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节

火花。她说,裴庆余,你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答应你!

裴四听了,在草地上打滚儿,哇哇地嚎叫,那是杂乱的音符在跳动。他的一只手仍然攥着崔淑凤的一只胳膊。崔淑凤的身体被扯得前仰后合。草秸被折腾得狼藉一片。

崔淑凤大声吼,裴庆余,你这是犯法呀!你要干什么?崔淑凤真害怕了。她怕被人看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崔淑凤喊又不敢喊,脱又脱不开,急得她嘤嘤地哭了。裴四心软了,放开崔淑凤。

崔淑凤狠狠地说,裴庆余,你这是坑我呀!说着转身就跑。

没跑多远,裴四老妈拄着枣木棍子迎过来,问咋的,跑啥呀?

崔淑凤没有回答,错开身继续跑。

裴四老妈看情形有点怪,急着找裴四。来到裴四面前,见裴四横在大道上死倒一般。

裴四老妈用枣木棍子敲着裴四胸口,别装死,咋的人家咧?

裴四坐起来,说,妈,我没咋的她。上有天下有地。我就跟她说了,我稀罕她!

你个贼王八犊子,人家闺女是你稀罕的?裴四老妈用枣木棍子使劲在儿子的肩上、背上乱打。裴四只是挺着。老妈打累了,扔下枣木拐杖,瘫坐在地上,向着崔淑凤跑的方向作揖,崔干部,你大人别记小人过,我给你赔不是了,我饶不了他!他,没有……

崔淑凤一溜小跑来到北沙龙的草房前,她见小荣在药苗地上拔草,拢拢头发走过去问,婶儿,口袋儿呢?

小荣说,她在洞里呢!

崔淑凤一听猛地想起来,明天又是印小报的日子了。她们的小报每旬一张,一月三张,按时出刊发行。

崔淑凤说,婶儿,你忙。我去找她。

小荣正在拔草,崔淑凤又是常来常往,没有多想啥,继续拔着草。

崔淑凤到了洞里,口袋儿已经把这期的内容编好,低头看着。蜡烛的光亮怎比得了阳光,乍到洞里看什么都那么朦胧,正好掩藏了她的窘态。

口袋儿放下稿子,说,姐姐你来得可真及时,给,请审查。

崔淑凤说,啥审查,你是行家。

口袋儿说,政治把关嘛,这是刘区长交待的。

崔淑凤由衷说,其实,你的政治水准也不比我低。

口袋儿说,你是脱产干部,是区妇女主任兼宣传委员。

崔淑凤说,这倒是真的,可是并不代表水平啊!

口袋儿被崔淑凤将住了,嘟囔着说,就你能说,我甘败下风。

崔淑凤拿过稿子在蜡烛下看着,这一期是以支前和拥军优属为重点,共十首民歌,配了两幅图。

口袋儿两眼盯着崔淑凤,突然发现崔淑凤的双眼红红的,额前有几道黑印儿,漫不经心地说,姐外头忒热,看把你热的,眼圈红红的象樱桃。背楼儿上两道黑条,不知咋整的。审查完了,洗洗脸,梳梳头,沙龙洞里可是避署胜地,就倒在床上睡一觉……

心里的委屈和口袋儿的关怀,使崔淑凤难以掩饰情绪,一颗颗热泪涌出眼眶,从腮上落下来滴在稿纸上。

口袋儿不知为什么,夺过稿纸问,姐,你一定受委屈了,告诉妹妹,我给你出气。他刘区长咋的,也不能欺负人。

口袋儿从平时感觉中得出一个判断,一定是刘明诚耍官架子,大男人作风。

崔淑凤百感交集,无从说起,捂着口袋儿的嘴,说别胡猜。

那到底发生了啥事?口袋儿说,你一定得告诉我。姐,咱姐妹俩不光有革命感情,还有私人感情儿呢!

