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有仇必报，有恩不忘。

孟冬离开后，刘慎修折腾半天捉摸该去不该去？

后来想，这也没啥，不过就是陪陪客（qiě），对我何患之有。他还是来了，却装作刚刚见面。

酒喝到一半，各种美味只是轻轻点点，靳子敬眼珠乱转恐怕今晚要有凶险，他的手时时去摸腰间那个铁家伙。孟冬手疾眼快，伸过手去将靳子敬的橹子枪抽出来，拍在桌子上。说，靳镇长不够意思呀！还有吗？在孟冬看来不如下酒的菜儿。

靳子敬头上冒汗了。刘慎修没想到闹这么一出，对孟冬说，孟老板，不，孟队长，你我街面混了一场处得不离儿，给老叔一个面子。你们之间有什么账，别在万里香算！

孟冬说，大叔放心，孟冬知道。

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靳子敬说，靳镇长请过目！

靳子敬细看着纸上的文字，双手颤动着，说不出整句的话来。

这纸上写的没错吧？孟冬问。

这……这都是缸底儿使的坏呀！我……我……靳子敬解释不了。因为这纸上的署名是米香香。

好咧！孟冬抽回字纸又塞入兜里，说，你当着刘大叔的面，给我写几个字：孟养泉是屈死的。再写上你的大名，就中咧。

孟冬唤来伙计拿来纸笔，放在孟冬面前，孟冬推给靳子敬，说，靳镇长写吧！

靳子敬迟迟不敢动笔，望着刘慎修似在求援。刘慎修并没有看纸上写的什么，便说，靳镇长，既然孟队长让你写这么几个字怕什么呀？说句公道话呗！

靳子敬没有办法，抖抖瑟瑟写下了那几个字，后边写上他的名字。

孟冬检查过了，说，我这里有印泥儿，按个手印。

靳子敬又是迟迟不动。刘慎修说，官凭文书私凭印。头都磕咧还再乎作个揖？

靳子敬鼓鼓勇气，一杯酒下去，将手印儿按上。

刘慎修打圆场地说，挺好挺好，接着喝酒。

靳子敬急于脱身，说，报歉，我不能再喝了，我先走一步了。

孟冬拉住他说，我请的客（qiě）是你，你既然不喝了，席就撤了。我送你一程！

靳子敬连说不必不必。孟冬拉住他的胳膊指着桌子上的橹子枪说，这玩艺你拿着。

靳子敬抓不住，橹子枪落在地上。孟冬捡起来给他塞进兜里。

孟冬松开手，将一包银元扔在桌子上说，刘大叔刘经理，这些不成敬意，报当年同行之德！

刘慎修默默不语。他望望靳子敬，心里话说，你咋不乘这功夫快走啊？

靳子敬瞪着眼睛，大汗淋漓，怎么使劲也迈不开步。奇怪吗？不奇怪。孟冬站起来时顺手就将他的大胯挂勾摘下了。这是关外胡子的特有技术。

孟冬拽着靳子敬来到刘慎修家里，解开马缰绳，扭头对刘慎修说，刘大叔受惊了，往后孟冬决不前来相烦！

孟冬说完先上了马，俯身将靳子敬拽上马，出了门，马放开四蹄向着滦河套奔去。

第二天早上，西麦港村的大庙墙上贴着一张字纸，上边写着：孟养泉是屈死的。下边是靳子敬的名字，名字下方按着血红手印。

村民们悄悄传开，有许多人围观。心里猜想着，靳镇长为啥贴这么个告白？

中午时候，滦河里打鱼的人发现了一具男尸，胸口被豁开，心被挖走了。

西麦港村的伪村长老于头亲自到滦河边去看，吓得非同小可：这不是靳镇长吗？

老于头这个伪村长，只能算个维持会，他哪边也不伤。有时去镇里开开会，回来就应付应付。这回出了这么大事，靳镇长淹死在滦河里，又被人挖了心，只得报告给镇公所了。

伪镇公所的人把消息报告给李敬业，李敬业大吃一惊，带着随从来到滦河边将靳子敬的尸体运回镇。他心绪不好，路过西麦港时没有进庄。心中暗骂，好一个孟冬，你拉了屎让我吃哪……

46

李敬业站在海边上，拿着望远镜焦急地寻找。计小飞专使送信称，一艘中型炮舰十时到达十九坨海面。接到计小飞的信，李敬业两种心情矛盾着。按其父指示，盼着炮舰到来，一举荡平十九坨，这是军事大事，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可是，十九坨上的对手正是他心仪已久的赵口袋儿，如果一颗颗炮弹过去，炸在十九坨上，炮弹是不长眼睛的，它不会躲着什么人。万一十九坨与口袋儿同归于尽，玉石俱碎，他将追悔莫及，终生遗憾。

这些天来，他常常独自来到海边，遥望着烟波浩渺中的十九坨，天真地想着各种可能。武侠小说里有什么飞鸽传书，让口袋儿离开，或许有什么心灵感应，这种感应就是昌邑民歌，民歌之神会在冥冥之中，告诉口袋儿因什么事而下坨。或许还有可能——千年十九坨，日精月华已有灵异，知道灾害来临，会如神话中的蓬莱仙岛一样飘飘移动，沉入海底或飞上苍穹。

