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节

我到哪儿看西方洋景啊,也不是拿虱子。我想给聋子缝件夹袄。二月二咧,该换换毛咧!

自从出了诬告孟养泉的事,大聋子妈为了儿子说了违心的话,给别有用心的李玉选递了一把杀人的刀。她没想到会要了孟养泉的老命。事情塌了天,她一个妇道人家心惊胆颤不得安生。每夜里做恶梦,梦见孟养泉一脸血污,追着她索命,吓得她惊叫而醒。她偷偷设了香炉碗,烧香祈祷,哀告神佛,饶了我吧,等我下了阴曹地府,我给你赔罪,甘受惩罚!

大聋子妈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见了人躲着走。轻易也不出门,怕人们点她的脊梁骨。今天她实在没办法,岁数大了,眼照不好使了,说什么也纫不上针,这才硬着头皮儿来求借裴四老妈。

裴四老妈瞧不起她,平时不见面,见了面就憋不住表露出来。她把水晶石的老花镜递给大聋子妈,然后边送边说,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外加福祷寿三星,那就是十六星,那就是心里的秤。秤要公人心要平,害人就是害己。只知拜天上的斗,不拜心里的斗,那就得遭天谴啊!大妹子,你懂得这个理儿不?

裴四老妈把孤竹古国祖传的道德象背书词儿一样念叨给大聋子妈。大聋子妈心里明白裴四老妈所指,又不好解释,只有说,老嫂子说的对呀!我花肠子悔成了青肠子,我真没有想到惹这么大祸啊,这个年头儿啊……

大聋子妈颤颤抖抖地哭了。裴四老妈口似刀子心似棉,反而可怜起她来。低头不再说什么。只默默自语,也许这都是命,命中注定啊!天下的公平真是难找。庄下住着这么些年,我心里明白你是个啥人啊!

裴四老妈这样说,大聋子妈更觉得歉疚,老泪顺着眼角皱纹东歪西斜……

西麦港村公所办公室里,李玉选与米香香虽然不那么威风了,仍然还那么养尊处优。国民党伪政权的村长于得水是个老好人儿,哪边也不伤,也不干涉他们。他们早听说,昌邑北部山区地主还乡团闹反攻倒算很凶,有的杀人放火,生吃人心下酒,点天灯……国民党的中央军驻扎在昌邑城围剿共产党的武装力量。又听说,21师的骑兵连年前就开到了汤家河镇,没过几天不知何故又回了昌邑城。原先吴尚友的区政府干部早都鸟飞云散了。新建的区政府,他们又瞧不起,所以心里担惊又害怕。恐怕西麦港不定哪一天也要大祸降临。

米香香常常坐着怔神儿,她心中有悔又有怕。悔的是不该眼望着李玉选置孟养泉于死地,怕的是不知下落的孟冬回来寻仇。她暗暗准备着,下狠心练习枪法。既然事情摆在了面前,怕有何用?只有自己长本事,保卫自己。她的枪法练得有了起色,胆子也大了,心也狠了许多。正如李玉选告诉她的,世界不同情眼泪,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人类就是这么进化来的。俗语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紫泥儿。

李玉选说,那个孟冬是个落道帮子,他还能成什么气候?早是墙缝儿里的臭虫找地方眯着去咧!人心要狠,也要灵活。看准形势,随时准备扳蓬转舵,就像在滦河里行船一样。

米香香问,你认为是共产党的势力大,还是国民党的势力大?

李玉选说,眼下还看不出眉眼高低。国民党是国主,共产党是临时,表面上看共产党打不倒国民党,可是共产党是站在穷人一边,不谋私利,深受穷人欢迎。古语说,得人心者得天下,这是对的。可是时间呢?人生不过百年,重在生前,轻在身后,谁都知道生前享福,哪个看见身后之荣?所以,要有一个确当的选择,骑驴看影卷走着瞧吧!

米香香说,我们可都入了党啊,也宣了誓,不怕流血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啊!

李玉选一笑,你还让誓言帮你入坟墓吗?你看看中央军一来,区里的干部以吴书记为首早逃得没影儿了!

米香香一直佩服李玉选的见识。李玉选的一言一行都是她的榜样,李玉选就是她的信赖。她从他身上不仅享受了肉体之欢,而且得到了灵魂的充实和支撑。

李玉选和米香香手拉着手,走出办公室,要到伙房进餐,然后再回到米香香房中鱼腾鸟跃半宿。几乎天天如此。

李玉选戴着两块缸底儿与米香香走到伙房前檐石下,爱取笑的伙房大师傅几步跨出门,身打一躬,双手一摊,说,村长主任请进!今晚可是好菜口,你们就放开肚皮儿吧!一个滦河红鳞大鲤鱼,清蒸的,还有爆炸滦河草虾,个个都带着子儿呢……

幽默的伙房大师傅话音未落,听得一声枪响,他头上的瓜皮小帽被打飞了,咕咚一声坐在地上,慌慌张张地说,村长主任,你们别闹着玩,我可是最怕枪子儿的呀!

