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节

四,老百姓咋说?遇害的家属看着你,西麦港老百姓一双双眼睛都看着你呢。妥贴地埋葬遇难的人,是大事。你是区里的干部,是老百姓的主心骨儿。孩子,你年纪不大摊上这么大事,够让你操心的。我与小荣是好庄下,平时无话不说。你的情况,我嘎吗儿也知道点儿!

崔淑凤听了鲁杏园的话,认为很在理,也很动情。便打消了立马去寻裴四的打算。

崔淑凤说,婶儿,你家摊上了两口人,还能这么大挺劲儿,叫人佩服。你就帮着我料理后事吧!

鲁杏园问,咋不见口袋儿呢?

崔淑凤告诉她,英兰因工作外出了。

鲁杏园不便细问.

崔淑凤说,李玉选毕竟是一村之长,还是由村里安葬吧!

鲁杏园点点头,。说也好。那点儿用上我,你别客气。

崔淑凤望着这个坚强的女人,暗暗产生敬意,心里念道,这个女人不简单,只恨过去接触不多。

鲁杏园没让李玉选的尸体进家,就在老槐树底下给他净了身,换上了装老的衣裳,交由村里安葬。然后,她回到家中,将独生子打扮得精精神神,在凉床上又停了一宿。鲁杏园望着儿子吧嗒吧嗒落泪。第二天晨起,她雇了一辆牛车,将儿子的棺木送到汤家河老家,嘱咐打墓的人将儿子埋在鲁家老坟里。

崔淑凤问,婶儿,你不去吗?

鲁杏园说,我就不去咧。一来帮你忙活忙活,二来我与小荣是好庄下,她没安葬我不能走。啥都办完了,我就回汤家河老家咧!

崔淑凤惊问,怎么回汤家河呀?

鲁杏园强忍住泪说,我与李玉选该着有这么一段孽缘。他去了,一切都结束了。在西麦港住着,看见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割我的心,下半辈儿总走不出这片阴影。

崔淑凤从心里理解她。问到裴老妈婆媳的安葬是否要等裴四回来,鲁杏园说这事得等,老娘子就这么一根独苗儿。

小荣和八五的尸体被抬到草坯屋里,在凉床上停好。鲁杏园坐在小荣身边,如生前一样握着手。和颜悦色地唠嗑儿:古人说男人和女人的缘分前生注,女人和女人的缘分三生注,咱姐儿俩三生前就注定咧,阎王爷让咱们做了好庄下。咱姐儿俩啥都说,啥都唠,从来就没红过脸儿。我早就劝你嫁给八五,你蔫老婆等汉子,就是磨不开这个面儿,就像日头蒙着一层热乎乎的云。这回看咋样,暴风来了,吹跑了云彩,你们俩不是双双躺在一起了吗?阎王爷托梦说,让我给你俩当宾客,住持一桩冥婚。一拜天地,二拜主婚,三拜宾客,送入洞房。恭贺袁更三苏小荣喜结连理。起乐,唱民歌……

鲁杏园自言自语,说到这里,又是笑又是哭,伏在小荣的胸前,稀里糊涂地哼唱道:

滴溜溜,转溜溜,

姐儿仨锁绣球。

大姐锁了个盘龙髻,

二姐锁了个金凤头。

就数三姐锁得好,

锁了个狮子滚绣球。

一滚滚到河套里,

姐儿仨洗澡带摸鱼。

大姐摸了个鲫鱼板儿,

二姐摸了个嘎鱼头。

就数三姐不会摸,

一摸摸了个织布的梭。

织成布,送哥哥,

哥哥送我十里坡,

我送哥哥到滦河。

崔淑凤呆呆望着鲁杏园,心里百感交集,冷丁间看见小红马驮着口袋儿来到草房前。

口袋儿不知家里发生的事,屋外有许多人,冷冷的天,屋门开着,急忙跳下马,跑进屋里。

崔淑凤见了口袋儿,急过去搂住口袋儿把她拉进里屋里。不容崔淑凤说什么,口袋儿便问,家里咋的咧?妈妈病了吗?

