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婶子哭啥吔？

送食盒的人木头一样转身出了屋。

35

眼下到了二月二。

西麦港庄户院开始送圈粪了。把门口外头的粪垛，一车车送到地里，准备种地。

自古以来，一出正月，农民就忙于备耕。据史考证，昌邑县自商代始已有农耕。孤竹国更是产粮最多的远方方国。那时已有谷、黍、高粱、玉米、小麦、大豆、稗子，粳子（一种旱稻）。滦河下梢发现了石犁、石镰等农具。当时已有了青铜器，因为生产贵重，多用以兵器和祭器，不用于农耕。

孤竹国存在了一千余年，一直是平和景象，男耕女织，农渔为乐。这是很大的奇迹。因为我国商代是各种酷刑产生的时期，唯有远方小国孤竹却没有酷刑。孤竹君治国有方，出现了伯夷叔齐礼贤揖让的佳话。

往地里送粪，也是上古流传的方法。按地块分“起伏”“上绞”扒成堆儿。今年“起伏”送粪，明年则是“上绞”送粪。这样做的好处是垄与垄背与背交替轮作，保养地力，发挥地力。

粪送好后，接着就要打土疙瘩，平整地面。夜里在灯下准备套具。种地时有的一家出套，或两三家搭套，这与畜力有无、多少有关。谷雨前后就开始播种了。农家古谚，季节不等人，一刻值千金。打铁看火候，种地看时候。枣树发芽，快种棉花。雨水推船，惊蜇栽蒜。清明早，小满迟，谷雨种棉正当时。立夏到小满，种啥啥不晚。芒种芒种不可强种……

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是黄道吉日。龙抬头日惊蜇始震，冬眠动物复苏，百草萌芽，春耕开始，户户吃春饼（薄饼包馅或大葱）。家家窗户上贴纸剪大公鸡。大公鸡叨食蜈蚣、蝎子等毒虫，兆解五毒。青年男子早起争着去井上担水。民俗称“谁去得早，可以挑回龙蛋”。这一天烧柴时，要烧短豆秆儿。烧长秆儿不能折，恐怕扎了龙眼，不吉利。

裴四起大早到井上担水。年年如此，每到二月二，裴老妈就叫醒儿子去担水，叫挑龙蛋。裴四嘟囔着，如果井里有龙蛋，咱缸里都是龙蛋咧！

裴四老妈反驳，咋的，不是这些年挑龙蛋，就盼来平分？有地种，有饱饭吃，能说上媳妇？

一提起媳妇，裴四就不吱声了。自打结婚，裴四就没钻过媳妇的被窝儿。媳妇有时嘤嘤地哭，说不出心里的委屈，不知自己哪儿不好。裴四老妈暗地里骂儿子，背地里劝媳妇，你也别着窄，得逗着他乐，俩口子褥边儿挨褥儿边，哪有不起性的？

媳妇听婆婆的话，夜里对裴四说，我给你讲个故事。裴四问，啥故事？媳妇便说，叫傻媳妇等汉子——两口子总没有那个事，媳妇就逗弄汉子，你上我身上来呀，我给你一个甜枣儿吃，汉子就爬到媳妇身上。媳妇又说，你往下挪挪呀，我给你俩甜枣儿吃，汉子就往下挪了挪。媳妇又说，你使使劲儿呀，我给你仨甜枣吃。汉子果然使劲儿动了动，没几下，汉子爬起来就跑，跑到野地里哭。他妈去找他，汉子哭着说，坏咧，坏咧，我把人家的肚皮儿插了一个大窟窿……

