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节

住了稻草。他暗自喜不自禁。既然有了这个苗儿,还怕做不出枝叶来。李玉选是抱着一点苗儿也没有的心情来找崔大妈的。他要千方百计地将崔大妈拉入他的套子里。

没有苗儿李玉选都可以做文章,何况有了苗儿呢?

那一晚,李玉选把崔大妈讲得很高兴。聋吧儿子肯定不去抬担架咧,这一次没有去,也找了孟养泉这个替罪羊。只是李玉选教给她的那些话,实在是眛天良的,她坚持不说。只添了几句她认为没打紧儿的话。

李玉选本想让米香香去找崔大妈,但他又改了口,四兄弟,你去吧!

裴四不多时,便将崔大妈领进村公所办公室。

进了屋,崔大妈四下瞅瞅,有点害怕。尤其是八五那一双虎虎的眼睛象锥子一样剜着她。她快嘴了舌地说,干部们都在这儿咧,其实我就跟村长说开咧,村长也原谅我咧……

八五冷冷问,村长原谅你啥咧?

崔大妈说,就是我不让聋吧儿子抬担架去的事啊!

八五又问,你咋就知道今天找你是这个事啊?

崔大妈说,不是这事,我也没有别的事啊!再不就是我想差咧?是不是好事儿啊,给我儿子的聋巴根儿治好喽呀!

米香香听着崔老娘子快嘴了舌地白话,首先笑出声来。裴四、八五和李玉选也乐了。

裴四说,你是做梦娶老头,竟想美事。

崔大妈说,老头我是不娶了,年轻时不娶,五六十岁咧,还想那事?二十年前你妈给我说了一份,我差点儿动了心。还是因为心疼我儿子回绝了人家,挺对不住你老妈的!

李玉选说,你坐下吧。把你跟我说的那些话,再说给全体村干部听听。

崔大妈说,中中儿的。

八五仔细地听着,看崔大妈小学生背书一样的讲述。八五的心里立刻产生了意外的联想。崔大妈完全按着李玉选的意思讲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话有二。第一,孟养泉说,抬担架就是上前线,前线炮弹枪弹不长眼,你儿子是个聋巴,到那儿就送命。第二,村政府送残疾人上前线,是草菅人命。

崔大妈说不好草菅,说成了遭践生命。

这个小小的语言细节,更是李玉选所泡制,也只有这样才符合孟养泉的身份和口吻。

崔大妈的话与孟养泉话,有了本质的反差。使得八五、裴四和米香香陷入沉思。

李玉选觉得崔大妈说的没差大格儿,便乘热打铁,拿起纸和笔将崔大妈的话写了一遍,写完之后,又给崔大妈念了一遍。

你听,我写的对吗?李玉选问。崔大妈爽利回答,对,对对儿的。

李玉选的笔录和孟养泉说的话,清楚明确地显示出来。然后,李玉选又拿出印泥儿,让崔大妈按手押。

崔大妈没有经过这场面,心里有些慌,竟把印泥儿弄到桌子下边去了。

八五将这一细节,深深地记在心里。可是,他现在只有看着事情如何发展。

崔大妈知道这话是给孟养泉栽屎盆子,是李玉选教给的,心中有些不忍。她听说过,丧良心的人不得好死,老天爷会报应,早早晚晚会找上。手有些抖动。

李玉选急忙给她下台阶儿,说,老娘子没见过这个玩艺儿,别怕,它就是墨水,只是红色的,你用手指头沾一下就中咧。

崔大妈还是不敢伸手,李玉选笑着教小孩儿描红一样,引着崔大妈的手,按在印泥儿盒上。本应是一个手指,崔大妈却将除大拇指外的四个手指一下子按在里边。

米香香和裴四大乐不止。

八五坐着,在兜里掏他那套抽烟的工具,不动声色。

米香香笑着走过去,说,大妈按一个手指头就中!

总算结束了对崔大妈的问话。李玉选取得了重要的证词。下边的事情怎么办呢?不等李玉选说,还是裴四先要发话。

李玉选正色说,这两个人的说词儿,显然有重大差别。那我们该相信谁呢?我认为应该相信崔大妈。

八五抽着烟,沉稳地说,我看还应进一步核实。

核实?咋个核实法儿?李玉选有些动容,难道要三头对审?我们不能把财主和翻身后的群众弄在一处三头对案吧?

裴四说,你就说要相信聋子妈,可孟老头不认头儿咋整?应该让人家心服口服吧!

李玉选心中早就一步步设计好了。他说,所以说,我们村政府只能是提供立案,把这事上交给区里。交给公安助理靳同志去办,去查实!