崔淑凤听着口袋儿幼稚又严正的话,逗得她噗哧笑出口,说,什么私人感情儿,革命不讲私人感情儿!

小荣下到洞口,喊,吃饭咧!

口袋儿问,啥饭?

小荣说,你点的出儿,秫米泠漓饭,煲咸鱼,酱炸辣椒。

口袋儿喊,妈,给我们端进来吧。我们姐儿俩有事。

小荣嗔着说,你来帮个忙。我下台阶儿,好像踏着转脚泥儿,一不小心摔了,就不用吃了!

口袋儿拍拍崔淑凤上洞去端饭。崔淑凤也要去,被口袋儿按下。

崔淑凤望着口袋儿走了,两眼的泪河开了闸门,纵意地流淌起来。

20

当天夜里,裴四老妈坐在炕上,让裴四跪在地上,用枣木拐杖敲着炕沿儿压低声音吼,裴家咋出了你这个拧种,一条道儿跑到黑,菜盘子里扎猛儿不知深浅。如今好了,把崔干部气跑咧!气跑了也好,省了你惦着。我告诉你,后天就给你成亲,把河东闺女娶过来。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妈……

裴四仍是一声不吭。

老妈妈说,不吭声也中,那就跪倒答应一声。你不答应,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惦量着办吧!

裴四是孝子,不能让老妈有个好歹,头在地上磕得咚咚响,连着说了三个中。

……

裴四在这个节骨眼上,心里的懊恼排解不了,想找个人说说,又不能开口。在西麦港村里,他最看中的人是八五。他佩服八五,心肠热肯帮人,在庄里有人缘。虽然说话有时让人下不了台,可那是真的。有一年滦河套里闹翻河,全村人都拿着筛子和盆往河边跑。八五看见了,大声喊着把全庄筒子人都截住了。有的人不服,说他要想吃独食。他不解释硬是把人们堵回去。

什么叫翻河呀?这种现象很奇异,滦河边上的人连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没经过。滦河里有鱼有虾,平时鱼藏河心,虾浮水边,自自然然地生活。河套里的渔人常在岸边或扎草筏子到河心里去打,这也是祖传的的正常生计。这回出了怪现象,好端端的滦河里,突然鱼虾不守规矩,一条一条比赛似地向着河岸上翻跳。几个洗澡的孩子发觉了,急忙到村里嚷嚷着,滦河里的鱼虾上岸咧,快去捡啊!于是乎惊动全村一齐上阵。

八五堵在村口说,大家都回去,把家里的东西收拾好,搬到院子里,夜里也不能在屋里住了。大伙不解,问他为啥吔?

八五说,先不说为啥,听我的话不会错!

有的人摇着头说,一个从小不识数的人,咋变成了神仙?

八五仍不说原因,自己跑到滦河边去看,天已经黑了,滦河里大鱼折着个儿向岸上跳,弄出的水声都吓人。几个村民也随着八五到了河边,恐怕他自己吃独食。八五看完,转身回村,村民也回来了。

当夜,有许多人家听了他的话,把东西搬到院子里,人也搭棚睡觉。有些户没有听他的话,仍然睡在屋里。

半夜时,一道道蓝光在黑暗中交叉,接着传来地响,全村的狗叫连声,猪跳出圈来,几乎是在同时,大地抖动,翻沙冒水,房屋下沉倒塌,熟睡的人们惊醒之后,不知所措。八五跑出棚子,领着大伙儿去扒那些被压在屋子里的人家。

这是滦河岸边有志可查的最大一次地动。这里人跟地震叫地动。祖宗时肯定发生过,留下了谣语一则:地动山摇花子扔瓢。

所谓花子扔瓢,就是不用讨饭了。其实只是一个形容。地动之后,这里的现象是翻沙冒水,地下深厚的黑沙子翻到地表来,给大地施了一次肥,改良了土壤,以后几年庄稼长得异常丰润。年景虽然好了,没有地的花子仍然讨饭,只是比歉年好讨多了。

这次地动,西麦村还是有准备的人家多,救得也及时,没有几个人被难。不幸中之幸,大家都感谢八五,惊问他,你小小年纪咋知道大地动。

八五咧嘴笑笑,说,这个,我经过。

大家不问了。确实,八五曾去过关外,他经过的事情多着呢!

