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节

踏实,也算尽自己之所能救困扶难吧,心里有一种满足。她翻了一下身,好像是天亮了,睁开眼睛却吓得她机怔坐起来,玻璃罩子灯点着了,那个花子坐在她的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鲁杏园心生疑团,自问,莫非我重复了农夫和蛇的故事?她大声问,你来我这儿干啥?

花子听了,扑咚一声跪在她的面前。说,婶子,你看看我吧!

花子说着将头上的破酱蓬篓儿摘下来,散下一蓬女人发,又把鼻子下边和下巴上的胡子撕掉。说话的声音也不沙哑了,很脆很细。

鲁杏园仔细看看,大吃一惊,她认出来了,翻身下床,揪着花子大声说,米香香,怎么是你,你是人是鬼?孟冬没杀你……

没有。也许是他失手,也许是我命大。米香香说,落地后自知未死,羞见西麦港的乡亲们我悄悄地跑了。

鲁杏园冷丁见了米香香,如巨石砸碎心池之水,西麦港的悲剧立刻在眼前重现:李玉选被挂在老槐树上,满身弹孔,鲜血滴嗒;儿子亮儿躺在血泊里,双手抓着冻土,最后叫了一声妈……惨景如箭穿心,鲁杏园难以压制心中怒火,迸发出来,破着嗓子喊,米香香,是你害了我们一家呀!李玉选与你通奸,作损作孽,他罪有应得。我的儿子有啥罪呀?小小年纪就挨了枪子儿,不都是因为你吗?都说你的嘴儿漂亮,我看你是下头的嘴儿好,才勾去了李玉选的心!

米香香木头似地听着鲁杏园的数落和侮辱。

鲁杏园仍不解气,扑上去用手抓米香香的嘴,说,我把你的上下嘴儿都撕烂了,看你还好不好,看你还作孽不作孽!

米香香实在忍不住,攥住鲁杏园的手,央告说,人都有一张脸,女人的脸比命还金贵。婶子,香香的命可以给你,千万别撕我的脸。算我求你了……

说着垂下双手,挺直脖子,交给鲁杏园。

鲁杏园是烈性柔肠,见米香香这个样子,反而下不去狠手了。如一瓢凉水浇灭心头怒火,

跺着脚哭起来。边哭边问,你假扮成花子,找我干啥?

米香香流着泪说,婶子,这个世上我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我思考多少日子还是得来见你。凭你处罚,要杀要砍要打要骂都由着你。我米香香长到二十多岁,对不起许多人,可是他们都死了,活着的孟冬他已报了仇,只有婶子你,你被我害成这样……

米香香抱着鲁杏园的腿压抑着声音痛哭。

鲁杏园木然地站着,慢慢地软了,她想都是女人嘛,她比我尚小十年,我比她却早走了十年弯路啊!

鲁杏园将米香香紧紧地抱住,说香香,别伤心了……

两个苦命的女人,把两脸苦水混在一起……

香香,不走咧就在我这干吧!鲁杏园真诚地挽留着。

米香香说,婶子,不能给你添麻烦了,这个世上我没恨没爱了,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就走!

鲁杏园问,兵荒马乱的,你到那里去呀?

米香香说,只要自己不想死,咋的都能活。接着便把她所知道的一切讲给鲁杏园听。

米香香正说着,又传来响门声。声音很冲很急。鲁杏园有些诧异。半夜子时都过了,谁来干什么?

米香香说,我躲躲儿吧!

鲁杏园按住她,说不用。把你的假胡子再粘上。说完出屋去开门。

42

问明了来人,鲁杏园开了店门。那人闯进来,还牵着一匹泥头儿海浆的马。

鲁杏园笑着说,哎哟,李副官,这是从哪儿来呀?马身上全是泥呀!

来人是李明德,是李焕仓的贴身副官,他与鲁杏园认识是在十几天前。

那天晚上,李明德骑马清乡回来,路过汤家河西街,见路北里,挂着一块醒目的木匾,上书“杏园居”,便下马细观,感到到有点文气,一定不同凡响,就进到店中。

店中很静,这时已不是营业时间了。后间屋有三五个人喝茶聊天下象棋,鲁杏园在柜台里结算着账目。算珠子儿乒乓地响着,账页一笔一笔地记,鲁杏园很专注,并没看见李明德进店。

李明德端相着这个女人,灯光太暗,只有一个玻璃罩子灯,鲁杏园又是低着头。李明德用手指敲敲柜台,鲁杏园猛一抬头见是一个军官,便说,哦,军爷来了,我这小店可是难容贵客呀!鲁杏园放下手中的账本。

李明德笑了,说,叫我军爷?那是薛平贵王宝钏时代,瞎子挑水——过景(井)了!

那怎么称呼啊?鲁杏园问。

李明德说,我在街上看见过你,印象很深。你就叫我李副官吧!

鲁杏园对这个中年人并不反感,文质彬彬,说话也和气,便把自己的名字和事告诉了他。李明德刮目相看,这个李玉选媳妇口齿满利害呀!他笑了,说,好,鲁老板,为啥来镇上做小买卖呀?

