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节

的药厨子,一怒之下,便抓起了粉药用的铁杵子,抡圆了胳膊乒乒啪啪砸起药厨子来。各种名贵药材纷纷散地。看门的老头一见不好,连哭带叫地跑着去找史歧黄。超群疯咧呀,把药厨子砸烂了,心疼死人咧!

史超群听老头跑了,跳上窗台,踢碎了窗棂,跳出来就跑……

口袋儿上台时,小荣正唱到《东屋掌灯西屋亮》最末一句:前方胜利后方才安康。

小荣谢幕,走到口袋儿面前说,急事一定办完了!

口袋儿笑着说,还是妈妈了解女儿。

接着口袋儿喜盈盈地走到台上,说,今天高兴,我给大伙唱首《送郎君》,欢送新兵入伍。

八五的小喇叭吹响了开头牌子。他估摸着口袋儿,肯定是编的新词儿,心里为她着急,为了多给她点时间,他故意把牌头曲吹得很长。眼睛盯着口袋儿,只等到口袋儿侧身向他点点头,八五才放平了心,牌头结束,口袋儿开唱:

送呀送郎君呀,

送到了大门东。

偏遇见村干部们哪,

来给他送行。

依我说呀,别人送不如自己送啊,

有好多的知心话呀,我还没有说清。

送呀送郎君呀,

正好是晴天,

我兜里只有那两块钱,

有心掏出来送给郎君哥,

让他当盘缠。

郎君哥开口说,妹子别为难,

到了大部队呀呀,不愁吃和穿,你把心放宽。

口袋儿唱完了,下边的掌声更激烈。台下的新兵,大声喊叫,这真是美事儿啊!

欢呼与喊叫中,台上的口袋儿望着台下的史超群,史超群跳脚乐,他们的心交流着。

八五翘着大拇指,笑得合不拢嘴。

民歌又一次打了炮。李玉选、裴四、崔淑凤和米香香都使劲鼓掌。

八五对小荣说,好闺女!真是龙生龙凤生凤,你养了一个好闺女!

中午新兵在汤家河镇开饭,吃完饭吹号集合出发。借这时候,口袋儿寻到史超群,悄悄地把他叫到古戏楼一角背人的地方。口袋儿说,你可把我吓坏了。

害啥怕,我就是把房子点了,也要参军。史超群又要讲如何砸药厨子硬跑出来的事。口袋儿制止说,别学说了。长话短说吧!我给你送礼物来了。

哦,快给我。史超群急不可待。口袋儿从怀里掏一个物件,捧在史超群面前说,你看。这是我的心爱之物,赵家祖传的宝贝。

史超群端相一会说,这不就是两只铜铃铛嘛!

对呀。口袋儿充满自豪说,还是响铜的呢!不信,你听!

口袋儿一手一只摇着小铜铃铛,发出哗愣愣的脆响。

这两只铜铃铛的确不是非常之物。这是昌邑民歌的早期艺人用以击节伴奏的物件。昌邑民歌的雏形期,艺人们将两片牛胯骨刮制得光滑平整。再在周围钻上眼儿,一个个排着缀上铜铃铛,两只牛胯骨对敲,发出复合的响声。那时的艺人很苦,就是为了谋生存。正式落地开场子唱的时候少,到买卖铺户门前唱喜歌以讨赏钱的日子多。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盖新房子上梁大吉,谁个有名望的人贺字号,谁家大宅门喜得贵子,或者上了年纪的老寿星,无疾而终,称为喜丧……艺人们就登门唱一阵喜歌,这些词都是艺人们现编的。因为很即兴,有的显得粗俗,有的过于“趟水”,因而留传下来的不多。大浪淘沙,千百年来总能从无数的喜歌中选取佼佼者,传之后世。比如“喜气盈门喜气鲜,喜乐无穷喜无边,见喜之人多见喜,见喜之人喜报三元。”“火也暴,烟也欢,火苗儿蹿了三丈三,煎炒烹炸做的鲜。炸排骨,汇三鲜,炒里脊,蘑菇掺,干炸丸子撒焦盐。”“正念喜,大吉祥,走过东家把钱扬。金钱扬在宝宅院,富贵荣华万万年。”比如“上梁歌”开头四句就挺有点文气:子丑寅卯太阳开,五星八卦安上台,诸葛亮看下风水地,卧龙岗上盖宝宅……

