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节

崔淑凤任区委书记,赵英兰任区长,袁更三为区武装小队队长。即日上任,应对当前严酷形势。

崔淑凤和口袋儿听了都很突然,睁大眼睛望着刘明诚。刘明诚问,不敢接受?

口袋儿先望望崔淑凤。崔淑凤说,服从组织决定。

灯影儿里史超群掐了一下口袋儿的腿,口袋儿会意,立刻回答:我也是!

刘明诚补充说,区小队人员,由史队长从县大队中精选五十人。史队长已有了准备。另外,二区驻地放弃汤家河,搬到十九坨。袁更三的任命由崔淑凤传达。

安排完了工作,刘明诚紧紧握着崔淑凤与口袋儿的手,深切地说,挽救二区,就仰仗二位了。

刘明诚的眼里盈着泪。

史超群乘机说句笑话,谁道红装爱打扮,头颅掷处血斑斑。

刘明诚也笑了,历朝历代巾帼英雄,不胜枚举。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什么,口袋儿的一双大眼泪水盈满,如断线的珍珠嘀吧着。

李焕仓是个儒将,早年就读于京华师大。本应从事教育,但他对于靠口水吃饭缺乏兴味,热衷于官场,靠着其父李锡九的家资,走通政要,入了警界,凭其手段熬到了署座。他有一个嗜好,写字做画,因为用心不专,成绩平平。但对有成就的书画家总是高看一眼,敬重一层。这次到昌邑古城,闻听东街后巷,有一个画家刘雨农,甚为欣悦。

那日去山中剿匪归来,亲自造访刘雨农。

刘雨农,七十余岁,鹤发童颜,穿着中式衣裤,一派老学究气派。

刘宅小院很幽静,前院左边是几棵梨树,右边是几棵海棠树,后院是各种花草。时下已是冬季,梨树和海棠树都已叶落枝空,疏朗横斜。后院的花草,有的盆栽有的宿根,也是一片凋零。几盆名贵的花草移居房屋几案之上。三间正房,两明一暗,东屋住室,西屋画房。

刘雨农无妻室,原配早年去世,一直未曾续弦。身边只有两个少妇陪伴服侍。一名细草,一名线云,都在二十几许。

西屋画室横书“志和斋”。志和二字并不是他的字号,也不是抒发和顺之意。乃是露骨地自谓词人张志和也。张志和官场失意,早早地侧隐于乡野,打渔写诗作画,安于田园。自诩身边有两个妙龄佳丽陪伴,其乐无穷。刘雨农刻板效法之,不再续弦,只选两个少妇相从。其乐也安然。

前院的东西梨树和海棠也有直接的寓意,来自古诗“一树梨花压海棠”之意。言其老翁伴芳菲之雅,白发压红颜之俗。海棠花,红也,梨树花,白也。

由此可见刘雨农之情之性,之艺之趣。

在昌邑古县,刘雨农也算一景。

李焕仓来时,只带马弁一名,悄然而入。来前早有名帖进宅。刘雨农自是热情相迎,谈吐清雅。寒暄几语,刘雨农将李焕仓引至西屋画室。果真墨色满室,书香扑鼻。墙上挂满刘雨农之作。东墙是书法,上至秦朝石鼓文,汉代曹全碑,隋朝董美人墓志,唐朝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唐朝怀素自叙帖……许多历代名帖模仿。西墙是绘画,则是刘雨农原创之花草虫鱼之类。内中有五画,吸引了李焕仓的眼神。五幅画分别是:蜘蛛结网、蝎虎断尾、蜗牛爬墙、蚂蚁拖花、蝎子翘刺。

刘雨农奉迎说,师座请多指教。这是老朽夏日院中观景所作,五种动物五种情趣。无非为了生存。天地生万物,万物有其能啊!

李焕仓深思着,说,甚妙。老先生之画,取之于微,思之于宏,极富哲理呀。五幅生相,完全可以引伸于兵书战策呀!

