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啊,你也不放过,你真是疯了,你不是人,你是疯狗……你能把西麦港的村民们都杀了吗?
裴四老妈越说越气,举着枣木拐杖往前冲。
孟冬有些害怕向后躲闪。裴四老妈追过去,用枣木拐杖照着孟冬的头上磕。孟冬用手遮迎着,不忍开枪。裴四媳妇一直拉着老妈妈。西麦港的机干队一直和滦还队交着火。不多时,村民们手持铁锹,鱼叉呼喊着跑出来,包围了孟冬。滦还队为了保护队长,从孟冬身后开了火。裴四老妈和裴四媳妇应声倒在地上,那只枣木拐杖还在抖动。裴四老妈笑着说,好,孟冬……咱去阴曹地府打官司,我先等……等……
孟冬一惊冲出人群,带着剩下的十八个滦还队,喊,不论是谁,冲上来就打!
凶恶的滦还队见孟冬急了,疯狂用马枪扫射,西麦港村的机干队只有二十个人,都是旧三八枪,打一枪压一发子弹,怎能敌住滦还队的疯狂。不多时一个个躺在血泊里。他们为保卫村民牺牲了。
西麦港村民永远记着这一天——1947年农历二月二龙抬头。人们祈祷的是吉祥却迎来了灾星。西麦港的古庙石碑刻上了这一页,古庙前的老槐树看见了这一切,它的记忆,长进春的年轮里。
血腥充溢着村庄,朔风呼呼地刮起来。孟冬不敢面对西麦港村民,命令撤回!
一个滦还队说,队长,树上还有一个呢!
孟冬回头望见古槐虬枝上吊着的米香香,双腿夹了夹马腹,马向前冲去,回手两枪,米香香应声落在地上。
孟冬领着十八骑,连夜向昌邑城驰去。
遇难者尸体躺在血浆里,古槐洞里的草虫闻到腥味儿,悄悄地爬出来,舔吸着意外的奇餐。村民们胆颤心惊地认领尸体,仅存的一个机干队员连夜上坨,给区委汇报。
37
仅存的机干队员叫万金宝。他根红苗正,是八五一手栽培的。
万金宝的父亲叫万劳金。扛活出身,滦州人,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大字也不识,他没有大名,只有娘起的小名叫狗剩头。一直喊狗剩头狗剩头,到了满脸是胡子,还是狗剩头。扛活的都挖苦他,请先生给起个大名吧!他说不用,没有老婆自然没有儿子,叫狗剩头有啥不可?
有一次下田锄地,他的锄头从地里锄出来一个手戳,挺好看挺光滑的。到屋里洗了洗,上边有字,找识字人问上边刻什么?识字的告诉他,刻着劳金之印。
狗剩头问劳金之印是什么意思?
识字的告诉他:劳金是个人名,之印就是他的手戳。西麦港现在没有一个姓劳的,但西麦港是个渡口,古来姓氏繁杂,这个劳金把手戳丢在这里,沉睡了不知多少年,让你一锄头锄出来了。
狗剩头说,天意,天意,谁说我没大名,劳金给我送大名来咧。我就叫劳金了!
识字的说,也好,千百年的劳金死而复活了。
自此,狗剩头自认自己叫劳金。全称万劳金。
抗日战争开始,万劳金参加了抗日大暴动,属于昌邑支队。后来又挺进平西整训,一路打得很残酷,牺牲了成千上万人,万劳金也在壮烈之中。谁知死尸堆里的万劳金又活了过来,又去找部队,部队有的进了平西,有的回到昌邑北部山区,他找不见一个熟人,就在山沟里又给财主扛活过生活。
万劳金头参加抗日暴动前,经人介绍和一个寡妇拜了堂,过了三天就走了。一直没有消息,后来熟人传话万劳金早已牺牲在西进路上了。这寡妇又经人磋合,跟一个半傻不尖的养蚕汉子结了婚。起了抗日政府的结婚证。
过了不久,万劳金因山里闹土改,他就回来了。回来时正是夜里,走到窗前边,刚要喊媳妇的名字,见窗影上映着一个男人的头,他急了一脚踢开门进屋。油灯下看见媳妇和一个男人光八赤条地坐着,问,你们这是干啥?我不在家你们搞破鞋?
女人见是万劳金傻了眼,大哭大叫,都说你死咧,你咋又回来了?
万劳金让那个男人走,那个男人说中,白天我去滦河套里养蜂。黑夜里我还回来住!
村里没办法解决。万劳金与女人确实结了婚,这个养蜂人也结了婚,又有结婚证。最后听取自愿。万劳金不走,那养蜂人也不走。那个女人就说,咱们三口人过吧!没孩没爪儿的,你们俩干活我做饭。
万劳金和养蜂人都同意了。
过了一年多,三个人相安无事,万劳金与养蜂人处得挺好。
滦河套里有槐林,槐花开时蜂群正忙,养蜂人也很忙。有一次赶上了涨海渭(即海啸),滦河入海口处海渭很猛,浪头如山一样,小舢板一下不知去向,半傻不尖的养蜂人顺了波涛。海啸过后,寡妇和万劳金在河边给养蜂人烧了望空纸。
结束了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的傻故事。
第二年,万劳金去海上打鱼,很晚的时候,刚要挑担回家,见海岸边躺着一个人,半死不活。万劳金扔了鱼虾担子扔了网,把小男孩背回家,拔下做饭的锅,把小男孩放在扣过来的锅底儿上控水,小男孩被救活了。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山东龙口的,父母双亡,给船主打鱼,遇海浪翻了船,漂到这里。
万劳金问,你还回去吗?
