包。课文有“春天来了,小鸟唱了,花儿开了……”的句子,老师范读,并且说不让把小鸟读作“小鸟儿”,裴四记不住,一遍一遍读成“小鸟儿”。老师手里举着板凳腿儿,错一回打一下,打到第十回上,老师的手木了,裴四说,打死我也小鸟儿。

老师却了手。“小鸟儿”成了学生们的笑谈。

裴妈妈心疼儿子,儿子也不乐意再受窝囊气,从此辍了学。辍学后,没啥干的,裴妈妈不知怎样供给两口人的吃喝嚼费。裴四说,大黑坨王老五养猪好,人们传唱开了,黑坨王老五,喂只大母猪,一年下两窝,一窝顶上一石谷,谁要不相信,去问王老五。妈,咱也养口猪,我挑菜去。

裴妈妈听了儿子的话,肋条上攒钱买了一口克郎(母猪),裴四专门挑猪菜。秋后一天,裴四对妈说,我去海滩打盐蓿菜,这时都长籽儿了,预备冬天给猪烀食。

裴妈妈同意,早早给他贴了菜饼子,用布包包上,缠在腰间,裴四拿着镰刀就下了海滩。

到了掌灯的时候,裴妈妈做好了饭等着儿子,象当年等着裴爸爸一样。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归。裴妈妈回忆起当年的意外,出了满身躁汗。她门也不关,风一样往海滩上跑,跑到海滩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见一堆堆盐蓿垛,她就大声呼唤儿子的名字:四儿,四儿!

不见回音,又呼唤裴四的学名:庆余,庆余!

仍然没有回答,裴妈妈胡乱寻找着儿子所遗之物,但什么也找不见。当年裴爸爸还留下了一副柳条筐呢!

裴妈妈站在海滩上痛不欲生。她自认自己的命太苦了。妨死了丈夫,又妨死了儿子,只剩自己活着还有啥劲儿?她想去死,去投海,去找丈夫,向他说声,我对不住你呀!走到海边,大海正在落潮,泥泞裸露着,一只只水坑儿里的小鱼、小虾、小蟹,听到脚步声四处乱躲,裴妈妈停住了脚步,心想我不死咧,小鱼、小虾们都知道求生,我何必送死呢?看看老天爷再怎么折磨我!

裴妈妈拖着双脚海泥回来了。

事情过去了三天,裴妈妈早就没指望了。村里的人们都传说,裴爸爸把儿子叫去了。说得神乎其神。

裴妈妈是刚强性子,照样做饭、吃饭、睡觉。第五天早上,日头刚刚冒嘴,奇迹发生了:有几个人到井上担水,看见裴四手拿镰刀进了庄,满脸灰土,棉袄和棉裤水淋淋的,走路却很精神。

裴四也不跟人说话,别人也不敢跟他搭腔。进了家,裴四只喊了一声妈,倒炕便睡。裴妈妈不怕,儿子就是变成鬼,他也是自己的鬼儿子,啥也不问,把儿子的湿衣服脱下来,给他盖上被子,等着他醒来。

第二天,裴妈妈出门逢人便说,我儿子到龙宫里住了三个时辰,受到了好吃好喝好招待。儿子见到了爸爸,他爸爸做了水晶宫的守门大将军。末了,他爸爸把他送回来了,临行还对他说,儿子,回去好好孝敬你妈!

西麦港村传为奇谈。

孟养泉说,昔日有龙女牧羊柳毅传书的故事,也许仙凡路隔竟能相遇。留了三个时辰,咱岸上已过三天,应了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古令儿了!

孟养泉是个老饱学,他说的话就是结论。裴四的不速而归,让村里人从心里敬畏。

李玉选不怎么信,曾经实话笑话问过裴四。

裴四说,你想进龙宫吗,我领你去一回。

吓得李玉选不敢再问此事。

18

昌邑县二区欢送新兵入伍大会,在汤家河区公所小广场召开。

区公所门前小广场是汤家河镇最高最平最亮堂的地方。这里原是个老戏台。据说,老戏台很壮观,在昌邑县也是数一数二的。戏台的明柱上刻着一副楹联。左边是,世事总归空何必以空为实事。右边是,人情都是戏不妨将戏作真情。横额刻着四个大字:亦真亦幻。