刘雨农谦逊说,师座过奖了。

说着话回到东屋,细草与线云沏茶续水陪侍左右,二人品茶畅谈许多关于书法及绘画的轶事趣闻。

刘雨农很佩服李焕仓军旅生涯仍有此雅兴。

李焕仓盛赞刘雨农安居田园,孤守昌邑小县,却有如此之志,如此之艺,如此之生活。

两个人谈得极为契合,临行刘雨农送李焕仓一册自书楹联集。言称拙作难堪,不成敬意。李焕仓早已命马弁将应时之物放在院中石桌上。并说,登门造访,聊表微薄,笑纳笑纳。

刘雨农送李焕仓来到门外,相揖而别时,忽有一辆马车跑来。此人是刘雨农没出五服的侄儿小子,他并不认识李焕仓,跳下车来对刘雨农说,大伯,不好咧,石门山来了一股马匪,占山为王,到处抢掠,说不定啥时就来到昌邑城。刚才被他们追赶,所幸得逃。你老加点小心吧!说完跑了。

刘雨农有些吃惊,看看李焕仓说,有李师座镇守昌邑城,我想不会使小民受难吧!

李焕仓笑笑说,我早将各区驻军调回,重点扫荡北部山区,如蜘蛛结网一样,随时捕食。老先生请放宽心,堂堂21师何惧一股马匪。

说完告别而去。

石门山在昌邑县最北端,古长城骑着山脊蛇蜒西去,山之左右是长城古塞,如刘家口、桃林口、界岭口、青山口、冷口、董家口,再向西延伸便是唐朝时重要边口卢龙塞了。

长城始建于燕,秦汉两朝曾连接重修,明朝时大将徐达再次重修,以防草原少数民族入侵,是兵家必争之地。石门山不知见证了多少次刀光血影,不知聆听过多少马嘶人喊的战斗场面。山深林密,可伸可藏,可进可退,历朝历代有许多山寇在这里落草,剪径为生。成为贼人出没的自由海洋。

那时的山寇多是良民,世道不公,铤而走险,结伙成帮落草为寇。杀富济贫或专与官府作对。官府派兵来剿,他们便与之周旋,或者藏匿不出,使官兵无功而返。

石门山这股新来的马匪,首领叫纪再新,匪称大当家,其余不知深浅。

32

孟冬悄悄离开西麦港后,连夜奔了山海关,在山海关上了火车却无下一站的目标,便一边打听,一边茫然前行。他从兜里掏出一枚银元,自己赌命运。扔起来接住,看看是正是反,心中的期待如与所念相符,便可以下火车。

孟冬反复地扔下三次,皆没有相符,低头沉思。一个戴着礼帽身穿长衫的中年人过来,坐在他的对面。

老客儿,有啥着窄的事吧?来人很有礼貌,酷似商人。

孟冬想了想答,委决不下,确有心事。

什么心事?来人问。

不知在哪一站下火车。孟冬说。

来人说,好,那就跟我走,我在哪儿下车你就随我下车。

孟冬爽快说,对,这也算一赌吧!

两个人慢慢交谈起来。那人告诉孟冬他叫张梦禹,是关里乐亭人,在哈尔滨谋生。具体是什么活路,他不愿意相告。孟冬也没有把自己闯关东的心迹告诉他。

到了哈尔滨火车站,张梦禹领孟冬下车,出站口又坐人力车来到一个灯火较暗大车店。孟冬一直相随,不做防备,只看了看大车店的名字。院内有车有马,有几个伙计在给槽上的马拌着料。

