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节

付钱,便扯扯李锡九的腕子说,让先生看看身板儿壮实不?

李锡九复又坐下,说,对,借先生的灵光,看看我的寿数。

相士说,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百岁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也。人将失之也。上古之人,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故能形神兼备,而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

李锡九听不甚懂,说,先生说说我的寿数啊!

相士不慌不忙,说,时下之人,以妄为常,以酒为浆,为财所累,体乏神伤,不知持满,以耗其真,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

李锡九自叹,我都这么大岁数咧,衰也是衰咧,不知能活多大岁数?

相士说,虚邪贼风,避之有时,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何来?

李锡九着急地说,我是问还能活多少年啊!

相士笑笑说,寿之多寡,任尔由之……

李锡九仍是听不懂,老伴急了,说,神仙也不知你活多少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六十不盖房,七十不置衣,今晚脱去鞋和袜,不知明晨穿不穿……老百姓的嗑儿多咧,哪知道你几时死啊?咱们知道没病没灾儿,身板儿壮实就中咧!

李锡九只得忍住不问了。老伴儿说,先生能给我抽个贴儿吗!

相士说,不才心中装着李淳风、袁天罡,刘伯温的推背图烧饼歌倒背如流。相面,测字,子平麻衣,样样皆通,何在乎抽贴儿?

李锡九老伴说,要抽贴儿得有黄雀啊!

相士说,桌上不摆黄雀,以抽签代之。

李锡九老伴说,黄崔抽贴儿比自己抽签儿准。

相士说,也好。我岂能不准备黄雀?只是没架在桌前,贵人非要黄雀抽贴儿,那好,就随不才到我住铺一抽。只是贴儿礼要重些。

李锡九说,不碍事,抽住好贴儿,我手把儿不紧。那就走吧!

相士收拾好桌上的用具,在前引路,李锡九和老伴儿在后边紧跟着,窃窃私语。

老半儿说,抽个好贴儿,多花点钱也值。

李锡九顺和着,对对儿的。

裴四当天夜里,骑着大白马疾驰到昌邑城,他是照着寻找孟冬复仇而来,但不知孟冬住处,便勒住马头在街上寻觅,进店铺里问,到旅馆里打听滦还队住在哪儿,店铺和旅馆里的人都畏寒似地摇头。

裴四骑马在街上走着,见一个大门楼很气派,门上有青天白日旗,门旁有岗亭,一边站着一个背枪的国民党兵。裴四走过去问,这里是啥衙门?

一个兵说,眼要不瞎,你看牌子。

裴四复仇心切五内俱裂,听不得这种言语,哪里去看牌子,上去就是一拳,将那个值勤的士兵生生打倒,满嘴流血。另一个兵一见来了猛张飞,顾不得许多,拔脚就往院里跑,边跑边喊,来刺客了!没跑几步,裴四开枪打倒了他。低头找那一位,早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枪声一响,震动了昌邑城,大院内立刻涌出许多人来将裴四包围,问,你是干什么的?

裴四喊,我就一个事,找孟冬,打死他。

这里是李焕仓的师部,下人报告给李焕仓,说来了个找孟冬报仇的人。

李焕仓说,抓住他,不要打死他。

裴四被抓了。李焕仓连面都不见,就派人把他送到孟冬处。裴四被绳绑着,一见孟冬,破口大骂。孟冬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只叫了一声裴四叔,委屈你了,消消火儿吧!就命人把裴四送到了一个地方去。

裴四住的地方是个深宅的跨院,三间厢房一明两暗。裴四住一间,马住一间,中间空着。屋里铺盖很整齐,每日有两个人来送饭,有酒有肉,裴四仍然骂不绝口。送饭的人劝他,别骂了,孟队长对你够意思。

扯你妈的鸡巴蛋,他是个牲口,打死了我妈,打死了西麦港的乡亲,他够一撇一捺吗?裴四语无伦次暴跳如雷。

中间孟冬来过一次,站在窗外说话。裴四大吼,我的枪呢,咱俩角斗一回,你打死我,我认了,我打死你,算给乡亲们报了仇。

枪是惹祸的家伙儿,孟冬说,我手里要没有枪也惹不了这么大祸。裴四叔,我后悔,不该惨害你娘和那些乡亲,我只杀了李玉选和大聋妈就中咧!裴四叔,我杀了你妈,你找我报仇,那么李玉选和大聋子妈害死我爹,我去报仇就不中吗?

几句话,问得裴四没话说。世上只有一个理,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裴四哇哇大哭,我妈跟你没有仇。平分你们家产,是共产党领导穷人翻身,不再受地主剥削,你爹也是自愿的呀!直接杀死你爹的是区里的坏人,你为啥不去找他?

所以呀,孟冬说,我今天来看你,就是问问是哪一个区干部出坏杀了我爹,裴四叔,枪毖我爹,我也在场啊!