对裴四来说,他还一件事,认为八五这个人可以交心。

有一年,财主李锡九雇看青的,专雇了他们俩,而且出了高价钱。但是李锡九的条件也很苛刻。他规定,他的地里,少一个玉米棒,掉一个高粱穗儿,一秋的工钱不但全免,还要受到处罚:一个玉米棒一斗玉米,一棵高粱穗儿一斗高粱米。

裴四当时有些犹豫,八五说我们接了。

八五领着裴四手拿镰刀日夜巡逛。那一夜果然出了事。他们听着地里有劈玉米的声音,便从西头儿挤过去,那个偷玉米的吓得跪地哀告。这事本来好办,做为看青的,捉住了小偷,向东家一交,凭东家处置。

这个偷玉米的是羊兰坨的,光棍一人侍奉着老爸。老爸有病,几天没有吃喝了。儿子问爸,你想啥吃呀?老爸说,我想嫩玉米的香味儿,可是咱没有,说说算咧。孝顺的儿子痛下决心做一次贼,瞒着老爸来冒险。

八五听着可怜,啥也没说,让他拿着嫩玉米走了。

裴四问,咱们咋整?

八五说,把玉米秸子拔下来,扔进河套里,再把地下的坑儿平好。

收玉米的时候,李锡九看见了缺空的地方,找到八五和裴四说,你们把工钱交了吧,准备二斗玉米!

八五问为什么?

李锡九说,这里少了两棵玉米呀!

八五理直气壮地说,你说的是少一个玉米棒子,我们就挨罚,你的玉米秸子上少玉米棒子吗?

李锡九说,玉米秸子上未少玉米棒子,可是少了两株玉米秸子呀!一个秸子上不是有一个玉米棒子吗?

八五笑笑说,那倒是。可是,你的玉米地里,当初这里就缺两棵苗,你知道吗?你检查过吗?你有啥证明呢?光你自己说不缺苗不中,我还说你赖账呢。

李锡九被问得张口结舌。找人来翻地垵儿,看看有没有新玉米根须子。结果啥也没找到。

李锡九只得认输了。

裴四悄悄问八五,玉米须子那里去了?

八五说,早被我弄得一干二净了。

裴四说,你真中!

……

凭着对八五的信任,裴四把心里的委屈和懊恼真真切切地告诉给八五。

夜深人静时,裴四把八五拉到大庙前古槐树的树洞子里说的,谁也听不到。两个人面对面也看不清模样。

八五听了,双手捧着裴四长满胡子茬儿的热脸,说,兄弟,我佩服你,你做了一个好梦!

裴四说别逗咧,你说我该咋整?

八五说,很简单——从今后要跟崔干部好,而且更要好。但心里别想娶她当媳妇。她不是你的媳妇,灭了这邪念,大大方方,真真实实地好,你一样很快乐。啥也别解释,崔干部是聪明人,她不会记恨你的!

裴四说,我一时转不过弯儿来。还怕崔干部小看我,你替我说说呀!

八五说,不用。我一说反而杂面咧!这事你跟谁也别提了,只当没事。兄弟,听我的没错。听你老妈的,娶河东的媳妇吧!

裴四认头儿了,是,我们没缘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上,真怪我混,眼睛里就是她好!

八五笑了。说普天下好女人多咧,你看着喜欢就入迷,那不是傻是什么?半斤八两准得称头儿那才中呢!再说咧,男人对女人好,非得搂着睡觉呀?心里有的,才是快乐的!兄弟,你吧嗒吧嗒吧!