如今老戏台经不得风剥雨削,失去了往日的华丽,抗战八年几经炮火只留下了四柱顽强地支撑着。

汤家河镇虽是沿海镇,身旁又有滦河经过,但这是一片高岗,是渤海和滦河推涌形成的沙丘,比周遭村庄要高出一米多。老百姓多年流传着这样一句,累死雷公和雨婆,淹不了汤家河。因为汤家河一是地表很高,二是凭借滦河雨水泄得也快。

汤家河镇还有一个直到今天也解释不了的自然现象,那就是自古以来,汤家河镇没有螯蝇。螯蝇即是一种专叮咬牲畜的大蝇子。黄头黄翅黄爪儿,飞起来嗡嗡叫,口中长一柄长针,那是吸血的利器。偶尔叮了人,红肿好几天。学名又叫牛虻。可是,汤家河镇不允许它们光顾。不论你是赶着马车和牛车到镇上来,六月三伏天,螯蝇成阵,牲口被叮咬的摇头甩尾巴以驱赶天害。可是车一上坡,进入汤家河风扫一样,那些嗡嗡叫的飞虫不知去向。这个现象至今仍然如此,不知汤家河镇土和水,或是地上有什么异秉,让那些无处不去的螯蝇望而却步,逃之夭夭?

专程拉着小荣和口袋儿的老牛车,一路快赶,车把式手拿鞭子不光是为了揈牛,也为了揈打着螯蝇。口袋儿今天很高兴,说,快了,进了汤家河螯蝇就逃了!

车把式笑笑说,你也知道!

小荣说,谁不知道?这可是一块宝地。

老戏台的横额上东西扯起会标,上边是红地写着黑色大字:昌邑县二区欢送新兵入伍大会。

会场前边一排桌子,桌子后边坐着一排人,那是十七个村的村长。

会场下边是开会的群众,按村名分队整齐地坐在下边。村干部们坐在队前。西麦港村的队伍最显眼,坐在会场中间。前头并排坐着的是八五、裴四、米香香和区干部崔淑凤。

会场的左边空着一块地儿,不知留着做什么?

大会开始由区长兼区委书记刘明诚讲话,他讲了目前国际国内形势和汤家河二区的革命形势,又讲了下步的工作和任务。着重讲了支前扩军,彻底推翻蒋家王朝的统治。不是我们要打他而是他要打我们,和我们争夺胜利果实,靠着美帝国主义的支持,独霸中国。而我们呢,就是不干!我们要用小米加步枪,打败美式武装起来的蒋该死!目前,关外战斗很紧,反动的地主武装伙会儿们,也卷土重来!城市里有特务破坏,乡村里有反动会道门,如大佛教、米米儿教……暗中与敌勾结很疯狂,所以我们要做好工作,扩大我们的军队,支援前线,保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今天,我们欢送这些热血男儿,这些勇士上前线,是我们二区的骄傲和光荣。我们要热烈地欢送他们!

刘区长讲话很动情,下边时时爆发掌声。接着是一队队的新兵入场,占据了左边的空地。这是二区的新兵营,分连分排地排着队,很整齐很威风,人人都换上了新军装:银灰色的上衣,毛兰色的裤,带捂眼儿的黑鞋。人人胸前都戴着一朵红纸结扎的光荣花。领队的一个口令整齐坐下。引起会场上雷鸣似的掌声。

会议没有司仪,只耍刘区长一个人,据说是区里所有的干部都到县里开紧急会去了。

刘区长讲完了,他宣布:下边进行欢送演出。并且一口气,宣布了演出次序,第一部分民歌演唱,第二部分说大鼓书,第三部分扭秧歌。坐在下边的八五,这时候夹着小喇叭,绕到台后去了。

宣布完了,刘区长走下台。一挥手,所有坐在台上的村长们也鱼贯地随着他下去。戏台上空旷起来。

李玉选走到队前,坐在崔淑凤旁边,小声说,崔主任,你咋不帮着区长忙活忙活?