张梦禹穿过三层房子,灯光突然明亮了,院子也变大了。进了一间很阔绰的屋子。张梦禹说,大兄弟到家咧。先坐下歇着。

张梦禹走到桌前,拿起电话,摇了几下,只说我到了,预备两个人的饭菜。便放下了。

孟冬未曾见过电话,只是听人说过现在可以通过电线说话咧。这一回他真见到了。

不多时一个厨子模样的人拎着食盒进屋,什么话也不说,只点头哈腰地将饭菜和酒摆在桌子上就出了屋。

饭菜不温不热,饭是白米饭,菜有四种,鱼、肉、杂菜,还有一盘圆圆乎乎的东西。孟冬惊奇地多看了两眼。张梦禹说,这是山里的哈赤马,很胖很香,咱老家没有这玩艺儿。

酒是地道的高粱烧,牌子叫滨江白。

两个人主宾有别,边喝边唠,张梦禹介绍一些哈尔滨的新奇。孟冬专注地听着。

孟冬的酒量很大,张梦禹很佩服连说,老弟乃有福之人,俗语说量大福大!

孟冬已有八分酒意,哈哈大笑。说,老兄不知我的老底儿啊!

张梦禹很有兴趣跟上细问。

孟冬说我是开饭庄的。你不知道昌邑县南乡重镇汤家河有个“独一处”,那里的掌柜东家就是我……

哦?张梦禹追问,我知道其饭庄大名,可那是大财主老孟家的买卖呀,老弟怎么姓纪了?

问到关键处,孟冬猛然卡住,连连摆手,还是把真实背景咽到肚子里。只说,老兄啊,我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呀!秋甲子下雨,我是百物(务)不成啊!

这也不是假话,痛到扎心处,孟冬竟唔唔地哭出声来。

张梦禹很识相,便转了话题。

孟冬饮酒过量,放下筷子,饭也没吃,就嚷嚷着睡觉去。

张梦禹把他扶进小屋,孟冬一头躺下,就呼呼地睡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觉得肚子里的尿憋得慌,起身要解手。睁开眼睛看看,吓得他周身出汗,肚里的尿水变成汗水从毛孔里流出来了。

四只手枪对着他的头顶,黑洞洞的枪口好像冒着烟儿。孟冬大喊,张梦禹,张兄,快来呀!

从大厅的虎皮坐椅上走下一个人,来到他的身边,大声说,狗不臭地,猫不臭天!

孟冬早在老家就听过这句俗语,言其说狗拉尿,总在草上,猫拉尿完毕要用爪子扒土将屎尿盖上。在这里冷丁听到这句话,他不知什么意思。便随意想了一句话,大喊,买卖人下关东,哪家烟囱不冒烟?

那人一听,放声大笑,连连称赞,好,好,好小子,是真材料造的!

这时候从大厅后门走进张梦禹,他双手拍着巴掌,脸上露出微笑。

孟冬完全清醒了,问,张老兄,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地方……

孟冬还要问,张梦禹说,来,随老兄到外边看看吧!

张梦禹领着孟冬出了寨门,展眼四望,山花烂漫,蝴蝶翩飞,山泉淙淙流淌,俨然世外桃源。与世外桃源相悖者,远远的山石上,有几个背枪人在晃动。

孟冬明白了这里之所在,是做何种买卖的了。他说,张老兄,真看不出你是干这一行的!

张梦禹说,老弟,我是伯乐善相千里马呀!

接着,张梦禹告诉孟冬,这山寨全是关里人。因买卖失意,或被屈含冤,才聚众上了山。此山名叫思乡岭,不杀穷人,专抢财主。等有了回家治地买房的钱,大伙儿就叮当散伙。

孟冬想,我是大财主的儿子,也在他们仇恨之列呀,不是一样出身,不能走同一条道,在这里入伙,后果难料。但是,在这崇山峻岭中,想跑恐怕也难,只得看一步走一步。

张梦禹见孟冬有些不欢喜,便说兄弟咱们回寨吧!

孟冬问,那皮虎椅上坐的人叫什么呀?