这一夜古槐洞里的谈话,只有他俩和树神知道而已。

裴四的婚事是仓促的,但裴四老妈满张罗。凡西麦港村有来往的,全都随了礼。村长李玉选做证婚人,八五当司仪。中午开了桌,粉条炖肉,蒸大白面馒头。从汤家河烧锅打来一桶散酒,敞开喝。

小荣也随了礼。问口袋儿去吃饭不?口袋儿生气地说,我不去。

小荣笑笑,想到了裴四老妈提亲的事,你个混丫头,你没嫁,他没娶,人家提亲有啥不对?愿不愿意是你的事,再说老妈妈也没记仇啊!

口袋儿还是撅着嘴,摇头说不去。

小荣说,你不去就拉倒,崔干部呢,她应该瞅瞅去呀!再说,她在人家住这么长时间。

口袋儿说,淑凤姐病了,躺在洞里呢!逢人要是打听,就说她去区里开会了!

小荣只好自己去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晚上,乡亲们都散去了。

裴家院里静悄悄,老妈妈收拾完杂乱的物品,累得够呛,坐在门口碌碡上,望着天上朦胧的月和散散落落的星星,她长出口气,自语一声,独生儿子娶媳妇完事大吉咧。心里自然有一种轻松。

农家娶媳妇,夜里都来听窗根儿的调蛋小子们,裴老妈盼着这一出儿,因为这也是一种喜庆。看看天不早咧,就拄着枣木拐杖回到窗前。她先走到西屋的窗根儿下,轻声说,庆余,庆余,头一宿不兴早睡呀,陪你媳妇唠唠嗑儿吧!

屋里没有一点动静。裴老妈急了,大声问,庆余,听见没有?

听见咧!你歇着去吧!裴四在屋里瓮声瓮气地说。

裴老妈听见儿子的回话,暗暗笑着回东屋睡觉去了。

两只红蜡烛在蜡台上跳着火苗儿,把箱上和窗户上的红喜字照得闪亮。媳妇先是陪着裴四在炕沿上坐着,后来见裴四一直抱头坐着,便催着说,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裴四说,你先躺被窝儿,我再坐会儿。

媳妇上炕躺下了,裴四说,你先睡,我出去走走。

媳妇答应,中,快去快来。

裴四出了屋,摇摇晃晃地走在街筒子里,眼前全是崔淑凤的影子。裴四不能跟人说,更不能到别处去,径直走到老槐树下,猫腰钻进树洞里。到了洞里,他用牙狠狠咬着手指,呜呜地哭,哭声震得树洞嗡嗡响,好像大风摇着树冠。

过了好长时间,他还是回来了。他怕老妈妈不放心,起来喊他。

裴四的新房窗根儿下早来了调蛋小子来听声。听了许久,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响动,调蛋小子们没滋没味地走了,边走边说,没戏,没戏!

有两个沉住气的调蛋包,一直不走,非要听到晕话儿晕动静儿。突然一个小子听见了屋里有媳妇的话声和肌肤相撞的响动儿,他高兴地把另一个小子拉起来,说,你听,有戏,有戏!

两个小子品着滋味儿,嘻笑着说,真有戏咧!

裴四走过来,抓住他们的脖领子,使劲朝一块儿撞去。裴四说,有啥戏?我在这儿呢!

两个听声的调蛋小子头碰在一起,趔趔趄趄地抱头跑了。边跑边嘟囔,这是咋说的,新郎在外头,新媳妇一个人唱独角戏呢!

裴四悄悄进了屋,只见媳妇双手使劲拍着胸脯儿,嘴里念着,爹呀,爹呀,你害苦闺女咧……

裴四听着,看着,说不出话来。

21

转眼到了立秋,今年风调雨顺,滦河只发了一场小水,没有出槽儿,沿河的村民都说这是难得的年头。滦河下梢有民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