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节

娘酒席宴前忙开口,

问一声民间百姓苦与甜。

众仙说,我们只管把佛念,

那有工夫去管百姓苦与甜?

王母娘娘一听翻了脸,

你们吃斋念佛为哪般?

群仙你望我来我望你,

面面相观不发言。

孙大圣一看生了气,

一个跟头冲向前。

他说道,人间正在大交战,

村民百姓受磨难。

共产党领导穷人闹革命,

分了老财的房和田。

千年穷根被拔掉,

土地还家耕者有其田。

这本是开天辟地大善事,

地主老财不心甘。

21师还有滦还队,

反攻倒算很凶残。

孟冬杀人不眨眼,

李焕仓蛇蝎心肠偏充大善人。

倾剿出洞拉大网,

黎民百姓丧黄泉。

口袋儿在舢板上,面对敌军放声大唱,犹入无人之境。她望着李焕仓,笑着说,与你没见过面,但是我认得你的儿子,认得你老子。你既然是喝滦河水长大的,为什么要残杀滦河百姓?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李焕仓说,共产党要推翻党国的天下,这是大逆不道,势在必剿!

口袋儿理直气壮说,共产党是中国老百姓的党,推翻腐朽的政权,返权于人民,这是得天理顺民心的。你们的党国是给地主老财撑腰的,我们决不再走回头路了!

李焕仓气得双手打颤,李敬业喊,你唱的民歌我喜欢,昌邑人都喜欢。不要管这个党那个党的,唱好了民歌就是你的人生价值。别忘了,我要请你把昌邑民歌唱到北平去呀!

李焕仓气疯了,下令开枪。李敬业大叫,不要她死,抓活的呀!

李焕仓把李敬业推倒在地。

士兵刚要射击,只听口袋儿哈哈大笑,喊,小心,别忙开枪。

接着口袋儿从船上推下一个小舢板,舢板上坐着李锡九和老伴儿。

王八犊子,你开枪吧,打死你爹你妈。李锡九怒骂着,猪八戒啃胖蹄爪儿你们就打吧!

老伴也骂,都是西麦港一个村的人,你打我,我打你。早知道这样,不生养你们多好,把你爹那点白奶儿甩墙上喂蝇子,省得自残骨肉!

李焕仓登时傻了眼,望着小舢板慢慢划过来。

41

裴四逃回来后,史超群主张将李锡九老两口子杀了算了。一个老地主再留着也没有多大意义。

口袋儿想起小时候的事,李锡九常到她家里去,和妈妈说话搭理儿的挺近乎,心里有些不忍。可是现在斗争很激烈,带着他们是累赘,放了他们又怕给革命带来不利,也许史超群的主意是对的。她望望崔淑凤。崔淑凤说,我同意史县长意见。口袋儿说,我也同意。

刘明诚坚持不同意见,他说,我们不学国民党随便杀人,抓他们是为了救裴四,目的达到了,就放了他们。李锡九毕竟不是手拿武器和我们对抗的人,也没有血债。我们要坚持党的政策,只要不是武装到牙齿,我们都要以宽大为怀。史超群仍然坚持自己的意见,快刀斩乱麻,一是打击李焕仓的嚣张气焰,二是杀一儆百,给一些地主老财看看。

刘明诚反驳,杀了李锡九固然打击了李焕仓,但只能增加他的仇恨气焰。杀了李锡九不但不能儆百,倒使所有的地主分子人人自危,不利于我们的统战工作。

看着刘明诚与史超群争得面红耳赤,口袋儿和崔淑凤都不好表明态度了。

刘明诚最后坚定地说,这不是少数服从多数的事,这是原则问题。放回李锡九两口子,集中全力对付21师。

史超群想了想,忍了忍性子,笑着说,党的原则是下级服从上级,我们执行地委书记的决定。

李焕仓把师部安置在汤家河镇,他没有了投鼠忌器之忧,决心扫平十九坨。

晚上举行家宴,给李锡九老两口子压惊。祖孙三代四口人坐在桌子前,李焕仓与李敬业都很开怀,分别给二位老人敬酒。

李锡九一直阴沉着脸。

李焕仓说,明天我派车还把二老送回昌邑县城。反正现在也公开了,就住个公开的地方。

李锡九将酒盅一摔,说,感谢咧。我和你妈受不了你这份孝心。

李敬业顺着李焕仓说话。他说爸爸说得对,住在县城安全。

不安全。李锡九说,安全么还让人家把我们抓去咧!

李焕仓解释说,那是意外。你二老不出门,刘史再狡猾,也无可奈何。

李锡九老伴插嘴说,咋叫这么个名字呀?流屎流尿的,成天跑肚拉稀呀!

李焕仓和李敬业听了哈哈大笑。

李焕仓说,刘史不是一个人,是……

李锡九老伴接着说,不是人你说他干啥?

李敬业急忙说,奶奶,刘史是人,是两个人,他们是共产党的两个头儿!

哦。李锡九老伴听明白了。

李锡九吸一口气,端起酒盅,问,这两个人都是啥来头儿?