小男孩跪地磕头说,你就是我爹,就跟你过了。
这就是万金宝的来由。这个名字是八五给他起的。他把八五当圣人一样尊重。
万金宝到了坨上,见到崔淑凤扑地哇哇嚎,崔淑凤见状惊问原因。金宝破着嗓子喊,崔书记呀,孟冬进村杀人咧!
崔淑凤马上召集区武装小队,赶到西麦港。
星星闪着青冷的光,俯视着古槐树下的残状。崔淑凤参加革命以来,头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猛然头晕目旋,险些跌倒。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八五和小荣,看到裴四老妈和儿媳,看到战死的机干队员们,这是她朝夕与共的人啊,音容笑貌在眼前浮现着,却默默地躺下了。她想着刘明诚的话,每一个人都要准备面对残酷。她坚强地抹去泪水,逐个地为死难者擦着血迹。
万金宝走过来说,还有大聋子和他妈也被孟冬杀咧,死尸在家里,还有村长的瞎儿子也死了,让他妈抱回家去咧。
崔淑凤木然地听着,看着一个瘦老头儿,蹲在裴四老妈尸体前,用手擦着枣木拐杖上的血,便走过去问,和裴妈妈占亲带故吗?
瘦老头站起来,说,一不占亲二不带故。接着自我介绍,崔书记,我是村长,不,不,是那面儿的。也算个小剥削粪子(分子),我叫于得水……
哦,崔淑凤想起来,问,你一个伪村长,替国民党反动派办事,怎么来了?齁巴带喘的,这里不缺你!
于得水说,人心都是肉儿长的,不管村长或村民,都是乡亲。祖辈在一个庄里住着,是火热如灰。我心疼啊。裴四老妈在时,见了我就骂,骂我剥削粪子,还用这枣木拐杖打过我。我不记恨她。如今这个世道,我只能两面儿应承,但求个西麦港村的安定。孟冬这畜牲,吃人饭不拉人尿的东西,就是他爹活着也要骂他。崔书记,老早我也唱民歌,民歌都是劝人向善的。可惜呀,欢歌媳妇也遭了劫……
于得水说着,老泪流下来,连声地喘吁咳嗽起来。
崔淑凤听他说话很真诚,渐渐消失了敌意。
于得水是个买卖人,多年在关外经商。土改平分时,家里有俩钱儿,是在关外商号柜上攒的。那年月在关外做买卖,也有一番辛酸。一年回一趟家,最多住一个月。昌邑民歌中有一段词儿,就叫《买卖人住家》,描写得很精彩。
叫声郎君你听全,
你在关外把买卖做,
叫奴在家守孤单。
咱们成婚五六载,
并未生下女共男。
不是奴家我下贱,
只怕咱家断了香烟。
人过六十花甲子,
靠着别人是枉然。
那日奴家做了一梦,
梦中说你回家园。
醒来原是一个梦,
瘾得奴家泪涟涟。
今年回家多住几日,
就说衣服未做完。
郎君闻听开言道,
回去晚了怕挨算(辞退)。
佳人开口叫夫男,
满脸堆欢把门关。
郎君快快把被拉,
久别夫妻比蜜甜。
佳人吹灯把鞋脱,
红袄裤子放一边。
郎君一见心花放,
抱住佳人手不闲。
小蝴蝶闹梅花,
好像铁匠拉风匣。
佳人疼得牙紧咬,
抱着郎君手不撒。
世上两口都一般,
哪家烟囱不冒烟?
但愿今夜能结子,
不是生男就生花。
回去好好把买卖做,
挣回钱来再治家。
……
这其中之点,是说买卖人一年一度住家之欢。买卖人为了挣钱,误了青春,误了传宗接代者无数。老于头便是其中之一。一辈子空白了子系,挣了些钱,置了地买了房,平分时定了个富农。老伴很贤惠,也守妇道,老于头年轻做买卖一年住一次家,她耐守空闱,没有一点流言诽语。那时买卖人的媳妇大多耐不住寂寞,在家招野汉子,怀了孕,买卖人顶名做爸爸。俗语说,拴在谁的槽上就是谁家的驴。几乎成了当时社会的时尚,被人们认可。
有一个笑话并不夸张。说有一个买卖人回来住家,夜里窗根下前前后后来了好几个人。买卖人心里明白。过了一天,他引来一个壮汉,当着媳妇说,兄弟,我上柜上了,你就替我照顾你嫂子吧!
