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节

这些虚幻的故事,门启开,天亮了。

靳子敬说,老先生你不配合,我就不恭了。也不打你,也不骂你,你把你自己的拉撒之物再还原吧!

靳子敬说完,进来两个小伙子,一个扳着孟养泉的胳膊,另一个端起孟养泉三天三夜的屎尿混合物,往他嘴里灌。

孟养泉以头撞盆,大吼,士可杀不可辱。崔张氏怎么说,我怎么认!

靳子敬笑了。说,你不是会说话吗?何苦呢?

我要见刘区长。孟养泉说。

刘区长不在。靳子敬有恃无恐。

接着,靳子敬全文读了大聋子妈的揭发。孟养泉并不反驳、争辩。

靳子敬顺顺当当取了孟养泉“一切属实”的口供。

靳子敬把极其简单的卷宗弄好。有西麦港村政府的报告,有崔张氏的揭发原件,有孟养泉的两次口供,有区政府的处理决定。

吴尚友书记看过后说不错。明天上午就召开全区群众代表大会,当众宣布,执行枪决。

靳子敬说,是不是先报告给县公安科,批复下来再……

吴尚友说,不等咧。这是非常时期,刘明诚写信对我有指示,非常时期就要断然处置。还批什么复啊,国民党的21师快要进攻昌邑了。局势非常紧张。你想想,在抗日战争时,我们处决了多少赌徒和烟鬼?有那个还去报批过?只靠群众揭发,说村里谁是赌徒,说那个是大烟鬼,黑夜掏出来不容分说就杀了。用棍子打,用大镐砸,活埋、塞冰窟窿里,连个证据也没有。说不定有多少冤死鬼呢!杀就杀了。因为留着他们,就有可能因为赌博之习,抽大烟之瘾给日本人当狗腿子。杀了他们以绝后患,我们才能占住脚,才能开辟出那么多根据地。如今也是这个局势,立刻枪决震慑敌人,消除恶患,别等21师打来了,他们来杀我们!

靳子敬听吴尚友说得道理深刻,态度明确,深表赞许。同时处决的还有庵子东村的大财主李天保,平分时私藏浮财和粮食,并且将麦子偷偷蒸熟,穷人们分了麦子,以此做麦种,种下之后,不出麦苗,白白误了节气。李天保供认不讳。

公审处决大会在汤家河镇南广场召开。各村的村干部和部分群众代表到会受教育。

会场很简单,只在土台子上架个布棚,台上有张桌子。靳子敬宣布开会,吴尚友讲话。讲话完毕,靳子敬宣读孟养泉和李天保的罪行。

各村来开会的干部和群众,昨天晚上接到的通知。并不知道内容。靳子敬上台宣布“昌邑县二区处理反革命破坏分子大会”开始。人们只感到了会议的严肃性。吴尚友讲的当前局势和打击破坏分子的必要性,人人都要提高警惕,接受教育之类的话,反而把会场的气氛平淡下来。人们猜不出,下一步要干什么。

李玉选和八五、裴四、米香香都来参加会,只有李玉选知道今天会议的实质内容,其他人都不清楚。八五低着头,预感事情有些严重,严重到什么程度,他猜不出来。自打孟养泉被带到区公所,仅仅隔了三天时间,难道会有不测的突变吗?

裴四只想看看区里的干部能有多高明的手段,能把孟养泉的话与大聋子妈的话谁真谁假,弄个明白。他一直等待着处理结果。

米香香来了,一路上总是担心,孟养泉被区里叫去了。他会不会把她与李玉选的那点事抖罗出来呢?他曾问过李玉选,李玉选笑笑说,放心吧,区里没有时间听他说乱七八糟的!孟养泉也不会傻到以攻击村干部而保身的地步。米香香终是拿不稳,什么事不会出呢?

孟养泉和李天保被绑起来,天还未亮就被押到高台下预先搭起的草秸子棚里,嘴里塞上乱纸。草棚前站着两个背枪的汉子。红脸泛着油光,眼睛直勾勾的挺吓人。

开会来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草棚子和背枪的汉子。只认为那可能是为保卫会场而设的,因为他们就在吴尚友的身后。

孟养泉自打在口供上按了手押,便预感到事情已成定格,他已走到人生的绝路。花甲已越,没有什么再留恋的了。只是放心不下身后的儿子孟冬,也不知他的命运如何发展?如果事前找孟冬当面说明白,告诉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去,事势的潮流不是某一个人可以改变的。顺应形势,靠近共产党,争取一个平安的人生。金钱不可太厚,太厚则引起不满,一家饱暖千家怨,这是从古至今就有的。要慈善对待左邻右舍,不做守钱之奴。对于女色,不可太认真,自古红颜无常,水性杨花多是祸害。真情有几个,善良的女人也会一朝变心,那是女人的本性。如果遇到厚颜无耻之人,快刀痛斩情丝,方是男儿。综观历史古今,石榴裙下的悲惨比比皆是。

孟养泉不想把米香香与李玉选的苟切原原本本告诉他。只能说,米香香早已变了心,而变了心的女人不值得你去追逐,那是一种危险……

孟养泉与儿子孟冬有好多话要说。那些话要重说那些话要轻说,他一直捉摸着。不料风云突变,造成了终身之憾!