李焕仓说,刘叫刘明诚,史叫史超群,各取其姓为我们称呼共党的代号。

李锡九吧嗒着嘴儿寻思,说刘明诚我认的,在咱村搞土改,背着个匣子枪,走道儿还有点踮脚儿!这个史超群,我没听说过。

李敬业立即说,爷爷,他就是咱西麦港北边史庄人。

李锡九冷丁放下酒盅子,问,他爹叫啥?

李敬业答,他爹是个老先生,叫史歧黄。

李锡九望了望身旁的老伴儿,又端起酒盅子喝了一大口酒。

老伴儿心疼地说,你少灌点儿猫尿吧!

李锡九说,不碍事,不碍事。

这个话题掀过去了,李焕仓仍然劝二老住城里去。

李锡九坚决不听,说,我们俩老棺材瓤子就回西麦港的老窝儿去。

老伴儿也说,对对儿的,庄下这么多年,虽然平分了,还是乡亲呢。没事的,庄里人不会吃了我们。

李焕仓枉费了孝心,说,也好,我就以顺为孝吧!

李锡九老伴笑了,拍着李焕仓的手说,真是三辈儿不离姥儿家根,你姥爷就是一个大孝子。

李敬业说,那就是我太姥爷了?

对对儿的。李锡九老伴点着李敬业的脑门儿说,你也离不开姥儿家根。

李锡九不插言,低头想着心事。

吃完饭,李敬业扶着奶奶先回了屋。李焕仓说,爸,你也回屋歇着吧!

李锡九打个沉儿,扯着李焕仓的手,说,你先坐下,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李焕仓望望李锡九,说,我听着呢。

李锡九说,你别打仗咧,中呗?

不中。我是军人,国共两党针锋相对,李焕仓说,怎么能不打仗呢!

李锡九迟迟钝钝地说,那你去别处打,别在老家打咧,中呗?

不中,李焕仓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上峰让到哪儿就到哪儿。

非得跟刘史打?李锡九摇着头,有难言之隐。

李焕仓笑了,说,刘史是我的主要对手,不跟他们打,跟谁打?爸,你管这些干啥?

李锡九不回答,一跺脚站起来,说,爱打就打吧。老天爷报应哟。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走到门外转过身晃晃悠悠地叨咕着,哪两股儿白奶儿都应该甩在墙上喂蝇子哟……

李焕仓急跑过去,扶住李锡九说,爸,你喝高儿咧。当着儿子哪能说这个话。

李锡九说,我,我想打你。

李敬业从屋里出来,李锡九立刻止住嘴,低头钻进屋子里。

李焕仓不明白其父的心意。也许是喝高儿了,也许是害怕打仗吧?他没有时间多想,还有大事要做呢!

鲁杏园回到汤家河故居时,已是荒草封门,断瓦残垣,她身心伤痛,面对凄景,又增了许多悲凉。她想起母亲,又想起李玉选兜里那一团乱纸,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有这么一场孽缘。她是个刚强的女人,岁月的磨难更使她炉火纯青。为了生计,便在汤家河镇西街路北开了个“杏园居”,卖一些纸马香烟,酒水茶糖和各样什锦糕点。后屋专设一个茶馆,供中午和晚上来此喝茶闲聊的人聚齐。鲁杏园年轻时人称黑玫瑰,如今脸盘眉眼仍是风韵犹存,因此很有亲和力,小铺一开就火热起来。正经人有街面上的文人墨客,医道药店的坐堂先生和老板,不正经的人也不在少数,比如街上的混混儿,要钱的光棍,抽大烟的落道帮子等等。这些人有的是与鲁杏园没话找话,有的是挑逗闻骚、动手动脚。对待这些人,鲁杏园自然有一套办法,嘻嘻哈哈,装傻充愣。如果要来真格儿的,那好,鲁杏园将手一摊,拿钱来!少了不行,最少能一把将汤家河镇的街面买下来!

别有用心的人只有望而却步。

今天一开门,靳子敬来了,鲁杏园假装没有见过他,冷冷淡淡地问,先生买点什么?

靳子敬不答言,只是色迷迷地望着她。鲁杏园拿起条帚扫地,表达她的心烦。这应是不礼貌的行动,靳子敬却不在乎,到处躲着。说,老板娘,你对本镇长这个样子,有点不恭吧!

鲁杏园停下笤帚,不无讽刺地说,哦,原来是镇长阁下,咋不早早自报家门?区区小店还仰仗镇长阁下照应呢!

的确,靳子敬是当了21师卵翼下的昌邑伪政权的镇长了。他向21师登记自首了,李敬业也摸了他的根底,觉得此人可用,便口谕上任了。靳子敬由一个共产党的区公安员,摇身一变当了伪政权的镇长,这在汤家河镇也算是一个新闻。镇民们瞧不起他,背地里都叫他“贰臣”。靳子敬有21师的枪杆子做后盾何惧之有?