赵家自第一代赵鸭子唱红了昌邑民歌,转变了民歌艺人的地位,落地占场子唱民歌有了市场,不再更多地讨喜钱了。两只牛胯响铃板却一直沿传着。清朝末年闹白莲教、义和团,民国初年军阀混战,接着日本鬼子进关占领昌邑县城,战火不断。赵家祖传的牛胯响铃板被炮弹炸碎了,只寻到了两只响铃,一辈一辈地留传着,苏小荣把两只响铃藏在掸瓶里,无人知晓,只告诉了女儿。

口袋儿经常拿出来观看,想着母亲讲的赵家祖辈唱民歌的故事。

口袋儿深情地说着响铃,史超群有些动容。他理解了口袋儿的珍爱和口袋儿的心情。他说,这的确是赵家的祖传之宝,是昌邑民歌的遗踪,你好好收藏着吧!

口袋儿不言不语,瞟了一眼史超群,把一只响铃递给他。史超群欣喜地观看着响铃,小如花生米个儿,一头有小纽儿,一头张开细嘴儿,中间细腰两头有肚儿。垂下时,肚内的铜丸子可以从细嘴儿里露出一半,摇晃起来敲着肚皮哗愣愣地响。口袋儿说,哥,这两只响铃,我不要放在掸瓶里了,你一只我一只,分着拿着,放在最贴心的地方。你看见响铃,想着我,我看见响铃,想着你。哥,你说好不?

史超群乐得蹦巴巴儿,连说,好好好,这样天天能见你!

史超群懂得,响铃虽然只是个物件,而口袋儿对他的爱意,是大过天厚过地的,如同生命。他小心翼翼地装进兜里。

口袋儿看着,又从他的兜里掏出来,掀开他的外衣,装进贴身的衣兜里。想了想,说,到了部队,你要把它缝在内衣的胸口儿上。

史超群给口袋儿打个立正说,是!

口袋儿很严肃地说,你务要好好地保藏着,到时候你若没了响铃我可不认你。

史超群笑着说,有这么严重吗?

口袋儿说,就这么严重,谁拿响铃我就嫁谁,到时候气死你!

史超群激动着,向口袋儿连着敬了两个礼,乘势抱住口袋儿。口袋儿也亲了他一口。

广场传来集合号声,两个人匆匆地松开了。

19

农谚说,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雨吃饱饭。今年滦河下梢都得到了。五月里天旱,好使庄稼扎根,扎旺了根须,六月连连下雨,庄稼疯长,如果没有其它的灾害,肯定是个好年成。

裴四家新分的青苗是四夹一的玉米。四垄玉米夹种一垄红小豆。透风透光,玉米和小豆都能长好。

入伏以后,玉米茁壮,秀了天穗,秸子上长出了棒子,突了花红线儿。裴四老妈天天到地里看一遍。庄稼人家侍弄庄稼,就跟大姑娘绣花一样仔细,何况是平分后的胜利果实。

裴四老妈回家对裴四说,玉米秸上长了毫绿虫,你到镇上买几包六六六粉,回来制盆颗粒剂,往玉米叶子上撒撒。

裴四说中,明天就去。

崔淑凤觉得新奇,问,老妈,啥叫毫绿虫?啥叫颗粒剂呀?

裴四老妈告诉她,毫绿虫就是专咬玉米芯的绿虫子。早些年起了虫子玉米得绝收。打前几年有了六六六粉,用它拌上砸粉了的砖头儿,一粒一粒的,大伙叫颗粒剂,很爽手,撒在玉米叶子的兜兜里,毫绿虫闻到味儿,就掉地上翻白打滚儿。

崔淑凤说,明天我也去,庄稼人种地真不容易,也挺有意思。

裴四老妈唉了一声说,早先没有地,给地主扛活做月,汗珠儿摔八瓣儿,拿身板当地种啊!现在有了地,还怕苦嘛!