伙房大师傅误以为李玉选跟他闹着玩,因为多少日子,村干部们带着机干队在滦河套里练枪法。

李玉选和米香香也不知子弹从何而来?看看院中无人,便都掏出了手枪。李玉选大喊,谁?出来?是八五,还是裴四?扯啥鸡巴蛋,这也是闹着玩儿的?

哈哈哈……一阵狂笑,房顶上站着一个戴着狐狸皮帽子,手拿短枪的人。他说,好久未见,都长本事了!

说着两声枪响,打掉了李玉选和米香香手中的二斤半,飞身跳下房檐。说,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

米香香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是孟冬了。霜打的茄子蔫巴了。李玉选伸手摘眼上的缸底儿想看个真切。孟冬说,别看咧,缸底儿,你这几年是官运花运一齐来呀!没想到今天吧?我孟冬回来了!论私话,我是孟养泉的儿子,论公话,我是中央军滦河还乡剿匪队队长。怎么,回屋子里唠唠嗑儿,还是直接上路?

李玉选和米香香要跑。孟冬大笑说,你们真是一对傻蛋呀!往哪里跑,只要我指头动一动,你们的脑袋就开花!

孟冬命令一声,从门口进来两个戴皮帽子的人,象变戏法一样,将他们绑了个结结实实。

孟冬说,把这对狗男女用绳子连在一块儿,让他们再美美。让西麦港老少爷们开开眼!

两个滦还队员将李玉选和米香香串联一起,走向庄筒子。

这时候,滦还队们正一家一户地喊人,都到大庙前老槐树底下聚齐!

孟冬抽身迅步跑进东头的大聋子家,他要亲自把大聋子妈押到这里来。大聋子妈借花镜回来就看见马队进了庄,又瞄见孟冬去了村公所,情知大祸临头。孟冬第一个要报仇的应该是她。先吓得尿了裤裆,坐地大嚎,对大聋子指指划划,意思是让他快去躲躲。大聋子跑到门口去看,等他回来时,大聋子妈已经在门框上用细绳子吊死了。

大聋子看见妈妈死了,嚎叫着将老妈的尸体解下来,横抱着往外跑。

孟冬进来,明白了一切,用枪指着大聋子妈的脑袋狠狠地说,崔氏啊崔氏,你老妖婆,为了你的儿子,你就胡说八道害死我爹吗?

孟冬越说越气,头脑里闪动着孟养泉满脸污血的场景,闪动着母亲哀求他远走高飞的情形。还有李锡九告诉他的,母亲为爹爹殉节的惨状……他的手指忍不住了,向着大聋子妈的脑袋连开数枪。血浆溅了大聋子满脸满胸。

大聋子气急了,扑向孟冬呜里哇呀大骂,孟冬飞脚踢在大聋子下身,随手开枪结束了大聋子的生命。

孟冬余怒未消,回到大庙门前的时候,西麦港的村民都被赶到老槐树底下,滦还队们手持马枪,围在人群外。老槐树的虬枝上挂起两盏桅灯,火苗凶凶地跳动。

李玉选和米香香被两个滦还队掐着脖子,李玉选的帽子不知什么时候弄丢了,短发卷卷着。米香香头发蓬乱,掩着她的脸。

孟冬先到李玉选跟前,用枪把那深度眼镜挑起来,说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缸底儿是你的伪装,见鬼去吧!说着把跟随李玉选多年的深度眼镜,摔得粉碎。孟冬接着又用枪挑着米香香的乱发,说,多漂亮的小嘴,不能让头发挡着,让大伙儿都看看吧!

孟冬转过身来,沉静了一阵儿说,西麦港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们,不要害怕,我孟冬不杀与我无仇的人!这次回来,既不要土地,不要房产,不要金银细软,还有我爹的古书古画……我啥也不要!因为那些东西,经我爹之手已经交给了乡亲们,做儿子的不违父愿,我不再清算了。但是我爹不能白死,我要报仇!西麦港村的村干部有四个,那两个我没找到。也不想找了。西麦港的事我都知道了,今夜里就让这两个狗男女当着大伙说个明白吧!

孟冬命令两个滦还队用绳子绑着李玉选和米香香的双肩,把他们双双吊上老槐树的虬枝。让他们的头被桅灯照着,大伙看得清楚。

看看吧,就是这两个狗男女,害死了我爹。孟冬说,你们俩说说吧!

村民们仰头望望李玉选和米香香被高高吊起,昔日的威风一扫而光。丢人现眼到了极点。真是此一时彼一时。村民们大多不明真相,只是猜测,不愿为李玉选叫冤,也不敢惹孟冬,都低头默默不语。

孟冬连声大骂着让李玉选当众交待,他和米香香勾搭成奸谋害其父的事情。

李玉选当众受辱,生不如死,还不如拼死倒闹个烈性男儿。他大骂,孟冬,你爹假装积极破坏支前,反对共产党的政策,我是共产党的村长,就不让他!我上不推给区政府,下不推给大聋子妈,就是我上报给区政府的。你要杀要刮,就来吧!

孟冬又问,你与米香香明铺夜盖,也是共产党的政策吗?