遗憾就遗憾吧,每个人离开人世也不能把身后之事都料理好,都会有些许遗憾。也许不必他挂念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为儿孙做马牛。孟养泉想起父辈的教诲,轻松多了,也许孟冬是个好孩子,他会有个好的前程。

孟养泉还有一个不平:崔张氏状告其破坏支前,难道共产党的村政府、区政府非要残疾人去前线抬担架吗?不能。既然是不能,那崔张氏的诋毁之词,还有什么价值?我不正是在向着村政府说话嘛?为什么对我处以极刑?他认为不公,他要向共产党的上级说明白,可是他被剥夺了机会。

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孟养泉自检一生所作所为良心深处也有许多内疚,也许是苍天报应吧!

一切都解脱了,人生的是是非非——孟养泉自叹道,可惜走到终点,做了个横死鬼。横死鬼是不得入祖坟的!

孟养泉想了许多许多。以几句宋词了结:

今春常是雨和风,

风雨晴时春已空。

谁惜泥沙万点红,

恨难穷,

恰似衰翁一世中。

前来看热闹的不幸有孟养泉的儿子孟冬。

孟冬经营着饭庄,兢兢业业,一心等待着米香香革命成功,回到饭庄,喜结连理。至于西麦港村中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也没人告诉他。米香香自离开饭庄搬进村公所曾去过饭庄,喜盈盈地告诉他,不用惦记,等着革命胜利,咱们就结婚。后来,米香香一直不到饭庄来,就是进区里开会,路过门口,也不进去。孟冬也不挑她,只是等着。

今天镇上开大会,就是再保密,也会传出话来,要处理破坏分子咧!孟冬听说了,本不想出饭庄,伙计们都说,看看去吧东家,又不影响生意。咱们终日在饭庄干活,还不知道啥叫破坏粪子呢(他把分子,读粪子)。

孟冬在伙计们的攒动下来到南大洼广场看热闹。他听着靳子敬和吴尚友的讲话,神情很严肃,说的事不具体,也没什么破坏分子出场。正说着,靳子敬上来宣布罪犯的罪证,先点了孟养泉和李天保的名字。他震惊了。怎么有他的父亲?父亲为什么不提前告诉?

孟冬害怕了。难道父亲就是破坏粪子?他是咋当的破坏粪子?父亲把财物和土地都让给穷乡亲们,咋还当了破坏粪子了呢?

孟冬愤怒了,要挤到前边去评理。

靳子敬一声令下,把两个罪犯带上来!

两个背枪的人按着孟养泉和李天保的肩膀走上来。

接着靳子敬宣布:罪犯李天保,破坏土改,把麦子蒸熟分给穷人……

罪犯孟养泉破坏支前……公然阻止抬担架人员上前线……

以上罪证,两罪犯供认不讳,经区政府核定,目前非常时期,采取断然措施,立即执行枪决,以儆效尤。

台底下的代表们傻眼了,一个个不敢抬头。

西麦港村的代表们纷纷站起来,瞪着吃惊的眼睛。八五和裴四几次要说话,被李玉选拉住了。裴四说,这是啥事啊?孟养泉咋承认不会(讳)了?

李玉选说,他已签字画押,错不了!你们要闹腾,是咋回事?背黑锅算谁的?

八五一屁股坐在地上。

米香香想不到这个场面,百感交集。悔、恨、愧对、羞辱、无地自容。她双手抱着头一动不动。

孟冬急了,拨着人群大喊爸,爸。

见台下人群骚动,靳子敬命令开枪示警。

孟冬仍往前撞,几个伙计按着他。

李天保吓瘫了,一个汉子拽着他挪。

孟养泉眼睛圆睁,不住地摇头,终于将口中的乱纸喷出来。他仰天大喊:苍天有眼,孟养泉无罪……天地作证,养泉衔冤……

没容孟养泉再喊,一声枪响,他倒在沙地上,两个光光滑滑的枣树结子落在沙土里。接着又一声枪响,大会落下帷幕。

人群纷纷散去,没有一个回头的。

李玉选对八五说,咱们得收尸啊!

八五没有答理,随着人流走了。裴四也跑着追上。

米香香仍然抱头坐着。李玉选说,走吧,会散咧!

孟冬一声狼嚎扑向孟养泉,他没看见米香香,也没看见李玉选。他的眼前满是孟养泉红白相间的花朵……

28

孟冬以白布将父亲的尸体缠裹后,背回“独一处”饭庄。便召集伙计们说,家门不幸遭此横祸,独一处从此关张,大伙各自另谋生计吧!

伙计们悲悯东家的遭遇,不忍离去。孟冬很坚决,感谢老东旧伙一场情分,等待消停之后也许再请诸位来归。目前样子,也怕连累大家。伙计们只得各自离去。

孟冬将父亲尸体停放在凉床上,便回到西麦港家中。见母亲坐在炕上心神不宁地望着窗户,一头跪地,哭诉不起。

母亲听了,异常冷静,口中默念:总算了结了,省得苦等你咧!