吹灯睡觉,崔淑凤听着裴四老妈不住地翻身,弄得她也睡不沉,便轻声问,老妈,怎么老翻身啊,哪里不舒服?

裴四老妈说,老胳膊老腿儿,不舒服是常事,不在乎咧。心里有事着窄呀!

崔淑凤试着问,啥事,能跟我说说呀?

裴四老妈说,按说你是客(qie),不该跟你说,你是个好闺女,娘儿俩心情近,就跟你叨咕叨咕吧!

裴四老妈讲了她着窄的事:半月前,她托河东老姨给裴四说了个媳妇,是个没娘的闺女,为了伺候有病的爸爸,一直没找人家。现在爸爸身板儿好了些,这才松了手。挺好的闺女,就是岁数大了些。配裴四超超有余。可是裴四就是不乐意。问他为啥?他也不说个榛子黄栗子黑。裴四老妈成了心病,她找缸底儿和八五轮着帮儿地劝,裴四硬是不进一点盐浆味儿。

裴四老妈哀求崔淑凤,好闺女,你能劝劝他呀?

裴四老妈不能说出裴四心里有她的话,只能哀求劝劝他。这不是过桥打巴式,故意让桥明白是咋回事吗?

崔淑凤答应得很痛快,中,我找机会跟四哥说说,看他是咋想的。

裴四老妈急了,说,他咋想啊,他想上了月里的嫦娥,那中吗?不要听他的,就说我老太婆要抱孙子,裴家不要断了香火。

崔淑凤咯咯地笑了,但是不能批评老妈妈忒霸道。老人家的心情应该理解。

第二天晨起,裴四骑上大白马,到汤家河镇买来六六六粉。拴上大白马进屋喝了一瓢水。他见老妈与崔淑凤正在院角砸砖头儿。崔淑凤拿锤子一下一下地砸,裴老妈用破罗子一下一下地筛。已经筛了一大堆。

裴四走过去说,中咧,拌上六六六,灌口袋里,我背着走咧!说着,将六六六倒在砖头颗粒上用手就拌。老妈妈急了,你个楞头青,这玩意烧手,戴上手巴掌儿!

裴四说,不怕,回来洗洗就好咧!

崔淑凤将自己的白线手套递过去,四哥,戴上它。

裴四接过白线手套,飘过来一股香气儿,又递给崔淑凤,我不用。我的手掌忒大,你的手套忒小。

还是裴四老妈给儿子准备的手巴掌儿合宜,裴四戴上手巴掌儿,不一会就拌好了。然后灌进破口袋里,背起来就走。

崔淑凤追上来,说,四哥,我也跟你去。

裴四说,你不中,天忒热,一钻玉米稞通身是汗。

崔淑凤说,我不怕。庄稼活儿我都要学一学。

裴四望望老妈。裴老妈对崔淑凤说,他不让你去,你就别去咧!你实在要去,就戴上酱蓬篓儿(高粱席蔑儿编的草帽),。

裴老妈没有强拦崔淑凤,她是想着正好让她开导开导儿子。

到了玉米地头儿上,裴四说,你在柳树根儿下坐着吧,我一个人半天就撒完了。

崔淑凤说,那我不是白来了?说着就戴上白线手套,用小盆倒了一下子颗粒剂,一人占一条垄,随在裴四身后,跟着裴四学习,一棵一棵地撒起来,很快就熟练了。

裴四不时扭头望望,不说话,心里暗暗佩服。两个人比赛一样地干,不到晌午,三亩玉米就撒完了。两个人站在地头上,互相端相着,满脸的汗水在脸上画了花儿,都禁不住笑出声。崔淑凤虽然又热又累,但心里有一种自豪的喜悦。便说,四哥,还没晌午,咱到柳树荫下坐一会儿。

裴四一声不吭,也不敢正眼看崔淑凤,蔫巴巴地随着来到柳树下。崔淑凤让他坐下,裴四象木头似地听她指挥。

崔淑凤问,四哥,你咋不说话?