李玉选大笑,说,男女之间日久生情,不是罪过。香香爱我,不稀罕你这个落道帮子有错吗!气死你,你哭去吧……

孟冬被李玉选当众激火儿,热血上涌顶到脑门,拿起马枪一排子弹射穿了李玉选的胸膛,鲜血乱窜。

鲁杏园和瞎儿子也被圈到老槐树底下。她的心情很复杂。气恨交加,又觉得羞耻,无地自容,偷偷地流泪。她的瞎儿子,眼睛瞎耳朵却很聪明。他看不见李玉选被吊在树枝上,但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李玉选的怒骂声。瞎儿子心里佩服父亲的刚强和勇气。一阵枪响,他明白父亲一定遭害,口中骂着下流的话,冲上前,胡乱地抓打。

孟冬见李玉选的瞎儿子,心里说话,斩草要锄根,瞎儿子不能留,举枪将瞎儿子击毙。

老槐树的虬枝向下滴血,地上瞎儿子的血流象蛇似的蠕动着,慢慢凝在坑坑洼洼里,一片血腥。朔风吹过,老槐树枯枝摇动,增加了黑夜的恐怖,村民们心中颤悸着。

孟冬不解恨,大声嚎着,把这对狗男女裤裆里物件割下来,挂在他们脖子上,暴尸三天,让他们快乐去吧!接着狂笑不止。

鲁杏园流着泪走过去,不哭不叫,抱起瞎儿子,走到孟冬面前,平静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李玉选和米香香害了你爹,这个瞎孩子有什么罪?我是李玉选的老婆,怪我平时管不了他。他和米香香偷偷摸摸做狗子猫子的丑事,我也不光彩。你,你就把我也打死吧!

孟冬望着鲁杏园沉默了。这个女人的话刺痛了他,立时冷静了许多。

鲁杏园说,孟队长,你不杀我,我就走咧!

说着她抱着满身鲜血的瞎儿子,叫着亮儿,亮儿,向着人群外边走。

村民们沉默着,老槐树下一片死寂。

突然场外一声枪响,八五与小荣跑入圈内,他们结束了演出,赶上了这一幕。

八五与孟冬手里端着枪对峙着,村民们心都揪在嗓子眼儿,两个人面对面,一开火儿地上又是一滩血。

孟冬突然想起了思乡岭上的话,嘴里喊着:思乡岭。然后说,照这个我不开枪。

八五冷丁听到思乡岭三个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一时间他想不到孟冬为什么知道思乡岭。问,你哪个名号?

孟冬答,国军21师属下滦河还乡队。

八五说,你是反攻倒算来了?

孟冬答,不。我来报仇。

八五说,那好。山里有思乡岭,昌邑有滦河套,走,咱们两个去滦河套里较量。

孟冬想了想,说,也好。

八五要走,小荣见状,闯在前头,大喊,你们不用较量。孟冬,你与村民们都有仇吗?我是村干部,有事你朝我说,开枪你向我开……

小荣越说越激动,禁不住唱出民歌:

滦河流水哗啦啦,

河里有鱼又有虾,

怎么出来个蚧蛤蟆?

滦河水把你养大,

今天来把祖根挖。

乡亲们别怕他,

拿起锹镐和鱼叉,

打死这个蚧蛤蟆。

激越愤怒的歌声,成了战斗号角。村民们纷纷闯过滦还队四散而去。

这时滦河套里的机干队也赶到了,开枪射击着滦还队,现场乱了套。

滦还队一见吃了亏,不等孟冬指挥,开枪扫射,口里喊着先打烂这个唱民歌的。

小荣躺在血泊里,八五扑过去,小荣笑望着八五,说,八五,为了西麦港的乡亲们,血流在你怀里,我值了。我只是不明白,你为啥老不说人?

八五眼泪横飞,呼叫,天啊,我不能啊!

小荣突然眼里喷火喊,打死孟冬,为百姓雪恨!

八五转过身,大喊一声,孟冬,你爹来了!孟冬猛回头,八五勾动枪机,子弹却被滦还队挡住了。滦还队乱枪连射,八五倒在小荣身边。

裴四老妈没回家去,裴四媳妇说,妈,快走吧,子弹嗡嗡飞呢!裴四老妈说,不中,我得跟孟冬说道说道!说着拄着枣木拐杖冲到孟冬面前,大声说,孟冬,你是人揍儿吗?西麦港从古到今没有出过牲口啊!你是头一个。你真给老孟家长脸啊!庄里过了这么多年,谁孬谁好,人人心里都有小九九。你爹响应了共产党的政策,村民们都知道。他当老财主这些年,人也老实。可是再老实,那些活计还是长工们干,他享受着。共产党要锄除剥削,土地还给穷人,耕有地,住有房,这政策好,穷人们欢迎。你爹也没反对。不就是你的媳妇被李玉选干咧,就把你气死咧,你就这么心黑手狠,这么杀人?连个十几岁的瞎孩子也不放过?大聋子妈被你吓得上了吊,你还开枪打成筛子眼儿,大聋子也被你枪毙咧,八五、小荣是咱滦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