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节

能回到北平,我就卸甲为民了。当个冬烘先生,老婆孩子了此一生,落个自在平安吧!

李焕仓说,我们同窗一回,无话不说,你说好好的铁甲炮舰,怎么就自己爆炸了呢?

李明德说,难道师座怀疑我走了消息?

李焕仓赶紧解释,不不,我只是分析,如果走了消息,那也是不经意之间。咱弟兄这么多年,你不会有二心。

李明德说,分析什么呀?这年头,军营中的乱事太多了,你争我斗,尔虞我诈,你为利来,我为利往,全是一个私字。什么事都会出。

李敬业附和着说,是啊,我已经出船接应着,眼睁睁地就自爆了,真是奇怪了。气数已尽,鬼使神差,也要走背字儿。

李焕仓喝斥住李敬业,你这样消极情绪,怎么带兵?

李明德半开玩笑地说,大侄子,稍安勿躁,天塌大家死,过河有矬子呢,怕什么呀!

炮舰的自爆,李明德朦朦胧胧地有所怀疑。他突然想起了鲁杏园,心里暗暗念叨:国民党真是气数尽了,连个鲁杏园都能假卖色相为共党出力?真是人心隔肚皮!

47

秋后的山中落叶缤纷,却是收获的季节。各种野果,自生自灭,熟过了分,掉在地上,肉儿被虫子和山鼠野雉吃了,剩下种子传宗接代。柿子象个个小磨盘,在稀疏的叶片中炫耀着光彩,核桃落在山石间,青皮已经腐烂,裸露皱纹的果实,似哭似笑。栗子张开毛茸茸的嘴,招唤着人们采摘。本来这里山果都是有主人的,只因战乱无人敢上山。有人说共产党的刘史所部藏在山中。21师随时进山剿伐。因而误了收期。胆子大的人,象贼一样悄悄进山,能收多少是多少。

战争中无辜百姓,保命才是第一。

孟冬象个游魂,每日只身在山谷穴洞中走动。他接受了李焕仓的指令,化装成山民,每天到山中寻察,以期窥知刘史所部的行藏。一连好几天毫无收获,渐渐有些灰心。每天回来就去燕儿和月儿那里鬼混一番,以消胸中的郁闷。他说,我是借你们的酒杯浇我心中的块垒。所幸还算居有定所。

这天吃了午饭,懒洋洋的孟冬又进了山。走得累了,靠在向阳的石板上眯眼打盹儿。一觉醒来,日头仄歪了。顿觉一阵发冷。昌邑北部山中一到秋后,早晚与中午截然分明。霜降到了,夜里就下霜了。

孟冬站起来掩了掩衣服,摸了摸腰中的两颗镜面匣子枪,抖抖身往山下走。

古长城在夕阳中显得苍老而神秘。瑟瑟的山风从垛口冲出来,嗡嗡作响。摇动得松柏前仰后合。孟冬惯常地走在长城下边,耳边是松涛之声。脚下是乱石迭路,他走得很慢。突然,从长城垛口掉下一块青砖,差点儿砸到他的头顶。

找死!孟冬骂了一声,却油然生了怀疑:这么大的长城青砖,怎么能够被风吹下来呢?不是野兽,就是人力。这样的风是没有这么大力气的。也许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共党的刘史所部露出端倪?

孟冬决心去看看,伏着身子爬上长城,悄悄地向着垛口摸进。

这里的长城是明长城,乃明初大将徐达所监修,以防蒙古鞑靼入侵。城砖很大,上边还刻有大明洪武字样。山中各地有不少白灰窑,至今仍有遗迹。挖出来的白灰仍可以使用。长城上隔一段距离设有垛口,垛口旁有敌楼,以供储兵和武器。经过四百余年的风蚀雨剥,敌楼都已残破不堪,成了游人和野畜拉屎撒尿和生儿育崽的地方

孟冬胆大心细,到了敌楼跟前,紧紧贴上垛口墙,向敌楼中观望。第一层没见活物,只有败草,慢慢进来,双手拿枪向长城内外观察,夕辉中的草与树似乎没有践踏痕迹。正疑惑着从敌楼二层向下簌簌地落土。

孟冬警惕起来,把一只枪插入腰带,一只手扳着砖崖象山狸一样窜上二层,那里有一蓬枯草,枯草微微抖动。

孟冬上前把枯草中的人抓出来。原来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不说话,不抬头,抖动的双手中攥着一个被砸破了的核桃。

孟冬问她是干啥的?她不答。

孟冬胡猜,你是讨饭的,还是走迷了家?要不是个哑巴?家里没了亲人?

孟冬胡猜了许多种,那女人仍不作声。孟冬大喊一声,你是共党刘史部的暗探!