媳妇说完了，自己不禁笑起来。裴四也嘎嘎地笑，说，这是个傻汉子呀！

媳妇仍然未能把裴四说进被窝里，从此心里冷到家，自己认命吧，谁让我遇上这么个怪物！

媳妇没意思，常常回家看爸爸，一住十几天不回来。

裴四挑完了龙蛋，放下水扁担。裴四老妈说，吃完饭去河东叫你媳妇。二月二咧，媳妇不兴在娘家过节。

裴四说，我还得上坨呢！

裴老妈说，误不了你上坨。从河东跑冰去坨上更近。让你媳妇快回来，你就去坨上中咧。

裴四说，中。

裴老妈叨咕着，当了个破村干部，天天往坨上跑，我真不明白，这个崔淑凤咋把你的心掏去咧？你有媳妇她有夫，这不是搞鬼嘛！

裴四听了生气说，别糟践人家崔干部，我们没搞鬼儿。

汤家河区迁到十九坨。西麦港调整干部，李玉选仍是村长，裴四当了八五那个角儿。苏小荣当了裴四的角儿。21师占了昌邑，建立了伪政权，村里有了两个村公所。

崔淑凤、口袋儿和八五，以隐密的形式进行工作。发动群众与敌伪政权进行斗争，加强各村的武装机干队的建设。口袋儿除区里的工作外，仍然要出刊《昌邑民歌》小报，然后骑马发到各区里。

《昌邑民歌》今天印出来，口袋儿早早骑上马就走了。

小荣邀好了八五，到胡家坨镇唱民歌。胡家坨是和汤家河一样的镇，传统习惯每年的二月二龙抬头，举办民歌演唱会。历年多是请小荣和口袋儿母女俩，今日只耍她自己，八五用小嗽叭伴奏，省点力气。

昌邑民歌是古县的瑰宝，是昌邑县民的喜爱。民谣说，不睡不歇去看影，不吃不喝听民歌。民歌的力量不可估量。赵家昌邑民歌唱红了整个滦河下梢，被人们誉为滦河仙子、滦河灵芝。

仙子和灵芝是滦河下梢最美好的神圣。都产生于滦河古老传说和记载中，都留在人们心田里。

滦河两岸百姓，视滦河为圣灵，是她养育了祖祖辈辈的先民。他们都从滦河走来。滦河既为圣灵，那么仙子便是滦河的化身。人们祈祷她爱民如子，荫泽百姓。

有一年滦河泛滥了。大水咆哮着奔流。老人们就说，这又是谁惹怒滦河圣灵了。西麦港村有一个姑娘人称刘二棒槌。她排行老二。虽然寡言少语，却是小伙子脾气。早年丧了双亲，以卖锤布的棒槌为生。她有一身好水性。按说滦河边上的大姑娘小伙子没有一个不会浮水的，刘二棒槌水性最能，她可以在水下猫上三天三夜，坐在水皮儿咬饼子吃如坐平地之上。

大水咆哮着，眼看要冲掉西麦港村。村中老族长捋着白胡子念民谣：棒打羊角掉，滦水归故道。

滦河岸边有一个小庙，庙门前有一个石羊，大水一来石羊便咩咩儿地叫，似在呼唤。

刘二棒槌听了老族长诵念，明白其意，提着棒槌跳下滚滚涌动的河水中，不见踪影。再看见时，她已经站在了石羊前。石羊仍然仰头叫着。刘二棒槌站在水面上，双手抡起棒槌，三下五下，将石羊的两支犄角打掉了。石羊不叫了，河水奔腾着归了旧道。可是河水却把刘二棒槌收进了河道，顺了大海。

刘二棒槌为了救西麦港村，犯了天谴，被天庭大帝派龙王收入龙宫。西麦港本应在那次滦水改道中消失，这是天意，却被刘二棒槌破化了，当然该受天谴。有人说，头滦水泛滥，村里常有一个卖干枣和梨的，吆喝着从村中路过——干枣梨（赶早离）干枣梨（赶早离）呦！

西麦港村民却没听懂，不解其意。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仙要指点愚钝，可是白费了心机。他没有遭到天谴，刘二棒槌却改变了天意。

刘二棒槌消失于人间，人间却永远记住她，家家供奉滦河仙子，便是刘二棒槌。

滦河灵芝，不是简单的传说，而在《昌邑县志》上确有记载：滦河入海口，每当夏秋之交，日出海波之时，河水中偶放红芍药，人称滦河灵芝。渔人蹑足潜踪、猛然拔起得之。一遭惊恐，则十岁不出。此花入药可疗妇疾，有奇效……