李敬业想入非非，冷丁又回到现实，暗笑自己太痴。应该直面现实，现在是战争，战争的目的是消灭对方。最理想的结局就是，一阵炮火之后，他带人冲上十九坨，活捉住口袋儿。

十九坨上草木繁密，周高中洼，沙阜相连，当中有古寺一座，名叫“翔云”。从建寺起，各辈僧人不断营修，地上地下相通，以防海盗抢掠。

史志有载，翔云寺始建于唐初。唐太宗东征时驻跸十九日，故称十九坨。他走之后，十九坨又迎来另一个奇迹，那就是日本遣唐使的到来。那时航海技术并不完备。船行海上巨风大浪势所难免，常常船翻人覆，少数人漂浮海浪间，九死一生爬上陆地，然而已不是地图上的登陆地点了。

渤海湾是日本遣唐使屡经之域，遣唐使落海之后被冲到滦河入海口喘吁爬上岸来。需要休整多日方可步行西去长安。

有一伙遣唐僧落在十九坨，听说了唐太宗东征高丽之盛举，便在十九坨修建一寺名曰“龙兴寺”，柱锡安身。

多年后，一次特大海啸将龙兴寺彻底摧毁。又过去了近八百年，明朝中期一个来自日本的和尚，到十九坨寻找龙兴寺。事过景移，便与当地僧俗人等重建其寺，便更名为“翔云寺”了。

夏日的十九坨，莺飞草长，花木葱笼，四周海水环抱，鸥鸟戏闹，真是仙境胜地。坨中翔云寺被蔓根草和棒棒木掩围，佛光禅气，十几个和尚在寺中打坐诵经，或出岛斋化，晨钟暮鼓，经声佛号在白云飘渺中诠释着人与佛、静与动、安与危的生命法则。

苏小荣与八五的墓茔安在翔云寺后沙埠之上，镇定安详。两个墓穴，一块石碑。一条小径接着翔云寺后门，打扫的干干净净。

住持僧印月七十余岁，精神矍铄，满面红光，盛赞“滦河灵芝”的功德。他对口袋儿和史超群非常尊重。他说，佛乃超出化外，终日诵经，大念空字经：南来北往走西东，看得浮生总是空，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杳杳在其中，日也空来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田也空来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公，金也空来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妻也空来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好似把浮生看透了，其实禅的本意向善，正因向善才崇拜英雄。打仗了，百姓多难，佛也无宁。战与非战总有正邪之分，这也是佛之大道。你母亲与八五的壮烈教导了佛。百姓崇敬的，也是佛所崇敬的。这一切都是发自心里的，也都是实的。他们的坟茔安在这里，我们三六八节，都要祭扫，寄托佛门之哀思。

口袋儿与史超群都十分感谢印月老僧，把坟茔莳弄得干干净净圣洁安祥。

寺院后有一处清幽之所。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门前有楹联一幅，上联：崇堂无灯凭月照。下联：敬门不锁待云封。

房内无别物，一桌一菩提墩。桌后方墙上挂着苏小荣和八五的生前像，笑容可掬，慈爱祥和。

桌子上放着红布封面大册，上写：祭拜金薄。

印月说画像出自他手，祭拜金簿上记有前来祭拜滦河灵芝的名字。这些人前来祭拜，或是热衷于昌邑民歌，或是崇仰其壮烈，或是兼而有之。

每次祭拜回来，口袋儿总是泪眼汪汪。史超群劝她，不要老这样，她们的壮烈，正是我们的榜样。大敌当前，应该化悲痛为力量。

口袋儿说，我的眼前总有妈妈的笑容和八五叔的影子，好像没有死，仍在烟云里活着。

史超群说，是，上一次祭拜时，我把我俩的事告诉她们了。

口袋儿问，她们怎么说？

史超群答，她们说同意。

口袋儿偎在史超群怀里，无比的慰藉。

自从史超群上了坨，口袋儿如春水荡漾，心里暗暗感谢刘明诚。虽然她与区里的女干部们住在一起，两个人单独的机会很多。不知吞下了史超群给她的多少“糖丸”

史超群笑问她，我们天天见面，你下边总湿湿儿的？

口袋儿娇羞地咬他，去去，别掀人短儿！俄倾正色说，咋不湿湿儿的，天天泡在水里。

的确，为了练习潜水，口袋儿每天带着战士们潜入海里，嘴里叨着一根粗粗的芦苇，在水里潜游。风平浪静的海面上，不见人头，只见一根根芦苇迅速地飘移。

口袋儿急待着兵舰到来，发挥威力。史超群说，你将创造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小蚂蚱咬死大乌龟。试试吧，口袋儿说，也许被大乌龟咬死。