崔淑凤死死搂住口袋儿,忍着悲愤向口袋儿述说孟冬冷不防血洗西麦港的事,八五和小荣为护村民献出生命。

口袋儿听了如乍雷击顶,跑到外间屋,跪在八五与小荣的头前,只是落泪,哭不出声来。

鲁杏园走过去,用手猛拍着口袋儿的后背,连声说,孩子,孩子,你哭,放声大哭!

崔淑凤、万金宝、于得水等人望着口袋儿憋成青紫色的脸,恐怕她一口气缓不过来,也帮着鲁杏园大声叫喊,哭,使劲哭啊……

过了好半天,口袋儿哇一声嚎出来,一头扎到小荣的怀里。

鲁杏园说,好了,不碍事了。

崔淑凤慢慢地拉着口袋儿,口袋儿直瞪着双眼,两个眼窝儿里汪着血。猛然对崔淑凤说,咱们区小队呢,县里的县大队呢?史超群呢?

崔淑凤搂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口袋儿挣脱开崔淑凤,拔出手枪朝空开了两枪,说,此仇不报,生不为人。

俗语说,山有多高,树有多高,树有多高,鸟儿有多高。口袋儿不愧为区干部,强忍着丧母之痛和崔淑凤看望安慰了遇难的家属。村民们翘指称赞她是好样儿的。

商议小荣与八五安葬的事。鲁杏园主张将二人并骨合墓而葬,他们生前未能如愿,死后当结连理。崔淑凤不好讲主意,说,英兰,这事有你决定。

口袋儿回想着妈妈生前与八五的情义,她也深知妈妈的心,也是她的心愿。便点头同意并骨合墓。

万金宝更是乐意,他对八五的尊重胜过父亲。

崔淑凤说,那就这样决定吧。

于得水站在身后,喘喘吁吁地说,崔书记,我想说两句话,只当是乡亲,只当我是个老民歌手,别拿我当剥削粪子看,中呗?

崔淑凤说,那你就说吧!

于得水说,小荣与八五并骨合墓的事,我觉得不妥当。古语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一者说,小荣的亲夫生死不知,虽越多年,这总是个迷,他们没有分割,总是夫妻。二者说,小荣与八五虽是咱西麦港的魁英,是当年的刘二棒槌,是滦河的灵芝,我们都不能忘记他们。可是他们生前并没有在天地桌前牵拉红绳,与天伦地道都是相悖的呀。

鲁杏园反驳说,你只是老理和常理,可是八五与小荣不是常理。他们之间的情分我知道。

于得水说,你知道,西麦港的老百姓知道吗?他们认可吗?事事关乎人心啊!

万金宝横着眼珠,指责于得水。口袋儿沉思着。

于得水在这事儿上很求真,说,口袋儿,我们活着的人不能自毁长城啊!

这句话震慑了口袋儿和崔淑凤。崔淑凤望着口袋儿。

口袋儿说,这样吧。二人不并骨不合墓,并排埋两个坟头,合立一块碑。

于得水听了,还要说话。看看口袋儿的脸色,他把话咽回去,喘喘吁吁地出了屋。

八五与小荣被安葬于十九坨海岛。

崔淑凤代表汤家河区委致悼词,万金宝领着西麦港村民致哀。口袋儿和鲁杏园身披孝衣跪在八五与小荣的墓前。

于得水喘喘吁吁的,腰结草绳儿,流着泪,唱起送亡歌:

