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节

,春天时裴四在周围栽一圈柽条树,夏天就开放碎花,很白,很香。裴四不按农俗节令上坟,他是按自己的心气上坟。有欢喜的事,到坟前告诉老妈,有烦心事,到坟前让老妈给以排解。明天是十月初一,他见村民们都剪了纸衣裤上坟烧纸,突然想到寒衣节到了。农令儿说,十月一鬼穿衣。后人担心故去的老人在那边受寒,便剪了纸衣裳,在坟前焚化,故称之为送寒衣,也叫寒衣节。

冬子月,天冷,裴四老妈的坟头莎子草都冻成银丝,象老人的头发。裴四跪在坟前用手摸挲着莎子草,就像梳理着老妈的根根白发。

妈,妈呀!裴四呜呜地哭了。他要把心中的委屈和哀怨都讲给老妈听,儿子想你呀!你让孟冬那王八犊子给害了,儿子没有为你报仇,儿子对不起你……你活着时,给我说个媳妇,想见到隔辈人,可是我没听你的话……妈,妈呀,人是怪物啊,心里有了一个人,就总也放不下。妈,妈呀,儿子傻呀,一个心眼儿啊,明知天高,却要上天,这不中啊!

裴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焚化着寒衣。寒衣变成灰蝴蝶在坟头飘逸。

裴四哭老妈,也想起了他媳妇,好好儿的一个姑娘,就因为嫁了他,到死心里委屈。他觉得对不起人家,便躺在坟前大声吼。吼着吼着,吼出了几句民歌:

媳妇媳妇听我说,

每天早晨我烧火。

秫米粥,煮一锅,

你吃着,我望着,

孩子哭了我哄着。

掌上灯,我顶着,

小尿罐,我捧着,

涮盌做饭我管着。

……

裴四也不知自己唱了些什么,慢慢地睡着了。睡梦中,他见到了崔淑凤。

裴四一直不敢叫崔淑凤的名字,只叫职务。先叫崔干部,后叫崔书记。这次在梦中,他大胆地呼着,淑凤,淑凤,我想见你!他双手挥动着,去抓坟头的草,却抓住了一个人的裤角儿,他醒了。

崔淑凤也来上坟,跪在坟前一张一张地点化纸钱。

四哥,你咋睡在这里?崔淑凤抹一把泪说。

裴四机楞坐起来,不知还在作梦,还是醒了,问,崔书记,你也来给老妈上坟?

崔淑凤点点头,说,我来看看老妈,再去十九坨看看小荣婶儿和八五叔。

裴四呆呆地看着崔淑凤烧纸,纸灰飘飞,一股热流吹到他脸上,一片纸灰蒙住了他的眼睛,眼睛朦胧着,许多崔淑凤在晃动。

崔淑凤烧完了纸,又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见裴四仍是痴痴地坐着,说,四哥,该走了吧!

裴四不动,崔淑凤将他拉起来。两个人往回里走着。走到一棵老柳树跟儿下,崔淑凤说,四哥,我告诉你一件事。

裴四见了老柳树,不由想起前年夏天撒颗粒剂发生的事,变毛变色有些窘态。

四哥,我要结婚了。崔淑凤说。

裴四听了并不吃惊,嗫嗫地说,结吧,好!

到时候你也去呀!崔淑凤说,我就不用请柬了。

跟谁结婚呀?裴四问。

刘明诚呀,崔淑凤很惊讶地问,你不知道?

裴四摇摇头,说,八五活着时劝过我,让我打消念头儿,他也没说你跟刘明诚。如今他可是大官儿咧!

崔淑凤笑了,我们多少年咧,不因为他当了地委书记。

裴四想了想,推辞说,我就不去了。我这粗手大脚的,见不得大世面。

崔淑凤有些不高兴说,四哥怎么学会酸了,谁嫌过你粗手大脚呀!