为了生活呗。喝西北风活不了人哪!鲁杏园说。

你在西麦港有房子又分了土地,何不种地为生啊?李明德说,听说西麦港的地没有往回里退,你可以照样种啊!

鲁杏园笑笑说,不光是西麦港的平分地没有退,其他村地主老财雇不上活(长工),有的荒着,有的又送给了平分户,你大概都知道吧!

咳,共产党这手很厉害!李明德无可奈何地说,穷人宁愿饿着,也不出来扛活了!

是啊,大伙儿不愿意让地主老财再剥削了!鲁杏园说,我们家原先也是大户,靠剥削穷人生活,可是我明白了,天下是应该平等才好!

李明德岔开话说,鲁老板的生意不错吧?

混口饭吃呗。鲁杏园说,请李副官别找麻烦!

怎么会呢,我们是一见如故嘛!李明德听内屋有响动,问,里边屋这么热闹?

咳,喝茶聊天下象棋,都是些棺材瓤子,老不死的。鲁杏园说,李副官不放心,去里屋检查检查呀!

李明德撩开门帘瞅了瞅,说,鲁老板,不能太晚了,夜里超过十点街面上就禁止走动了。没看见告示吗?

鲁杏园答,看见了,看见了,他们虽然上了年纪,也怕挨枪子啊!

自那以后,李明德有事无事常来转转,鲁杏园也不烦。男女间的事情只能意会难以言传,互有好感的理由说不清,有时会超越等级、身分或是阶级属性。

鲁杏园分明感觉出李明德眼神的情绪。只是巧妙地躲避着。李明德跟她诉军旅之苦,四十大几离乡背井,只为一个前程。

鲁杏园说,你们国民党的兵花脖儿四眼儿的,还少得了荤腥儿?

是啊,李明德说,可是在师座跟前不敢出轨啊!他治下属很严的。我们又是同窗一场,不愿破他的规矩。

也应该放假呀。鲁杏园说。

不。李明德说,我家属在北平,只要回北平就团圆了!

两个人把话说得很近乎,却没有胡来过。鲁杏园知道该掌握的分寸。

子夜之后,他来干什么?鲁杏园心有疑虑,何况米香香还在后屋。事情怎么赶得这么巧?

李明德抹着头上的汗,说,我刚从溏沽来,一路狂奔,又饥又渴呀!

鲁杏园急忙拿酒,拿小菜,放在李明德面前。李明德也不客气,咕嘟咕嘟灌下两口酒,直勾勾地望着灯下的鲁杏园。

突然,李明德站起来隔着柜台抱住鲁杏园的头,胡乱地亲着。

鲁杏园毫无提防,说,别这样,李副官多多自重。再说,我已徐娘半老,值不得脏你贵体。

李明德说,人不在年轻年老,而在风韵。你是……

鲁杏园想到后屋的米香香,冷丁推开李明德。

李明德急了,从兜里掏出两根黄灿灿的金条,拍在柜台上说,哦,我忘了,鲁老板是个做买卖的人,买卖人以生财为本。好,这点硬货够了吧!

柜台上玻璃泡子灯光,挑逗似地在金条上闪光。鲁杏园的眼睛不但看见了金条,而且看见了因为慌忙李明德随带掏出来的东西,那是一个没有封口的灰黄信封。

鲁杏园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两手摸索着金条,眼睛却看着那信封。信封正中写着焕仓师座阁下六个大字。

鲁杏园冷丁多了一个心眼儿,放下金条坐在凳子上似动感情地说,李副官拿我当什么人了?是卖淫的婊子,还是勾引男人的荡妇?别说是两根金条,就是二百根,我也没打在眼里。

李明德连忙说道,是我错了,我错了。说着走过柜台将鲁杏园抱住,说,杏园,可有这么个机会,我要。

鲁杏园此时变得很温柔,任凭李明德狂吻。她说,我也想要。可是今夜不行。

李明德问,为啥?

鲁杏园说,我的远房叔叔来了,就在后屋里。

李明德不相信,说你别胡弄我。鲁杏园说,你自己去看,悄悄的,别惊动老人家!

李明德真的蹑足潜踪地朝后院去了。

鲁杏园趁这时候,匆匆地拿起信封,抽出了信笺,藏进柜台下。李明德很快回来了。丧气地说,起大早赶了个晚集。后屋里果真有个老人。

鲁杏园说,我咋骗你呢?男欢女爱是两厢情愿,来日方长,着啥急呀!

嘿,李明德说,机会难得呀。只好如此了,怪我没有福分。

鲁杏园抱住李明德,狠狠地亲了一口,说,俗语儿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着,只要心里有,还怕没机会。

好。李明德抓起那瓶酒塞进兜里,拉马出门。

不一会儿,鲁杏园追出来,说给你的信。李明德接过来,满不在乎地答应一声。鲁杏园又夺过来,说,我看看写的啥偷鸡摸狗的桃花事儿。说着从信封里往外掏,没掏出来什么,便说,怎么是空的呀?