不许说丧气的话。史超群用手捂住口袋儿的嘴。

口袋儿很认真地说，我要是真死了，你想我不？

史超群反问，你说呢？战斗一打响，你我生死都难以预料。

口袋儿说，你不能死。要死一个就是我，不能是你。

为什么？

口袋儿动情地说，男人可以有几个女人，女人只有一个男人。再说咧，我那宝贝儿藏在你身上，就是我终生对你的陪伴。

史超群从胸口兜里掏出小红包，一层层剥开红皮，拿出响铃，在眼前哗啷啷摇动。

口袋儿也掏出响铃，把两个放在一起，深情地凝视，说，我们有响铃保佑，哪也死不了。

李敬业看见了海面上出现一个庞然大物，拖着一股黑烟，渐渐地临近了。他指挥所有的人上了小船，向着十九坨方向慢慢靠近。等待炮舰炸完后，冲上十九坨。

炮舰来到不起眼的月牙坨。计小飞寻找十九坨，亲自来到驾驶仓指挥航行。海面上静悄悄，海浪如秀女织锦，一层层细纹儿在阳光下闪耀，计小飞有恃无恐，只怕航道不熟，炮舰搁浅。他命令驾驶员放慢速度。

炮舰上的士兵三一堆五一伙地玩扑克，他们只当是一次旅行。嘻嘻哈啥，骂骂咧咧，你争我夺。炮手输得最惨，连续被罚酒，美式啤酒灌得不断打嗝。他站起来去撒尿，看见水面上有许多芦苇在动，大叫，快看啊，水下准是有大鱼，叨着芦苇跑呢。真有点怪！

打扑克的兵着急，催叫，快来吧，没有你谁当输家呀！

炮手腆着肚皮，回到坐上。

突然，炮舰帮沿儿上搭上十几只倒钩，接着飞快爬上人来。炮舰的士兵哗声嘈杂，根本没有发现。

口袋儿第一个上了炮舰，慢慢爬到驾驶仓前，迅速地向里边掷出一组手榴弹。轰然一声，驾驶仓被炸飞。驾驶员与计小飞不知所由，便血肉模糊了。打扑克的士兵听见爆炸声，吓得爬在甲板上，大叫这是咋的了？

其他几个区小队战士，以炮身做掩护，连连掷出手榴弹，一刹时兵舰象条死乌龟在硝烟中晃动着。

口袋儿指挥着速将大炮炸掉。区小队战士将手榴弹塞进炮膛里，掀起三番爆炸声。口袋儿看见炮舰尾部有几个跳水者，大声喊，一个也不让他跑掉。区小队战士瞄准射击，结果了那几个逃跑的伙夫和勤杂人员。

口袋儿很兴奋，领着大伙寻找战利品，站在舰上向史超群挥手。

史超群远远望见口袋儿晃手，命令船队向李敬业的船队疾驰。

李敬业做着白日梦，看着炮舰上连连爆炸，炮舰不动了，情知不妙，立刻下令船队回撤。

史超群尾追射击，李敬业的士兵纷纷落水。李敬业跳入水中，像鸭子一样滚爬上岸，等在岸边的马咴咴乱叫，李敬业慌忙上了马，不要命地奔跑。

史超群上了岸，疾步猛追，一直追到汤家河，不见了李敬业的踪影。

史超群暗暗骂道，你小子骑自行车没我跑得快，这回骑马逃得倒是挺快当。

李敬业狼狈逃回昌邑县城，几乎是损兵折将。他见到李焕仓时，只见其父也是满脸愁云。

李焕仓望着惴惴不安的李敬业，摊手冷笑说，好一对难子难父啊！

李敬业说，怎奈天不随人愿，那计小飞的炮舰刚到十九坨海面，不知怎么了，就爆炸起火了，成了一个死乌龟，共党区小队乘乱猛追……唉，也许是天意吧！让我说句心里话，这场战争蒋总裁失民心了。要不然八百万正规军，还有美式装备打不过共党小米加步枪？俗语曰，得民心者得天下，很有道理呀！

李焕仓挥手制止，说少发些议论吧。比你明白的人多咧。你回来的正好，明天21师统统撒回北平，另有调用。

李焕仓刚刚接到北平好友来信，言称共党东北野战军的辽沈战役已经打响。林罗所部一开始就占了上风，围困长春激战四平，国军连连失利。毛泽东远居西柏坡运筹帷幄，指挥全国战局，势如破竹。辽沈战役获胜，必定发起平津之役。

蒋介石亲赴北平鼓励将士，如果东北失利，定要确保平津安全。北平上峰近日很可能按总裁喻示，加强防范，重新布置。

李敬业说，步步后退，退到几时是个了？

李焕仓劝儿子不要发牢骚，中国的正统仍是蒋委员长，共产党仍是流寇而已。

这时李明德进来，望了望李敬业说，敬业一定是大获成功了。

李敬业不语，李焕仓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跟计小飞借舰，那是私人之交，就怕天津防卫区知道啊！

李明德问，炮舰出事了？

李敬业说，没等开炮，就自己先爆炸了。

李明德一惊，安慰李焕仓说，师座借舰的事，别人不会知道。我亲眼所见，计小飞看完了你的手扎，就点火儿焚烧了。

李焕仓说，这就好了。这年头官场之战，比战场之战还要复杂呀！

李明德叹口气说，我不叫师座叫年兄，先提前打个招呼，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