孟冬与母亲商量,如何料理后事?母亲说运回家来吧,我看着他。扔到乱葬岗子上喂狗对不起他……

母亲说到这里压低着声抽泣出来。孟冬知道母亲说的是气话。他也明白父亲这样横死是不能入祖坟的。不能按常规办,更不能隆重地办。孟冬听从母亲,在夜里将孟养泉的尸体运回家中。

孟冬说,他要找米香香打听个究竟。母亲拉住他的手说,儿啊,听娘的话,远走高飞吧,啥也不必想,啥东西也别要,找个保命的地方去。

孟冬问,为啥呀?

母亲说,你父亲流着泪对我说过,香香没指望咧!孟冬追问为什么?母亲说,为啥我也不知道。他是流着泪跟我说的。孩儿,你千万千万要听你父亲的话,没错!

孟养泉生前看到米香香与李玉选的事,他对自己的老伴也没有说出细节。

孟冬说,那也得等父亲入土为安啊!

母亲生气了,说,你要是我儿,就听我的,你父亲的事我办!

孟冬跺跺脚连夜趟了。他不知去什么地方,按着祖辈人的习惯,出远门必要向东北方向去,过了山海关就叫关外,就算是出远门了。

孟冬母亲坐在孟养泉身边,按着送终的俗规,拿来剃头刀子,给孟养泉洗头、刮脸。孟养泉的脸虽然破裂有洞,老伴和面慢慢堵上。然后给孟养泉洗了手脚,洗完手脚,穿寿衣。寿衣的袖口里一边放入一把麦麸子。嘴里还念叨着,带着吧,到底是个庄稼财主。

没人来“送纸”到五道庙,鸣钟三声,绕庙三周,也没人打灵幡,入殓没有“三五”“四六”的棺材,只用家里仅有的一个柜子。不知那来的力量,一个人将孟养泉的尸体平平展展地放入柜子里。

做好了这一切,挨到日头末,家家吃晚饭,庄里人少的时候,拄着拐杖到了小黑坨娘家。娘家只有一个傻哥哥靠在滦河打鱼和临时摆渡为生。其实,孟养泉有许多家亲戚,都应该去“报丧”,因为不是正常死亡只能全免。

母亲对傻哥哥说,哥,今格儿别去打鱼,帮我修理修理房子。

傻哥说中,中中儿的。

母亲回到家里,对傻哥说,你妹夫过去咧,让他入土为安。

于是顶着星光,傻哥哥用独轮车推着殓着孟养泉尸体的板柜来到无人光顾的沙岗子上。没有费多大力气,便把墓穴打好。傻哥哥将它推了进去,就要填沙子。

母亲对傻哥哥说,别埋,你是给我修房子的。说着,母亲跳入板柜中,和声细气说,老头子你朝那边挪挪,给我一点地方。说完倒在孟养泉身旁。

哥,填土吧!母亲说。

傻哥说,你们一齐走?你也没死啊!

母亲从容地从身上抽出一把剪子,照直刺进咽喉,血溅满板柜。

哥,把房子修理好吧,别留鼓岗儿。谁让咱们是一条肠儿爬出来的呢!母亲笑着喘吁说,弄完了就走,别误了打鱼。

傻哥流着泪,一锹锹将沙土填下。他果然没有听错妹子的话,没留下坟头。

八五一整夜没有睡,起大早便急匆匆往昌邑县城跑。他要到县城去见刘明诚,跟他说说这几天西麦港村里的事和汤家河二区的事。

八五幼年时练就了走快路的本领,六七十里路,刚过晌儿,就到了昌邑古城南门。古老的城垣虽然多处坍塌,但坍塌的墙基处长满了树和草,稠密的树和草填补了城墙的空缺。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门楼无存,门洞仍保持当年的狭窄。城下原有的护城河,砖石斑斑驳驳,河内的水变得混浊,时有时断,有水的地方有鱼虾繁衍,每到雨季,昌邑城的闲民常有人来此垂钓,野小子们成群跳入水中捉虾摸鱼。

眼下正是秋后水瘦的时候,南门前异常的安静。这种安静却是有些异样。八五曾不只一次来过古城,就是朔风呼啸雪花飘舞的季节,护城河的冰床上也是热热闹闹。男孩子们下冰河“打猴”(一种儿童游戏)。手中拿着麻绳搓的鞭子,将木头刻成小圆木核儿,顶上呈粗脖状,下边呈尖形,钉上一颗滚珠,以鞭稍儿缠住木核儿,冷丁将木核儿放开旋转起来,然后以麻绳鞭子抽打,便直直旋转。男孩子们一到冬天,乐此不疲,谁的“猴儿”旋转的时间长而为优胜。从吃过早饭,打到天黑。

女孩子们冬季里也有游戏,那就是坐在门洞里,或者坐在护城河的河堤上,两个人一对儿,一对儿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