龙戏三江水,

虎登万层山。

远看灵棚似白雪,

近看灵棚白布幔。

上打一把红罗伞,

下罩一口紫金棺。

紫金棺,油亮鲜,

去世的亡人把身安。

灵前长着松柏树,

灵后是千朵荷花万朵莲。

上方神仙来相渡,

去世的亡人上西天。

西天路,路弯弯,

金桥倒比银桥宽。

金桥底下长流水,

银桥底下黑水翻。

千人万马过不去,

去世的亡人走一番。

这首传统的,流传于滦河下梢几千年的昌邑古谣,于得水唱得如泣如诉,悲痛的村民都默默地跪在地上。他们面对汉白玉质地,上刻滦河灵芝苏小荣袁更三之墓的墓碑,齐声祝颂亡灵。这是古孤竹沿传的神圣口谕:

灵哉一点,

不扰不惊,

无思无虑,

至圣至明,

天理昭著,

神圣根成。

呼声震动着滦河水,沿着起伏的海波,传之深远……

39

西麦港惨案,刘明诚震动很大。他首先做了深刻的检查。孟冬潜回昌邑他是知道的,本应该警惕孟冬的复仇,提前加强防范。史超群劝他说,孟冬强行出院,来了个突然行动,这是没有想到的。

刘明诚仍是很自责,说一切责任应该我负,不能强调客观,而减轻内疚。

听了崔淑凤、口袋儿的详细汇报,刘明诚首先表扬了崔淑凤做得很好,善后工作安定了群众的情绪,增强了党的威信。接着他提出三条提示:鲁杏园在惨案中的表现不错,应该引起重视,委以适当的工作。伪村长于得水也应该注意,但要警惕其两面性,裴四贸然闯城已落孟冬之手,要将其搭救出来,再就是要务必小心国民党21师于青纱帐未起时扫荡滦河下梢。

面对西麦港惨案,刘明诚痛心疾首,整夜未曾合眼。除了大过程之外,有一个细节,使他颇费心思。

革命的疾风暴雨磨炼了他坚强意志,对于两性间的些微之处,他很少注意。但是事关己身,不得不想。裴四为什么没在惨案现场?却事先上了十九坨去见崔淑凤,而崔淑凤说早早让他离开了。那么裴四干什么去了呢?区里的主要干部英兰和八五都因事外出,裴四为何此时上坨呢?这一切疑问,他想不通,也不好直接与崔淑凤交谈。继而想到崔淑凤在裴四家住了好长时间,那次突然回来,言语和神态都有一些反常。

刘明诚已是唐秦地委书记了,昌邑委书记一职仍然兼着,多大的干部也是人,在公与私的权衡上,都不由自主地加上私的法码。刘明诚也不例外。当日以地委红头文件的形式,下达任命:崔淑凤免去二区区委书记之职,任昌邑县委第二书记,昌邑县委第一书记仍由刘明诚兼任。史超群任昌邑县委第三书记,代理县长,兼县武装大队队长。赵英兰任二区区委书记兼区长。

这样一个红头文件,显然把崔淑凤升了格,但却将其调离了汤家河。

女人的心是细致的,尤其在敏感的事情上。崔淑凤明白刘明诚的用意,但是不能表白。只说,服从组织分配。表面很轻松的样子。

口袋儿想到自己的担子加重了,又不愿和崔淑凤分开,心里的话直说出来,刘书记,既然将叔凤姐升到县里,就该当一把手。不然还在二区当书记多好。我们姐妹惯了。离开她我少了主心骨儿。

刘明诚正色说,革命需要嘛。在革命阵营里,干部调动是常事,不是铁板一块。我考虑再三,《昌邑民歌》小报交由李老师印发,地址也迁到昌邑县城。你回汤家河抓好二区的党政工作。

口袋儿听了又有些不快,问,那小报的事我就不管了?