昌邑县医界，如藏有滦河灵芝，医则为名医，店则为名店。昌邑县视滦河灵芝为造化之神奉献于昌邑百姓的灵丹妙药。滦河灵芝救死无数，民众敬之如神灵。

滦河下梢百姓把滦河仙子、滦河灵芝美誉送给赵氏民歌世家，可见其对昌邑民歌的喜爱。

今天二月二龙抬头节日，胡坨镇的民歌盛会尤为热闹。上午一场，下午一场，夜里一场，演唱三天九场。

苏小荣的演唱做开台和压轴，中间为别的歌手。

上午第一段，是口袋儿编创的，名叫《妈妈娘你好糊涂》。

开场了，八五以喇叭伴奏，兼做夹白对话。

（夹白）妈妈娘啊

（唱）土改闹革命挖了老穷根，

分了房子分了地，

穷人得翻身。

共产党恩情大，

永远记在心。

你咋有顾虑呀，

妈妈娘你好糊涂。

哎嘿哎嘿哟啊，

你可没觉悟。

地主老财心不死，

组织了还乡团，

还有那中央军哪，

反攻来倒算。

我们要团结起，

胜利果实要保存。

你咋害了怕呀，

妈妈娘你好糊涂。

哎嘿哎嘿哟啊，

你忘了共产党的恩。

人家女儿去开会，

你把女儿关在屋。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顶多喂喂猪。

来了中央军，

还乡团更可恶，

你说该咋办啊，

哭也不得哭。

妈妈娘你好糊涂，

只有跟着共产党，

才是咱出路。

妈妈娘的八大糊涂，句句符合当前斗争形势，唱到人心里，有的赞叹，有的欢呼。唱了一遍，还要再唱一遍。

小荣一口气唱了五个段，就到了晌午吃饭。群众还鼓掌，要求再唱一段。

小荣又唱了一段《二月二龙抬头》：

二月二，龙抬头，

蝎子蚰蜒不抬头。

二月二，敲炕帮，

蝎子蚰蜒躲又藏。

二月二，敲房梁，

蝎子蚰蜒不下房。

二月二，挑龙蛋，

团结起来反倒算。

二月二，抖衣襟，

支援前线打败中央军。

二月二，敲房檐，

小心万恶的还乡团。

二月二，好吉日，

全力保全胜利果实。

这是口袋儿编创的旧瓶子装新酒的段，她是在传统民歌的基础上，增加了新内容，更加讨人喜欢。下台后，许多青年男女追着小荣学，小荣就一堆一伙地教他们。

这里成了民歌的海洋，力量的凝聚。

孟冬病倒在昌邑。

自从李锡九跟他讲了他不曾知道的事，特别是米香香的事，顿时将他心中的美好，打得粉碎。他一直蒙在鼓里，虽然他家遭了难，米香香无力回天，但她毕竟是孟家所救孟家所养，何况他们已有海誓山盟。人怎能恩将仇报呢？他最气恨的是米香香与村长李玉选狼狈为奸，不顾廉耻，害了孟家。怒气攻心，一口热血喷在李锡九老伴的怀里。

李锡九急叫人给李焕仓传信过去，李焕仓开车前来，把孟冬送进昌邑县医院，经过紧急抢救总算保住了性命，但恢复得很慢，一直在医院住着。这就打破了李焕仓的设计。他本想留住孟冬的马队，因为他当过山匪有出没于山林的经验。配合他的骑兵连一起进山清剿共党武装力量刘史所部。