张梦禹告诉他,山寨之主叫丁大成。也是昌邑县南乡汤家河镇的老家。幼年随父亲闯关东,做药材生意,慢慢做大了,被同行所忌,诬告以假药骗人,吃了官司。父亲气愤成疾,不治而亡。丁大成走投无路,便联络了十几个走背运的买卖人,一齐上了山。因为都是关里人,他们将山寨改成思乡岭。

孟冬越听越不对,他们都是穷人啊!穷人怎么容得下我这大财主的儿子呢?

吃晚饭仍是由张梦禹陪着,没有喝酒,猪肉炖粉条子,白面馒头,又喝了两大碗酸菜汤,肚子撑得鼓鼓的。吃过饭,张梦禹说,一会儿你去挂柱。

孟冬问,啥叫挂柱?

挂柱就是过堂。张梦禹说,试试你的胆量。放心吧,都是老乡,分外有看相儿。

怎么过堂啊?孟冬说,我是胆小的人。

张梦禹说,你不挂柱怎么入伙?大掌柜的咋信任你呀!

孟冬说,我看你也象个管事儿的,你介绍介绍不就中了吗?

张梦禹告诉他,我是二掌柜的管不了大掌柜的。再说这是入伙的规矩。

张梦禹此次回乐亭老家,一是看望母亲,二是物色一些穷光蛋们,跳墙没挂耳朵的来入伙。到了家乡一看,这里已经闹了土改,穷人们都分了房子和土地,没有可选中的人了。他把昌邑和乐亭两县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也知道昌邑县西麦港的大财主孟养泉被共产党枪决的事。正巧在火车上又遇见了孟冬。孟冬虽然改了名字,可是假名字的含意,一听便知其意:纪再新,不就是“记在心”的谐音嘛。

张梦禹曾悄悄到过汤家河镇,打算去西麦港找袁更三,他虽然已经“叠拉”(退伙)了许久,但思乡岭的人都敬重他,念他,佩服他一身正气侠义心肠。一打听,袁更三已经当上了西麦港村的村干部,没有去见他。

张梦禹对孟冬说,我知道你的底儿,也跟大掌柜的说了,你就放心大胆地挺直腰板儿吧!

孟冬不言不语走进老虎厅。老虎厅门前点着松树明子,烟与火忽忽地抖动,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厅里烧着野猪油灯,酸臭扑鼻子。匪头儿们手拿短枪站在野猪油灯下,一脸油光。

大掌柜丁大成巍然坐在老虎椅上,一脸威严冷峻。

二掌柜张梦禹走进来,在厅下首位坐定。

丁大成喊,挂柱开始!

厅下两个山匪站起来,走到孟冬跟前,将三个盛酒的葫芦一个放在孟冬的头顶,另两个放在左右肩膀头上。

孟冬挺直身子站着不动。丁大成大喊,起!

孟冬仍然不动。张梦禹过去,悄悄说,走,一步一步朝前走,千万别回头啊!

孟冬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哀告张梦锅,张兄,说说情儿吧!

丁大成听见了,大声喊,你个窝囊废,我要不是汤家河人,立码插了你!别忘了,你爹妈是咋死的?忘了没忘!

孟冬想起父亲的惨死,想起母亲的哀告,立时变了相,大吼,没忘,没忘!我叫纪再新!

丁大成大笑说,别装蒜了!你是孟养泉的儿子你叫孟冬——

孟冬急了狂嚎,我要杀他们,杀共产党的区干部、村干部,还有那个大聋子妈……

孟冬失去了理智,他一心想着报仇雪恨,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他一边嚎着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大约走了一百来米,身后突然响起枪声,子弹呼哨着在头顶和双肩炸开。他仍然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过来几个匪首将他拽到丁大成面前。丁大成伸手插进孟冬的裤裆里,使劲攥了攥他的卵子囊。然后把手拔出来,大笑着说,好样的有种!顶硬!

这是入伙的第一关“挂柱”。如果枪击酒葫芦吓得尿了裤子,大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