刘明诚说,不,民歌的编写还是你,只是不管编排、印刷和发行了。

昌邑县城十字街交叉处地势最高,是城之中心,建有谯楼,人称“阁上”。当年古木参天,人们视为禁地。原因有二。一说汉灵帝时,廉姓太守梦中见一人说,余乃孤竹君之子,伯夷之弟,滦水漂吾棺椁,愿汝收而葬之。翌日廉太守果见滦水之上有一浮棺,于是捞棺建寺,称叔齐寺。其先欲破其棺者,多无疾而死。

二说明朝成化年间,城民建房由此斩木取土者归家即暴死。县宰李某,延请天监官共参此事。天监官说乃叔齐寺下蛇怪作祟。于是深挖数丈,果见一大蛇,径粗盈尺,长丈余。李某欲将大蛇斩杀。天监官说,此蛇不能杀,可做震海之物。遂在叔齐寺前设一巨坛,天监官口念法咒,大蛇蠕然入坛。随之将巨坛埋于地下,其上建一高阁,谓之谯楼,俗呼为阁上。

年深天老,日久地荒。当年叔齐寺已荡然无存,压蛇震海的谯楼尚在。虽破落凋损,但阁形尚坚。阁上燕雀为巢,蛛蚁为室,阁下则是相士医巫设摊落地的场所。城里人算卦,看相或抽贴儿常来这里。说这地方阴气阳气交合,乾坤互补,庇护百姓。地下有蛇精之魄,地上有叔齐之魂,必定显胜于人间。

日头落入林稍后,李锡九与老伴来到谯楼下方丈之地,东张西望看着眼前的景象,东一张小桌,西一张小桌,前一张小桌,后一张小桌,每个小桌前端坐着资深业精预测吉凶祸福的人。

本来李锡九和老伴是不能出离那个保养之地的,因为李焕仓有特别交待。怎奈老两口子闲心难忍,总想外出走走。李锡九深知钱能通神的道理。为了争得一点自由,不吝破费一下。他裹了五块大洋,跟守门人说小话,我们老公母俩忒憋得慌,想早晚出去转转,你不说,我不说,李焕仓不知道。说着递过红包。守门人见钱动心,大料着也不会出事,就应允了。

李锡九和老伴每天可以出门了,时间也不太大。几天来都是如此。李锡九和老伴脸上有了笑模样儿。笼子里的雀儿可以飞飞咧。

他们常去的地方就是阁上,不仅为看谯楼,更想找看相或抽贴儿的卜卜运气。

李锡九看看四张桌子前,今天有个生面孔,八字胡子,戴一顶小毡帽,鼻梁上架一特大墨镜,桌前斜放锃亮的文明棍儿。便慢慢走过去,说,先生少见啊。

是啊,俺从德州过来,在贵宝地借一方灵气,摆一张小桌。桌前的相士操着山东话说。

李锡九觉得远来的和尚一定念好经,便拉着老伴坐在小桌前。

不知贵客是相面,还是测字?相士问。

李锡九想了想,别的都做过,不如测测字。便说,测字吧!

相士答应一声,拿过四方沙盘,在手中晃了晃,盘里的沙子平平如水,李锡九看着挺神奇,暗想这相士定有奇术。以前测字是写在纸上,人家这个不用纸。李锡九不加思考,就在沙盘上规规矩矩写了一个“锡”字。

相士面对沙盘仔细沉吟着,李锡九和老伴急切地等待。

相士用手指点点墨镜长吁一声,慢条斯理说,锡者,色白,光似银。质硬于铅,而粘韧,易容解。任意锤之可成方圆……

李锡九说,对对儿的。我是任人拿捏,让方就方,让圆就圆啊!

相士又说,禅杖亦称锡杖,僧人所持,杖头安环,摇动作声。

李锡九说,这个我不明白,请明示。

相士说,僧人,出家人也。

李锡九拍着大腿说,更对咧,我就是有家不能住,而出了家咧。李锡九说着流下泪来。

相士说,锡者,金易合也。

李锡九问,咋讲?

相士说,贵客乃一富户。

李锡九说,咳,那都是过去的事咧。

相士说,所以,易合也,亦易解矣!

李锡九激动着从兜里掏钱,嘴里连说,忒准,忒准咧!今儿个没白来。

老伴见李锡九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