咋立案啊?裴四问。

我写一份材料,写上经过,就是我们四个人的调查经过。李玉选说,然后附上孟养泉和大聋子妈的口供。

八五说,我反对!反对把这事上交区里。起码得征求一下西麦港百姓的意见。

裴四听了,连说对对儿的。

米香香不敢抬头,更不敢表态。

李玉选突然动容,大吼,这是公安事件,不是发动群众搞土改。所以就按我的主意办,咱们原原本本上交,凭区里处置吧。

八五听了李玉选的话,有些意外。但仍不同意将此事上交区里。

李玉选努力平静着情绪,说,那好,那就还是举手表决吧!少数服从多数。

李玉选、米香香先把手举过头。八五闷头抽烟。裴四谁也不看,也不举手。情况出了李玉选意外。一半对一半不中啊?

李玉选只好点名了,四兄弟,你得有个明确态度啊!

裴四被逼无奈,只好说,中,我举手!看看区干部们咋办!

李玉选如卸重负,征得了多数。他的如意算盘得以实现。

散了会,八五的心里象塞着乱棉花,信步由踪来到了北沙龙草房前。

小荣正做饭,瞄见八五站在院子里,便喊,兄弟进屋坐。

八五平时很少来这里,孤男寡女有些不便。今日他是想跟小荣说说话,排解一下心中的郁闷。另外也想问问口袋儿的近况。

两个人坐在炕沿上,都低着头,反而话少了。过了好半天,小荣说,哎呀,饼子糊了,我先镪饼子。

小荣将玉米饼子和熬白菜粉儿端来,腾腾冒着热气儿,连说着,来,兄弟,抄筷子吃吧,你帮助我押了这两间草房,也没让你吃饨饭,今个儿赶上咧,这也叫选日子不如撞日子儿咧!

八五用眼瞟了一下小荣。小荣自知失口,这个比方不对地方,笑着低着头。

那好,八五抓起玉米面饼子咬了个月牙儿,突然想起了明朝军师刘伯温,便说,朱元璋有一次吃烧饼,刚咬了一口,刘伯温来了,便用木盒把咬过的烧饼盖起来。问,军师,你能掐会算,你说说我这木盒盖着啥?刘伯温想了想答,半似日来半似月,已被金龙咬半缺。朱元璋把木盒掀开,二人都笑了。其实刘伯温不用费力,木盒外边的盘子里还放着烧饼呢!这事被后人说玄了。

小荣说,他是很聪明。很会对朱元璋说顺当话儿。象我这样儿的,准猜不着。

八五说过这个笑话,问,口袋儿升了干部,还经常回家来吗?

小荣说,不轻易来,工作忙。前几天又去地委开会去了。

八五关切地问,多咎儿回来?

没说,小荣说,肯定是没回来。回来准得回家看看妈呀!

八五点着头,突然问,我跟你打听点事儿,你对孟养泉的看法咋样?这半年来,孟养泉在村里的表现群众有啥反映,你都听见啥话?

听着八五的问话,小荣虽然不知道他是啥意思,但她是个直肠子,有啥说啥,不转弯抹角。她说,孟养泉老头不嘎咕,思想也进步。过去,我跟他没有多少往来,只跟李锡九有过来往。可是一到真个儿的,李锡九就不如孟老头咧。人家主动公布了财富,甘愿分给穷苦百姓,李老锡是挤出来的,吓出来的,还装病不出被窝儿。我觉得孟老头不离儿。他住庄东头,我住庄西头儿,现在又住在草房里种草药,平时很少见个面,也没听见村民们说啥话,只是听说他还象过去当财主时那样,穿得干干净净,手里成天搓着那两个木结子,不多言不多语,没有讨人嫌的地方……

小荣一口气往下说,八五听着和其他村民说的都差不多。也不想再多问了。他的眉毛皱着。小荣便问八五,你打听孟养泉干啥?会不会是让他当干部?他可是比李玉选有文化呀!

八五笑了,说,你真少知识。

小荣说,我一个唱民歌的,就能记住那些歌词儿。

八五觉得自己说过了头,纠正说,不,你有知识。民歌唱得又好。这叫老虎上树,各练一功。

小荣说,人都是学而知之不是生而知之。俗语说,跟着勤的没懒的,跟着费的没攒的。刚听说分财主的房子地,我就觉得那是人家的,为啥分了?我就不敢要。还是裴老妈带了头儿我才敢要咧。大伙儿也揭发了财主们对穷人有剥削才成了财主。我们分了他们才是土地还家呀!

八五望着小荣,很可爱。四十来岁的人咧,还是这么简单和单纯。他心里的事,不能和小荣直说,吃完饭就急急忙忙地走了。

27

西麦港村很安静。古槐树的枝条古怪地交错盘结,经历着雪雨冰霜。冬天家雀们不在屋檐下做窝,却把家安到这里。在树洞中它们架上草,软软乎乎,没有人去惊动它们。老槐树太老了,谁也不记得是何年何月何人所栽。俗语说,千年松万年柏不如槐树摆一摆。因为古老,它常常成为村庄的符号和标志。老槐树又好像每家每户的灶王爷,它是全村人的门神。有些人还常在夜里悄悄地来古槐下焚香许愿,祈祷着心中所盼。