春节那夜刘史所部突击昌邑城，将21师守军打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李焕仓气急败坏，初一就派兵进山，又遭伏击，李敬业的骑兵损失过半。李敬业右臂中弹，险些被俘。李焕仓被刘史所部死死缠住，不能南下滦河，使他心急火燎。找又找不着，打也打不着，好像他们成了灯底下的把子，不知什么时候被袭击。他不得不赞叹，共产党经过八年抗日练出来的游击战太厉害了。他也曾犹豫是否撤兵而返。寸功未立，可谓贻笑大方，而且出师不利，肯定影响他的前程。所以只得硬着头皮坚持着，想着剿灭刘史的办法。李焕仓品诗赏画的雅兴，灰飞烟灭，不再去找那个刘雨农闲聊了。

刘雨农多日未见李师座，二月二这一天突然登门造访。

李焕仓闻报刘雨农前来，一扫愁云，整理一下头发，出门相迎。到了客厅，刘雨农双手打躬，祝师座二月二吉利。并当面呈上《金龙戏海图》一帧。

这是老夫费思苦想，三天三夜净手焚香所作，献给师座，以祝龙节快愉。

李焕仓接过中堂大画，果然泼洒有神，上是金龙起舞，下是海水翻腾，很是壮观。左首题款曰：飞腾始知海底小，浩饮苍溟天地宽。

右首是：焕仓李师座大人笑纳。左下首是：昌邑闲人雨农及年月日。押印长方两个钤章。

李焕仓自要赞扬一番。刘雨农说，吉日吉时献于吉人，可知老拙寸心之意。

二人落座后，李焕仓脸上的愁云又席卷而来，怎么也掩饰不住，说，刘老先生不知，军旅之中，非是诗画之区，常有烦心之事啊！

刘雨农问，堂堂21师，人马精良，兵强将勇，何烦之有？

李焕仓将自春节后所遭重创略述一遍。

刘雨农说，何不痛下决心，倾其全力围剿之？

李焕仓笑了，他笑刘雨农的迂腐无知，笑刘雨农的轻言。

我何不想围剿啊？李焕仓苦笑说，只是共党刘史所部机动灵快，看又看不见，抓又抓不着啊，就像巨手捂跳蚤，手被碰得生疼，跳蚤却跳到了头上……

刘雨农想了想说，我除夕夜里，倒听到了消息。一群孩童去山洼里烤肚皮，真真切切看见刘史部队了。

李焕仓一震，急问，真有这么回事？

刘雨农说一点不假，二愣子、大山羊、狗剩头……亲口跟我说的。他们年年去山洼烤肚皮求发实……

什么叫烤肚子求发实呀？这亦是昌邑城自孤竹古国时流传下来的风俗：吃守夜饺子前，城里的男孩子们合伙跑到大山中，打一垛山柴，点着火，孩子们不惧严冬的寒冷，脱掉新棉袄，拉起手，围着熊熊大火跳，一边跳，一边喊，烤呀烤肚皮儿，一年壮得象小驴儿，烤呀烤肚皮，一年壮得象小驴儿……

据说可保一年不生灾不得病，此风沿传五千余年，尚有遗迹。

李焕仓听说孩子们见到过共党刘史所部，不禁一震，想打听个究竟。

此时，副官李明德匆匆来到李焕仓身边，贴耳说了几句。这一个消息又使李焕仓冷丁一惊。想了想，对李明德说，由他去吧，急不可耐了！

36

医院里的孟冬，身体刚刚恢复，复仇心切，便擅自出院了。

日头掉进西麦港沙龙后面的时候，孟冬骑马在前，二十匹马队在后，闯入西麦港村。

西麦港村正是家家屋顶炊烟袅袅，牛叫猪哼鸡上窝，该吃晚饭了。

裴四老妈烧住了火，拿着笤帚扫院子。心里一阵阵急躁，媳妇早回来了，裴四仍不回来。嘴里嘟囔骂，将清扫的杂物用铁戳子装上，扔进门口猪圈里。抬头看见大聋子妈进了栅子门。开口说，老嫂子，借给我老花镜使使中呗！

裴四老妈没好气，勉强地说，中啊，干啥使，看西方洋景还是拿虱子？

大聋子妈看出了相儿也听出了裴四老妈的话外之音。只有强笑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