裴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我当时想你爹死不了,谁知道出了那一场。我也想不明白。反正你杀了我妈,我绝对饶不了你。

孟冬问不出个究竟,只好走了。孟冬走了后,裴四想着逃出去的办法。

不知什么原因,晚饭送得很晚。和往常一样,一个人端饭进屋,另一个守着门。就听裴四大喊大叫,我要去龙宫,我要见龙王爷,我要见我爹,见我妈,他们都是龙王爷的殿前神……

裴四手舞足蹈,嘴角流着涎水。送饭的人开始有些害怕,渐渐地觉得挺着笑,便眦眉瞪眼地看着裴四表演。

裴四望着外间的大白马,大叫,马来,马来,我的白龙马哟。说着扭到外屋,那大白马看见裴四出来,一劲儿尥蹶子,裴四扭过去,喊叫着白龙马,麻利地解开拴马的绳索,又在马身上拍了一巴掌,喊,白龙马,上龙宫去哟!

两个送饭的还在看着裴四耍。不料,裴四飞身上马,闯出小院。两个送饭的始知上了当,赶紧去报告孟冬。

裴四骑马跑上街,模模糊糊看见许多人在街上急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长时间,才听着响起了枪声,裴四早已消逝在夜幕里。

40

裴四逃离县城的时候,正是李焕仓寻找其父其母的时候。

李敬业嘟气囔囔地对李焕仓说,想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丢了,你才告诉我。

李焕仓心焦码儿乱,只好安慰李敬业,赶快去找吧,不要兴师动众,弄得鸡飞狗跳墙。

李敬业领命带人在街上找,各家店铺,各家门面,各家住宅,逐个地问询。来到阁上谯楼底下,这里的卦摊相桌早已收拾,李敬业拿着手电,把谯楼之上也搜了,不见人影儿。下谯楼时候,手电光照见了一张纸,走过去拾起来细看,李敬业吸一口冷气,出一身躁汗。

纸上印着四句民歌:

小板凳儿两头颠,

儿丢爹娘如油煎,

要见爹娘也容易,

早将裴四送回还。

下边落款两个字:刘史。

李焕仓掂着李敬业交来的字纸心里发虚,他不得不佩服,共产党比他计高一筹。

李敬业说这民歌肯定出自口袋儿之手。

李焕仓没好气说,不管出自何人之手,就是拿你爷爷奶奶换裴四。赶紧把孟冬叫来。

李焕仓话音刚落,孟冬气呼呼进来报告说,裴四那小子昨夜逃跑了。接着讲了详情。

李焕仓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呀!

“捉李换裴”的确是刘明诚、史超群、口袋儿和崔淑凤的策划。那个算命的相士就是史超群。抓住了李锡九老两口子,口袋儿便连夜将他们带到十九坨上。

李焕仓的21师,企图消灭刘史所部于昌邑北部山区,这么长时间不但没有成效,反而屡屡受挫,连自己的父母都没保住。北平上峰催问战况,他不能谎报,也不能直报。只好学习前朝古人的办法上奏曰:将士效命,屡进屡挫,屡挫屡进……

无计可施时,他从画家刘雨农口中得到启发。刘雨农说,老朽虽然操务丹青,不读兵书,但丹青有语,布局谋篇,讲究的是疏能跑马密不透风,小有心得。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话糙理不糙啊!

刘雨农走后,李焕仓沉默许久,悟出一个道理。刘史所部之所以在北部山区死死地缠住21师,正是减轻南部沿海滦河地带的压力。山区山深林密,便于游击,便于分散作战,这正是21师的劣势。等到青纱帐起来,滦河下梢就像鱼儿游进大海,便于隐藏和机动了。与其在山里耗时间,莫如乘滦河下梢还是光秃秃的平地时,扫荡县南,定可事半功倍。孟冬突击西麦港村就是一个实证。仅仅二十骑,就如履平地一般将西麦港血洗。震慑了共产党的根基。

想到这一点,李焕仓吸口冷气,觉得半年东进剿匪,了无战绩,完全是他决策失当所造成。时下已进三月,滦河下梢正在种地,离着青纱帐起来,还有两个多月呢!何不急急转向,南下扫荡?

李焕仓下了决心,思谋好了计划,便召集所属干部,布置下去。定于三月三日,王母娘娘蟠桃会的时候,突扫滦河下梢。为了防备昌邑北部山区的刘史所部,留下孟冬的滦还队一百余骑马队不断进剿,造成21师主力仍在县城的假象。