孟养泉的习惯是夜里到村郊漫步,以清静思绪,回味书香,或排解忧烦。今夜他的脚不听使唤,竟不知不觉中来到古槐跟前。他手中没拿香烛纸码,不能对树神顶礼膜拜,只在古槐跟前站定,过了好长时间。他想到少年、青年和壮年,每个时期与古槐树的情节。他在古槐树下听过民歌,听过乐亭大鼓书,看过皮影戏。也曾在古槐下给村民们讲过古之贤良的事迹。这些优美的记忆,仿佛都付之东流。

孟养泉在古槐前,双手合十,心中默念着什么。这些话是他心中所想和心中所盼。是些什么内容,没有人听见,细如蝇声。

早晨,日头冒嘴,刚把光线照在窗上,孟养泉还未曾吃饭。进来两个年轻人,穿着干部服。孟养泉其实也不惊讶,便让同志们屋里坐坐,喝口茶水。

两个年轻人问,你就是孟养泉?

孟养泉说是。

两个年轻人说,我们是区公所的,请便到区公所一趟。

孟养泉问,允许换换衣服吗?

不必了。年轻人说,也许晚上就送你回来。

孟养泉就这样被带到汤家河区公所。走过“独一处”饭庄的时候,他深深地低着头,恐怕儿子孟冬看见,颇费一番解释。他有些后悔,本该早早到镇上来一趟,见见儿子,有些话他得当面嘱咐他。可是因为思虑不细,延迟了时间。区公所的行动超过了他的预计。

进了区公所,孟养泉被引到一个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比两个年轻人年纪稍大些的干部。孟养泉进屋,他微微翘翘屁股,没有站起来,又坐下了。他让孟养泉也坐下。先是寒暄了几句,说是西麦港村去过两回,也听说你是个开明的绅士,有学问。

孟养泉只是听着,眼睛偶尔扫一下干部的小头小脸儿。

这位区干部就是靳子敬。他不是本地人,是山西省榆次县来昌邑的客商,因为能说会道会溜须,把小店铺让给了政府,他便脱产当了干部,调到二区来,做公安工作。

老先生,今天叫你来,是甄别一件事,请你配合一下子。靳子敬说。

孟养泉想,得接受在村里的教训,不知不觉中入了李玉选的裤裆。现在他采取用点头或摇头来代替语言。

认识你村的崔张氏?靳子敬问

孟养泉点点头。

你跟他有交往?靳子敬问

孟养泉摇摇头。手中的两个树结咯儿咯儿转着。

你先别搓你手心里那玩艺儿!靳子敬大声说,你们没有说过话?说过吗?

孟养泉又点点头。靳子敬急了,怒道,你是哑吧?告诉你沉默无语就是藐视区公所,和政府对抗。

孟养泉大幅度摇头。

靳子敬又连着问了几句,孟养泉仍旧以点头或摇头回答。

靳子敬急了,喊进来一个小干部。告诉他,你先在这儿看着他!

靳子敬出了门,带门时声音很大,靳子敬遇见了麻烦事,找区委书记请示对策。吴尚友早有准备,颐指气使地说,已成定案,当事人有检举,村政府有报告,本人也承认交过言,且有书面口供,还有什么好审的?

靳子敬说,这家伙老奸巨滑,俗语说,一问三不知神仙怪不得。

吴尚友说,给他点颜色看看,不怕他嘴硬!

可是。靳子敬很尖滑,一定要吴尚有的尚方宝剑。说,他可是刘明诚当年树立的正面典型呀!

典型怎么样?吴尚友说,革命在发展,人也起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他的剥削阶级反动本质不会变!不要手软,必要时,啊……

靳子敬拿到了御旨,自然有他的妙招儿。

孟养泉在小黑屋里被圈了三天三夜,没人理他。一天送三餐,也是稀粥烂酱。孟养泉一生没有受过这样的虐待。有多少委屈说不出来,满嘴憋得出燎泡。他仰问苍天,难道共产党就这样对待我吗?我问心无愧,深知安分守已,怎么会落这么一个下场?他想着历史上的多少冤狱,都因势力小人所致。西麦港村的势力小人是谁?李玉选吗?米香香吗?虽然他们的不轨之事被我窥见,我也不曾声张,也不想声张,他们何苦这样对待我?区公所又有谁是势力小人呢?他不得而知。但是他认识刘区长,那人的谈吐和胸怀令他佩服。出于对他的印象,觉得共产党是可以信赖的改天换地的英雄,他才主动公布了所有财产,支持平分,支持土改。

大聋子妈与我没有怨没有仇,为什么她要告我?他实在想不明白。

孟养泉想到最坏,也只能如此。翻检中国历史,不论帝王将相或是升斗百姓,都有冤枉,都有不同内容的说不清。他想到了窦娥之冤,戏文编的是后来得以昭雪,那可能是真的。窦娥临终前所言,该地亢旱三年,血溅白绫,六月炎天下起鹅毛大雪……令人解颐。她为自己之冤昭雪了。

孟养泉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