裴四低着头,象老牛似地喘粗气。

咋的了,四哥?崔淑凤又笑盈盈问。

裴四猛地扑过来,攥住崔淑凤一只手,说,我,我害怕……

崔淑凤笑了,害什么怕呀?我又不是老虎,不吃你,不咬你的。在家里你见我也害怕吗?

不。在家里不。裴四吭叽着说,家里有老妈的眼睛呢。

崔淑凤笑了一阵,慢慢地将裴四钳子似的大手推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崔淑凤很认真地说,四哥,老妈给你说的河东的媳妇你咋不要啊?我听说很不错的呀!

哪爱错不错,我也不干。裴四几乎在赌气。

为什么呀?崔淑凤看着裴四憨直可爱的样子问。

裴四把脑袋窝在胸口里,呼呼地喘气,说不出话。

崔淑凤很纳闷,但刹那间感到了裴四的反常。成熟男女在异性面前的表现,虽各有差异,但神态的急剧变化双方都是敏感的。

崔淑凤没有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经验,却有过与意中男人钟情相期的感受。这种感受使她苦痛过,使她怨恨过,但却不曾忘怀过。战争、工作、时局的动乱,她坚强地将心中的隐隐阵痛,变成了忘我工作的动力。虽然有无奈的强制,但美好的企盼就像牛车前头的一束熟透了的高粱穗儿,时时在老牛前头摇动。老牛不知疲倦地一直拉车向前。

崔淑凤觉得不该再说话了,应该赶紧回家去。便站起来说,四哥,咱们走吧,赶到家也就晌午了!

崔淑凤刚转身,裴四疯了一般爬过来,双手抱住崔淑凤的小腿,吼叫一声:我,我就稀罕你呀!

崔淑凤并没有吃惊,慢慢蹲下身子,使劲推着裴四的胳膊,裴四只是不松开。

四哥,别这样。崔淑凤说,这是不可能的。说个女人好好过日子吧!

裴四呜呜地哭了,松开胳膊,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我知道不中,可是我一个心眼儿,就是你好。

崔淑凤用手给裴四擦着脸上的汗和水,轻轻地说,四哥,你是个好汉子,会过好日子的,别钻死牛犄角了……

裴四突然跪在崔淑凤面前,哭叫着……

崔淑凤的心潮涌动着,一煞时她想了许多。刘明诚是她革命的领路人,有许多可敬可佩之处,但女人生理的渴望,一次次地遭到压抑。如果我过农村日子,找裴四这样一个老爷们儿有什么不好呢?他心甘情愿仰望着我,而不是恭恭敬敬地仰望着他。可是既成的事实和目前的形势,都是不可改变的呀!

崔淑凤也哭了。她的泪水是复杂的,苦辣酸甜咸,说不出什么味道。

崔淑凤的泪水给裴四一种错觉,他猛地将崔淑凤抱在胸前,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崔淑凤双手双脚乱动,心里有一种害怕,也有一种油然的骄傲。

面对裴四的无礼和奢望,崔淑凤是理解的。为了避免出现下一步,她必须冷酷地断然拒绝。她不叫“四哥”,而尊称“裴庆余同志”,你要冷静,我们之间没有这种感情!

裴四此时两眼流泪,两耳轰轰地叫,一声炸雷击在头顶,他也听不见了。周身血流把血管催得鼓鼓涨涨。大声说着,几乎是喊,我……我稀罕死你了,我娶你做媳妇!……一天给你磕三个头,供着你,我乐意……

崔淑凤的力气岂能与裴四匹敌,使劲抽身,无济于事。她的急切变成了愤怒,一双原本秀气而温顺的瞳孔中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