壮汉允诺,买卖人上柜走了之后,壮汉每日必到,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吓跑了。第二年买卖人再回来住家,媳妇正在月子里头,炕上用小红被儿围着一个大胖小子,喜欢得手舞足蹈,大呼:我有儿子咧,有儿子咧!
这种现象称之为“拉帮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厢情愿。
老于头没那种气慨,媳妇又谨守门户,落得个绝户。人们谣传,老于头五十大几回家,急着“种地结子”,累得得了齁巴喘,还是白忙活一场。
西麦港的伪村长别人都不乐意干,就有人保举了他。他能说会道儿,不伤人不惹事,国民党共产党两面儿应付。
老于头望着古槐虬枝说,崔书记,别流泪了,赶紧把玉选村长请下来吧!
崔淑凤好像听于老头指挥一样,喊了哭得泪人一样的万金宝,一齐把李玉选的尸体放在地上。
崔淑凤自恨自己脆弱,努力坚强着。她伏下身望着李玉选满是弹孔的尸体,第一次看清了不戴着缸底儿的眼睛。然后站起来望着古槐的虬枝,突然想到了米香香,问万金宝,米香香的尸体呢?
万金宝说不出色相来,只说当时乱了套,不知尸体咋没咧。
于老头摇摇头,没有说话。
这成了崔淑凤的疑问。米香香总不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吧!再看古槐虬枝上断了的绳子,米香香肯定落地了,尸体哪里去了呢?
崔淑凤正思考着,裴四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
万金宝问,裴四叔,你干啥去咧?
裴四似在梦中,笑模大样地说,我又去了一次龙宫,刚回来。咋的咧?
崔淑凤见裴四这个样子,气恨交织,抡起胳膊扇了裴四两巴掌。大声说,裴庆余,你,你是你妈的儿子吗?邪门歪道儿的。
裴四倒在地上,东张西望着。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前半晌,他给媳妇送信,说,妈让你回去过二月二。说完就走了。
裴四一条道儿跑到黑,心里扔不下崔淑凤,总想见到崔淑凤,见见面儿,不说话也舒坦。崔淑凤当了区委书记,他是村干部,自然有许多见面的机会。今天逢二月二,是春节后第一个节日,他又思念起崔淑凤,便向老妈撒个谎,说到坨上有事。
裴四到了坨上,在办公室见到了崔淑凤。崔淑凤热情地跟他说话儿,他心里很自在。崔淑凤问他上坨做什么来?裴四说,也没啥事,想找八五说说话儿。
崔淑凤笑笑说,更三和口袋儿都有事,没在坨上。
裴四没话说了,坐了一会儿,见崔淑凤很忙,又是看文件,又是填表格。裴四挺没意思,正好区小队的人来找崔淑凤,裴四就坡下驴儿说,你忙,你忙吧,我走了。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节。
裴四直楞楞最后说了这么句话,崔淑凤笑了,自做多情地说,哦,记得去年我和老妈咱们一起过二月二,好快活呀。四哥,你真不会说话。是不是老妈让你来叫我,下坨去过二月二呀?
裴四想了想,撒谎说,嗯哪。接着又说,你忙,去不了就拉倒。
也好。崔淑凤说,四哥你先回家去,陪着新媳妇和老妈过节去吧。过几天,我就去看老妈妈。
裴四就这样走了,脚是迈着步,心却是不即不离,好像海水扬波。他是怎么下的坨,又是朝哪里去,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渺渺乎乎地他又回到小时候,那次游龙宫……
万金宝见裴四东张西望,便走过去哭喊,四叔,我大奶和四婶儿被孟冬杀咧!
裴四冷丁惊醒,万金宝把他拉到裴妈妈和裴四媳妇的尸体前,按着裴四的头,喊,你看看吧!
裴四看见老妈和媳妇并躺着,扑上去摇动着,弄得满手血污。
裴四头迷眼黑,狂叫一声,晕死过去。
崔淑凤跑过去,揪着裴四的头发,轻轻地呼唤四哥,四哥。
过了好长时间,裴四突然站起来,从嘴里往外喷着血,吼,孟冬,拿命来!一边吼叫着,一边俯身将裴妈妈和媳妇夹在两臂下,颤颤微微地走了。
崔淑凤想裴四一定回家去了。望着他消失在夜幕里,暗暗流眼泪。
38
惨劫的善后事宜,由崔淑凤、万金宝操办,于得水也跟着张罗,遇难的机干队、村民、大聋子和他妈,全有村里买棺材下葬。
崔淑凤到裴四家时,见裴老妈与媳妇并摆停在炕上,却不见裴四。前院后院喊叫,无人应声。崔淑凤有些急,到马棚里看,大白马果然不见了。
这个楞头青,肯定去寻仇了!崔淑凤这样判断,怎么办呢?去寻裴四吧,这里离不开她。不去寻吧,裴四有危险。
崔淑凤举棋不定,鲁杏园找到她,说,李玉选和亮儿,就不用村里操心了,我自己办吧。你的事很多,捆着发麻,绑着发木,我体谅你。
崔淑凤很感动,想了想说,我想带人去寻裴四。
鲁杏园干脆说,不能。西麦港出这么大事,这个时候你去寻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