崔淑凤说,本来欢送会要很隆重的,县委书记要讲话,全体区干部都参加。因为县里有紧急会议,临时改动了。刘区长本想让我去县里参加会。县委书记没有同意,说欢送会上区里人太少了也不好。刘区长说,有啥不好?我一个人忙活吧!这不,他很犟就没让我上台。

李玉选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信号。他想不出来,但肯定与时局有关。

李玉选转了话题说,散会后,各村新兵换下来的旧衣服由各村带回去。新兵们不经过县里,直接开到铁道北山里集训。然后整编,开赴前线。

小荣、口袋儿和各村的演员,早就在刘区长讲话时准备好了,区长一下台,苏小荣便笑盈盈走上戏台演唱。第一个歌自然是“庆翻身节气歌”。这首民歌早已传遍城乡,再次听到演唱,哗哗掌声不断。接着,小荣又把口袋儿引上场,唱了一段双人的“卖饺子”。这是旧词改编的口袋儿安的调。口袋儿主唱,小荣只是对话儿。

七月里来七月二十七,

手提篮儿去赶集,

稍带着卖饺子,咿嘟呀嘟咧嘟咧,稍带着卖饺子。

(大嫂子,你这饺子是啥馅儿的呀?)

葱丝儿,姜丝儿,牛肉丝儿,

还有那大海米儿。

(大嫂子,你卖多少钱一斤啊?)

昨天卖的仨子儿俩,

今天卖的俩子儿仨,

早卖早回家。

(大嫂子,你家住哪儿啊?)

不住东来不住西,

住在昌邑二区里,

西麦港是宝地。

(大嫂子,你急着回家干啥去呀?)

土改分了房和地,

庄稼长的好整齐。

棉花开了头蓬花,

赶紧回去打水蔓。

(大嫂子,你的丈夫干啥去咧?)

我的丈夫是棒的,

报名参军前方去,

早有喜报到家里,

全村百姓都欢喜。

(哎呀,大嫂子你可真美!)

口袋儿这首新编的民歌真好,八五的小喇叭伴奏吹得也欢乍。大伙儿都站起来鼓掌叫好。西麦港村新兵听着更是来劲儿。

口袋儿唱着民歌,两眼却在新兵营里寻找着,找花了眼睛也没有瞄住史超群的模样。心里的火儿一下子冒到脑门。莫不是史超群家里出了事儿?她灵机一动,对小荣说,妈,你接唱一首《东屋掌灯西屋亮》。

小荣不解,悄悄问,你编的词,你安的调,咋让我唱?

口袋儿急说,妈,救场如救火,我相信你会唱好,我有急事。

小荣不知口袋儿有啥事,但她相信女儿,一定是磨扇子压手了。便毅然走上台,向吹喇叭的八五点点头,然后面向观众说,乡亲们,新兵同志们,我看到了《昌邑民歌》油印小报,从上边学习了一首新编的《东屋掌灯西屋亮》,这首民歌真好。今天高兴,我试着唱给大家听。

小荣按着新调子放开喉咙唱第一句,八五伴奏,似乎没跟上。八五的耳音好,反应快,很快入了辙。场上一片欢呼声。台下观众都是先看到了油印小报,现在又亲耳听到唱,异常兴奋。有人大声说,昌邑县真有能人,老民歌编出了新精神。

口袋儿急慌慌来到刘明诚面前,问史庄的新兵咋没到呀?

刘明诚问,你咋知道?

口袋儿打了个沉儿,马上回答,我有个亲戚就没到。

刘明诚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口袋儿说,他叫史超群。

刘明诚来到史庄村长面前,问,你们村的史超群怎么没来?

史庄村长站起来说,他父亲史老先生硬把儿子锁在屋了。

刘明诚大吼,你为什么不报告?赶快回去找。

史庄村长答应一声,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又折回来,向刘明诚报告,区长,他来了。

史超群跑得吁吁气喘,汗流如泗,左手里甩着白布衫,象哪咤的风火轮。

刘明诚问,你叫史超群?

是!史超群回答。

刘明诚很欣赏地望了一会儿,说,发给他新军装。赶紧入列。

口袋儿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匆匆跑上台去。

史歧黄一直不同意儿子参军。说他不是军人的料儿。史超群红口白牙说破了嘴皮也不中,便拗着要走。史歧黄就让赶车老头将儿子锁在药房里。门落锁,处边又有老头看着,怎么办?史超群憋得周身是汗。忽然看见了一格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