李明德说,不会吧,我看看。

李明德掏了掏空信封,果然什么也没有。说,也许我当时忘了装了。没什么用,我心里都记着呢。

啥事啊,能告诉我吗?鲁杏园问。

李明德悄声说,师座一心扫平十九坨,让我快马去借兵。

那你丢了信,师座不怪你吗?鲁杏园问。

李明德说,凭我们的关系,我根本就不提信的事。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鲁杏园急问,你要办啥呀?

李明德骑上马,低头说,战争让女人躲开。

鲁杏园回到店里,关上门,又仔细看了看那封信,便来到后屋。

米香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想,一个单身女人开着这个店,迎来送往的,必有难言之隐啊。

想到这点,米香香说,婶子,我走。反正我把我心里的事全跟你说咧,我轻松咧。

此时鲁杏园不似那时的鲁杏园了,嘴上也不说留宿了,只嘱咐她,香香,你要时时处处小心啊!

送走了米香香,鲁杏园匆匆地收拾了一下,她要连夜将信送到十九坨口袋儿那里去。她做了充分准备,把各种可能出现的险情都想到了,拼命也要把这封信送到口袋儿手里。

汤家河镇的河坡下常有几个小舢板放在河岸上。这是爱捕小鱼小虾的镇民们准备的,用完后就搁置在坡下,反正是不值钱的东西。小舢板两头尖尖,中间有槽儿可以站一两个人,人拿着木桨朝后拨水,水便催着舢板前行。这种东西下河或入海打鱼,常常拴在大船上,渔民可以下到舢板上去摘网或撒网。

今天正是月中,雨过之后,天上的月亮很亮。鲁杏园划着小舢板向着滦河入海口而来。远远地看见了那个哨所。黑黑的象蹲着一只虎。鲁杏园祈祷着那些兵黑夜会撤走。当小舢板慢慢接近时,她晃见亮光一闪,心想,要有麻烦了!就是刀山火海她也得闯,于是急急拨着木浆到了哨所跟前。猫下腰,使木桨压低声音,企图侥幸溜过去。

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射在小舢板上,同时传来声音,干什么的?过来过来!

鲁杏园知道跑不掉了,只得下了舢板走到这个兵前。说,老总,你辛苦。

辛苦不辛苦,有点命苦。那个兵操着天津卫口音。

你这个娘们儿好大胆子哟,这么晚干什么去呀?莫不是去十九坨给共军送情报的?这个兵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哨所里边喊了一句,哥儿们快出来,送上门的腥货来了。

哨所里只有三个兵,这两个正喝酒呢。这个兵出来撒尿,看见了舢板。哨所里的另两个听见喊声,也攥着手电出来。三束手电光一齐照在鲁杏园身上,从头到脚照了个遍。一个兵嘻嘻哈哈地说,黑不溜秋,瘦骨伶仃有啥意思,不如喝酒。

另一个说,喝酒是喝酒,打炮儿是打炮儿。抽大烟拔豆根儿两码事。你不乐意,我乐意。

第三个说,是嘛,屎各螂螂窝还出红火呢!

说着把鲁杏园拉到身边,问,老娘们儿愿意呗?

鲁杏园低声下气地说,老总要是非乐意,我也不敢推辞啊!

那就快进哨所,脱衣裳吧!两个兵把枪放在小桌上。

鲁杏园装得颤颤抖抖,说,老总,我有病啊,怕给老总着上。

有什么病?两个兵问。

女人有啥病,脏病呗。鲁杏园说,我到滦河口就是寻找药材的。

滦河入海口有什么药材呀?兵问。

鲁杏园答,老总是外地人,不知这里风情,这里的人都知道,滦河入海口有三种宝,叫江蛇、海马、水上漂,都是好药材。每到月圆的夜里,才能寻到的。

两个兵听说有脏病,有些怯手了。那个乐意干的兵说,把衣服从上到下都脱光,我要检查,万一你是到十九坨给共军送信的呢!

鲁杏园先是不愿脱的样子,另外两个兵急催,脱呀,正好检查检查你的病。

鲁杏园将上衣先脱下,还是迟迟不脱裤子,那两个兵上去,将她的裤子扒下来。只剩了一个裤衩。

三个兵用手电照着,其中一个说,把,把那花裤衩也脱了。

鲁杏园将裤衩退下,三束手电光齐聚在鲁杏园的私隐之地。他们看见一迭红红的草纸。

三个兵心凉了。鲁杏园问,老总,是不是还要检查检查这一迭脏纸啊?

三个兵好像很倒霉,连连摆手,去吧,去吧!

细心的鲁杏园预先想到的危险,果然出现了。她把那张信纸,藏在了胯间草纸中,大胆地闯过了最危险的一关。

43

鲁杏园摇着小舢板在滦河入海口辗转了几回,才奔向十九坨。十九坨区小队的哨兵抓到了她。她说要见英兰书记。哨兵将她带到翔云寺口袋儿的驻地。办公室里亮着灯,口袋儿与史超群正在研究工作。见了鲁杏园进来,口袋儿感到很意外。鲁杏园不认识史超群,呆呆地望着。口袋儿介绍说他是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