随着声音,孟冬扣动镜面匣子枪向着垛口外连发三枪,空谷传响,漫山回应着枪声,此起彼伏响了好长时间。

孟冬敲山震虎,让这个怪女人开口。他吹了一下枪口的紫烟儿,见这个怪女人并不害怕,有些无奈。自语说,人走背字河也干。

孟冬把镜面匣子插在腰带上,转身要走,他不愿意去碰这个毛草破垛的女人。

刚刚转过身,只觉得双腿被紧紧箍住,孟冬急忙拔枪。那女人大喊,看准了,你就开枪吧!

这声音太耳熟了。孟冬低头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仰起来。夕阳穿过垛口照着一张曾经让他梦魂牵绕,又使他恨得骨碎筋断的脸。只是脸色鸲黑,花容凋谢了。

米香香的出现,孟冬大惊若恐。他一时间竟想到了鬼。香香化做厉鬼前来讨债,不然她只身一人到这地方干什么?他采取古传之法用门牙咬咬指头,很疼。看来不是在梦中。

孟冬想一枪结果了她,以除后患,却又下不去手。他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夜,刻骨铭心。手软了,枪掉在地上。

米香香抓起镜面匣子对准了自己的头颅。

孟冬见了急忙将枪夺过来,扔在墙角。他说不清当时出于什么情由。

米香香哇哇地嚎叫着,钻进孟冬的怀里。孟冬冷冷地看着夕阳,清理着自己的思绪。

孟冬,我对不起你们孟家,更对不起你呀!米香香泣诉着,说,那夜在西麦港你为啥给我留了一条命,现在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杀我?

孟冬一直沉默着。许久,他问,你怎么到了这里?

米香香遂把逃走之后的事告诉孟冬。她扮成花子老头儿以乞食为生,反思自己的过错。怎么又找到鲁杏园,把心里话倾诉给她。她只恨自己的命苦,遇上了李玉选那个人,落得人不人鬼不鬼。她又说,为什么我就这么苦?难道是苦秧子结不出甜瓜吗?她羡慕崔淑凤,甚至到了妒忌。她为什么命好,我就不中。鲁杏园说因为她读过书上过大学,难道我就不能吗?她以乞讨为生走到了北平,想找一个学校读书。她哀告着人家,我给学校扫地,我给学校清理厕所,只请能让我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文化……但是,她太天真了,那时的北平以贫富和门第衡量一切,怎么能有她的出路呢!

米香香去过北平的八大胡同,她想到了身入花楼,以卖身为活。反正自己已是残花败柳了,上无亲人,下无朋友,何愧之有?虽然自己已过豆蔻年华,少挣些身价也比沿街乞讨强吧?

米香香想着这些,几次走到花院门前。她看见了那些花枝招展的浪女人们嘻笑打闹着进进出出,又看见那些拥香偎艳的阔老阔少们昏天黑地的样子。她缩回了脚步,暗想,这里不是我的去处,不是我的所爱。这样的日子不如自由自在地化装成花子老头儿沿街乞讨。还有个快活,有个自由,不会做人鱼肉,被人蹂躏。她自己打个比喻,一只羽毛很丑的鸟,天空依然是它的,一个羽毛被打扮得很美的鸟,却被关进笼子里,失去了自由,哪一只鸟好呢?

米香香毅然选择了前者。她离开了繁华的北平,返回故里。为了省事又不会招来意外之灾。她恢复了女装,却弄得破烂不堪。纯是一个又傻又脏的疯婆子。她从北平出来,沿着长城走,有时去山村乞食,有时去山中采摘野果,夜里就宿在长城的敌楼上,前两日便到了这里。她不知已经进了昌邑县的北部,只知充饥和御寒,这是她的本能。刚才她把核桃放在垛口的一块青砖上用石头砸,不小心青砖被砸了下去。这也是一个巧会,一个前世的缘分。

谁知是你呀,我的冤家呀!米香香用头拱着孟冬的胸膛抽泣着。

孟冬听着米香香的陈诉,心慢慢地变软,两股热泪流在米香香的乱发上。他轻轻地哼起一首儿时打趣的昌邑民歌:

灯花落,

打蜡台,

爷爷娶了个后奶奶。

脚又大,

嘴又歪,

气得爷爷起不来。

奶奶奶奶你去吧,

爷爷好了你再来。

奶奶走了三里地,

爷爷咽了气。

奶奶走到庵子东,

爷爷上了床。

奶奶走到昌邑县,

爷爷入了殓。

奶奶走到永平府,

爷爷入了土。

米香香听着听着也随着唱。唱着唱着,两个人都笑了。

米香香说,这是你妈教给我的。

孟冬说,表面是说后奶奶不好,脚大嘴歪的,可是后奶奶走了,爷爷却想得死去了。外人不知道爷爷的心里话呀!有气归有气,但走了不行……香香,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恨死你,但是没有你,我又想你……

米香香说,来世再报答你吧!

孟冬说,这世你也没过完啊?