鲁杏园早就了解戗风臭八里的靳子敬,心里油然生烦,还是要表面应付着。

靳子敬此来别有目的。他知道这个鲁老板是西麦港共党村长李玉选的夫人。在枪毙孟养泉的事情上,李玉选与靳子敬多有交往,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藏在靳子敬的心里。他不能说出来,因为孟冬还要找共党区里的主谋呢!那个吴书记带着几个区干部逃之夭夭,如果一旦真相大白,孟冬绝对不能放过他。

靳子敬是来试探一下,鲁杏园到底知道多少?

靳子敬搭讪着说,你也知道,我是原共党的区公安员,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不得不为。说句心里话,我与玉选上下级关系,还是比较熟稔的……

靳子敬一边自白一边观察着鲁杏园的脸色。鲁杏园木然地听着,毫无反应。

我知道你一定恨孟冬。靳子敬说,可是人家正在势头儿上。也得理解他,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人生两大过不去呀!咳,也怪玉选拈花弄草实在有点过分!

鲁杏园制止说,靳镇长,你还有别的事吗?我不愿意听这个,免开尊口吧!

靳子敬很下不来台,只有自我解嘲,不说也罢,你们西麦港村什么孟养泉,什么李玉选他们的死真是一堆烂泥,磨磨叽叽说不明白……鲁老板,店里有啥事就找我,一定帮忙!说着,靳子敬摇摇摆摆地走了。

农谚曰:雷声炸在清明前高高山上好种田,雷声炸在清明后坑坑洼洼能种豆。言其说,清明之前三月之初就打雷,年景主旱。清明之后三月已过打雷,年景主涝,雨水多。这一年的宪书(黄历)上也写着五龙治水,征兆今年雨水多。果然不错,自进了立夏节,沥沥拉拉小雨连绵,汤家河街面上泥泞不堪。

鲁杏园早早把房门关了,在卧室里洗脸,洗了脸收拾行李,忙活一天,躺下来就算结束了。早些时候躺下也睡不着,睡着了也是做离奇的梦,早晨起来头脑昏昏沉沉,一天没精神。自从开了这个小店,白天忙忙活活累一天,倒头便睡,一觉到天亮,精神好多了。她想,人活着就得干活,不干活人就呆坏了。人活着就是受罪的,世上各种各样的罪人都得受,受够了罪,躺下永远不起来了,那就叫死了。苦命人死了,活着的人就说他享福去了,啥叫享福?就是不用受累了,什么苦事也没有了,可不就是享福去了吗?

想着这些鲁杏园觉得好笑,都说死了是享福,可为啥还要活着呢?老百姓常说,死朝廷不如活花子。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其实从生到死,走完生、老、病、死全过程也是一种自然状态,一种幸福。

鲁杏园躺下了。或许是今天关门早了,怎么也睡不着,继续着生与死的思考。在动乱的年头,在敌我双方拉锯的汤家河镇,她有这么一个小店,一为谋生,二为安抚心灵的伤痛,闹中取静,也是一种享受。

鲁杏园迷迷糊糊地被一个声音惊醒。她坐起细辨,原来是闷闷的敲门声。这声音不急不躁,不轻,不重,好像是温柔的呼唤。鲁杏园想这么晚了又下着细雨,急着买什么东西呀?她还是穿衣下了炕。急急走到店门,将玻璃罩子灯点上。慢慢站住了。这个年头什么事都会发生,不能不小心,便从柜台角摸出一把斧子背在身后,问,谁呀?有事吗?

门外答,老板娘,我实在饿了,想讨点核桃酥,点点心!

你是镇上人吗?鲁杏园辨听着有气无力的声音。

不是。我是要饭的遇上雨,一天没要上一口饭,可怜可怜吧!门外沙哑的声音说。

鲁杏园心软了,放下斧子,将店门打开。见那人手里拄着一根柳木棍儿,一拐一瘸地进来,两脚泥水啪叽啪叽响。头上戴一顶马绊草编的破酱蓬篓儿,遮着半个脸,只能看见鼻子以下的稀疏的胡子。

鲁杏园见不得可怜人,忙搀扶着他坐在柜台外的凳子上。转身进柜台拿了核桃酥,又倒了一杯水,递给讨饭人。那人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吞食着。

鲁杏园望着他饥渴的样子,眼里的泪水几乎流了出来。

花子吃完了,喝完了,站起来说,多谢老板娘,我走了!

鲁杏园又从柜台里拿了一包点心,递给花子。花子说,不要,讨饭的不留隔夜食,明天再去讨。

鲁杏园把点心放在柜台上,出门看了看天,小雨还没停,便说,这么晚了雨没停,你到哪里去住啊?

花子说,没有准地方。也许在树林,也许在河套,要好了找个屋檐下或是破庙啥的。

鲁杏园说,你就住在我小店吧!明天再去讨饭。

花子说,那敢情好。只是,只是你一个妇道人家……

鲁杏园笑了,你这个花子还会给别人着想?住下吧,我不在乎,就住在柜台后面小屋,虽然没有床,几条板凳排起来就是床了。

花子应允了,鲁杏园打来洗脚水,让花子洗洗涮涮早早歇着,就把店门关了,回到她的卧室里去。

鲁杏园睡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