农历三月初是清明节,全年第五个节气,又称为寒食节。相传介子推为保晋君重耳,割自己大腿之肉供食。后来重耳为君,大封功臣,介子推第一个被封。但介子推不愿为官,遁于绵山之中。有人建言:介子推是孝子,放火烧山定可出现。重耳放火烧山,待大火熄灭时,只见介子推抱着母亲,双双被烧死于山谷中。人们为了纪念介子推,此日举家不动烟火,故称寒食节。古昌邑时就有上坟扫墓之俗,将坟堆填高,加以修葺,烧纸焚香以食品祭之。此习沿传至今。古孤竹遗风有的原样延续,有的转换了形式而传承。比如婚丧之俗,仍然保留着古孤竹之痕迹。结婚前一天,男方家请喇叭开吹,谓之“吹门”。结婚夜里新婚夫妻“找属相”,以镇妖魔。女子上轿前必须哭,谓之“留(流)金豆”。花轿过村要奏乐,过水井、碾房、冰窟用红布遮上,谓之“蒙红”。花轿到了男家,落在门口要停一个时辰,谓之“憋性”等等,至今仍在沿习。有些随时代进化而逐渐消失,却总有影子折射着。男子可以三房四妾,女子要从一而终,只准男子休妻,不准女子再嫁。离婚称为“打罢刀”,人称“活人妻”倍受歧视。有些赌徒输了房子输了地,还可以把妻子输给赢家。指腹为婚、借女冲喜、娶殇冥(婚)等等,现实中形式没有了,其亡魂还在。

古孤竹的丧葬很特别,人将死时为“属纩”。就是把新蚕丝放在将死之人的鼻孔上,儿子或女儿一直盯到蚕丝不动为止。这时,所有亲眷入舍,面向正北方为死者招魂,称为“复”。复而不苏者为丧。接着便是以香汤(辣椒汤)净身,称为沐浴,沐浴之后才安排殓仪……如今这里的人死了,将尸体停放凉床上,用一块生白布盖在脸上,就是由古孤竹时的“属纩”演化而来。

李焕仓选定三月三,就是取其吉意。二月二那一天,孟冬血洗西麦港如入无人之境。三月三天上王母娘娘蟠桃会大宴群仙,一定更加吉利。

21师全寓出洞,离开昌邑城,进入平川地带,象一张大网包抄前进。沿途百姓正在田野种地,看见了兵,听见了枪炮声,放下活计被赶着向南跑,密密麻麻象蚁群。有的携儿带女,有的扶着老人,有的赶着马车,有的牵着牛羊,有的背着细软。枪声密集,炮弹炸在人群里,只得将东西、牲口放弃,只顾逃命。跑到滦河边,抢着上船,船少人多,许多人落水,孩子和老人溺水而亡。

李焕仓坐在越野吉普车里,看着如蜂如蚁的人群,脸上溢着冷冷的笑容。李敬业的骑兵冲在前边,向着滦河里摇动的渔船,连连射击着,撸手中枪倒下,另一个橹手接着摇橹。

裴四和万金宝组织村民们浮过滦河,逃进一片洋槐林中。洋槐林在滦河甩湾的沙地上,前边是海,左右被河水围着,如果敌人趟过河来,只有往海里逃。必须争取时间把村民送上十九坨。之前,裴四已经接到了口袋儿的通知:21师要扫荡滦河下梢。

李焕仓的军事行动,已有内线报告给刘明诚和史超群。他们及时做了布署。他们的策略是,乘着昌邑城空虚,端了李焕仓的老窝,夺取枪支弹药和给养。滦河下梢各区的任务是避其锋芒,尽量减少损失,以灵活的方法打击敌人。

刘明诚与史超群做了分工,刘明诚负责北部山区,史超群支援滦河下梢,重点是二区。

李焕仓这次扫荡滦河下梢,是下了很大的赌注的,重点也是二区。他决心一举摧毁二区以赵口袋儿为首的共党武装。他也知道共党武装和政权设在十九坨。他要用炮火将其炸烂。

李敬业偷偷对李焕仓说,你炸烂了十九坨,爷爷奶奶也烂了,我想他们一定在十九坨上。

李焕仓训斥他,你懂什么?语言是语言,方法是方法。

诚然李焕仓扫荡二区,也有投鼠忌器之点。对于李敬业来说,那就不光是因为爷爷奶奶了,还有个日思夜想的民歌仙子呢。人要是入了怪圈,就很难走出来。也许是祖传,也许是对口袋儿母女所唱民歌的独有情钟,一直在他心中缠绵悱恻。昌邑人爱昌邑民歌,无可挑剔,李敬业之爱已经超出了民歌本身。

李焕仓来到滦河甩湾处,用望远镜看见洋槐树林中有些异样,便下令向洋槐林中开炮。骑兵们也向洋槐林中开枪。李敬业大吼,爷爷奶奶在那儿呢!

骑兵们只得向空中放枪。

洋槐林中,裴四与万金宝的机干队,任务就是保护西麦港的老百姓,不到必要时候,不暴露目标。

裴四爬在沙地上,压低声音说,别动,别跑,他们是瞎开炮。不过来,咱不打。

李焕仓下令开炮,突然卫兵报告,滦河里漂来一条船,还唱民歌呢!

李敬业早就听见了,这是口袋儿的声音。枪炮陈列的滦河套里,一刹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口袋儿的民歌声在飞扬。

口袋儿一边划桨一边唱着昌邑民歌过来了。

蟠桃会,三月三,

各路神仙赴西天。

王母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