米香香又哭起来,我不配你了。老天爷让咱们在长城上见了面,就是很大的怜惜了。

孟冬的话开始多了,便讲述他英雄的故事。在哈尔滨的思乡岭上当土匪,怎么练习骑马与打枪,为了报仇怎么潜入昌邑,又怎么遇上李焕仓,李焕仓又是怎么重用他,他又怎么遇见李锡九,怎么回乡去复仇,怎么杀死了靳子敬,割了他的心去喂狗……

米香香说,你真狠,别说了,我害怕。

孟冬说,有仇不报非君子,忘恩负义是小人!

突然,孟冬想到了那封信。说,我看见了你带给我的信,才杀了靳子敬的。怎么说我狠呢?

米香香惊问,你见了我给你带的信了?

孟冬说,是啊,我一直带在身上。

孟冬从贴身衣裳里拿出那封信,让米香香看。米香香看着信自语着,咳,就我是个傻子呀!

孟冬追问这信到底是谁写的?

米香香想了想说,我看信上写的是真的,你就别问了吧!

孟冬问,没有冤枉靳子敬吧?

米香香摇摇头。她不愿意说出鲁杏园。也不知鲁杏园出于什么目的。便转移了话题。

他们说到很晚,不知长城上空,已是星光满天。

孟冬决意不回去了。他厌烦了燕儿和月儿的轻薄,也厌烦了那个使他醉生梦死的温柔之乡。

他俩今夜睡在长城垛口敌楼上。铺着枯草,听着松涛,抗着寒冷。他俩谁也看不见谁的面,心却跳动在一起,精神的向往在这里复苏了。

孟冬不再有原始的惧怕,米香香也忘了曾经的旧欢,寻到了初始的欲望。

世间如此之广大,却有谁会想到,战乱之夜,在古长城垛口敌楼上有一对忘掉一切的野合。

这里曾是山狸和野猫传宗接代的温室,今秋今夜却让给了他们……

第二天了,因为太阳光射进了敌楼。人们惯以日升日落为一天,其实它只是一个生命的讯号,白天该做什么?夜晚该做什么?如果把这种动与静,内与外,秘密与公开颠覆了,那将是日出日落的悲哀,一定遭到自然法则的谴责。

孟冬的精力很旺盛,拥着米香香说,我要把丢失的过去找回来!

米香香推却着说,还要活着呢,日子还长!

孟冬只好罢却了再次泛起的狂潮。

米香香问孟冬的打算。孟冬很干脆地说,你不要讨饭,我也不给李焕仓干了。你在这里等着,我牵了马,拿来金银细软,咱们开拔。

米香香问,你去什么地方我跟你到什么地方!

孟冬说,出山海关,去哈尔滨的思乡岭。

48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小雪之前是立冬,立冬之后是大雪。农家开始数着“九”过日子。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被窝缩狗,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公历1948年的冬天,格外冷,不下雪干冷干冷的。西麦港村在村部开会。现在不叫村公所了,叫村部。村长裴四住持会议,研究大生产运动和支前的工作。

21师早就撤离了昌邑城,昌邑县全部解放了。县、区、村里的工作步入正常。为了开展明春的大生产运动和眼下支前的工作,县委书记崔淑凤与县长史超群分区包片深入下去指导工作。

裴四传达县委书记崔淑凤的指示,很兴奋。说形势急转直上,大好大好。老百姓唱的歌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解放军唱的歌是“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人民的希望,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在中间丢了两句,又接上“向着最后的胜利,向着全国的解放”。

讲着话,裴四突然唱起来,村干部们轻轻地敲着拍子。

有的说,村长,这是开会呀,还是唱歌?我看你真换了一个人。过去八杠子压不出一个屁,现在说话一套一套的,你乐疯咧?等开完会,再唱吧!

裴四强词夺理说,这也是大好形势嘛!

大伙儿说,歌里也唱着呢——向着最后的胜利,向着全国的解放。所以我们解放区人民才要搞大生产,支援前线,取得最后胜利,取得全国的解放!

裴四实在抑制不住喜悦。村里工作顺利,县里有崔淑凤领导,区里有口袋儿领导,都是他可心的人。裴四说,这叫人可心马可套,工作咋能不好!

大伙不跟他争辩了,裴四又回到正题,讲崔书记是怎么说的。

人在欢乐时会自然想起故去的亲人和朋友。裴四一宿没睡觉,想着老妈,想着八五。冬天这么冷,他就想起八五说过的,咱们这里比关外差老鼻子咧!关外一到冬天,地冻得裂缝儿象小孩儿的嘴,吐唾沫儿摔成冰,撒尿冻成一条线儿,房屋周围要堆上木头半子点火烧,黑间白日不灭火儿……

裴四想起老妈,就是那根枣木拐杖,有气了便打他,不论脑袋屁股。可是裴四尊重老妈,没有老妈他成不了人。那些苦难,那些煎熬,都是老妈生挺过来了。

西麦港村东有块不大的三角地,那是裴四老妈生前过苦日子时拓的荒,就靠这块三角地养大了裴四。裴四老妈死后,裴四又出了事,是口袋儿和崔淑凤她们将老人安葬在她曾流汗流血的三角地头上。

两年来,裴四老妈的坟头长满莎子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