裴四无可奈何地望着崔淑凤,眼眶子转着泪儿。

崔淑凤说,你看着办,我走了。

裴四蹲在地上抱着头,使劲咬着下嘴唇,不知道疼,好像嘴唇不是他的。

画家刘雨农病了。

他的宅第里没有一个人。那两个贴身侍妾也在他将要咽下最后一口气,分抢了值钱的东西,溜之大吉。

刘雨农的病有三个原由。第一孟冬携米香香不辞而去时,留给李焕仓一个字条,除了称呼之外,只有三个字:我走了。

这个纸条由谁来交李焕仓呢?孟冬匆匆间想到李焕仓与画家刘雨农过从甚密,便登门进宅,将纸条拍在他的面前,转身而去。

刘雨农因此受了一惊,自检一个文化人本应超然于物外,不该与恩仇交结,不该与舞枪弄刀的人搅在一起。当他把纸条交给李焕仓时,这位师座显然态度冷漠,只说了一句,走就走吧,不过是个没有栓笼套的牲口。

刘雨农深觉自尊心受到挫折,回宅之后,刚刚坐下,又听轰然一声,抬头看去,院中的墙山子因陈旧而倒塌了。更使他心气不宁,茶饭懒进。接着,21师李焕仓匆匆调防,连个招呼也不打,这又是一击,如雪上下霜。自叹道,不能断是非者,心无宁日。李焕仓调防之后,刘雨农日夜心无宁时。医家有语说,心不宁则意不守,意不守则神不安,神不安则气不通,气不通则百病丛生。

刘雨农显现老态,面色如青苔,须发蓬乱,走路头重脚轻,晃晃悠悠。

接着昌邑城一片歌舞,“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及“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象两把锥子日夜扎着刘雨农的心。

昌邑城堂堂正正属于人民的政权。商贸文化各界人士纷纷组建了“工商联合会”和“文化艺术联合会”。商贸自然与刘雨农无关,但文化艺术界本该有他一席之地。可是没有人来请过他,组成人员名单更缺少他的名字。

刘雨农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他心里很明白是什么原因。

就在昌邑县文化艺术联合会成立之日,刘雨农沉沉不起。人们论起他来,也觉得很悲哀。有人说,还是文化品味不够。更有人说,他就不佩当画家。

当然,昌邑人会记住在那个时候,昌邑城出了这么一位画家。他不象历史上的秦桧和严嵩,泾渭分明。宋体字产生于秦桧,严嵩亦是散文大家。但因为大节遗臭被国人所不齿,因而淡漠了他们的艺术成就。

刘雨农却是一个大事做不来,画又做不好的一个飘浮着的文化人。形式上追求特立独行,骨子里却仰伏于趋炎附势。

刘雨农仰卧在炕被上,不禁咳气连连,潸然流泪,心里慨叹着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过去都是两个侍妾温床叠被,极尽温柔。现在却溜之大吉,完全不恋旧情。人之将亡,其思也悲;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想,物竞天择,弱肉强食只是人类幼稚的总结,第二是克己,是社会的法律规范,第三才是道德,发自人类内心的阳光。同情是道德的最低底线。风烛残年的他,这时候感到了众叛亲离,甚而落井下石的悲哀。

刘雨农不吃药,不进饮食,只待悠悠乎乎地步入另一个世界。

一天早晨,崔淑凤和史超群来了,径直来到刘雨农的卧室。刘雨农俨如木人,仍然躺着,眼皮儿眯着,问,谁呀?

我们来看你。崔淑凤说,听说老先生病了。

刘雨农说,我没死,还不到收尸的时候。这房子阴气太盛,一时半会儿别人住不得。你们走吧!

史超群笑了,说,我是县长,她是县委书记,谁也不要你的房子。

刘雨农没有听清,又问了一句。崔淑凤又重复了一下身份。刘雨农立即支撑着坐起来,眼睛睁大了,戴上花镜端详半晌,报歉地说,哎呦,有眼不识金香玉,原来是父母官来了。舍下苍凉,老朽又在病中,失礼失礼!

崔淑凤过去扶住他。史超群说,老先生不必太悲观。我们的政权刚刚建立,各方面都需要人才,我们了解老先生的情况,也多方面做了工作,还望老先生保重身体。

刘雨农自愧地取笑,朽木不可雕也,这四个字用在我身上,恰到好处。过去我曾与李焕仓交往过……

崔淑凤说,老先生不必自责,只要能认识过错,就是进步,共产党的政策是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并不苛求既往。

刘雨农感动地落泪。

史超群早已做了安排,把奄奄一息的刘雨农送往医院治疗。刘雨农握着崔淑凤和史超群的手,泣不成声。

49

孟冬与米香香晃如重新脱生了一回,精神面貌更新换代。过去的阴霾一扫而去,晴空万里属于他们。两个人骑马漫游于青山绿水间,逍遥自在。到了山海关,去了老龙头观海,因为那里是万里长城的起点。孟冬再想去看山海关城楼上“天下第一关”的匾,米香香非要去姜女庙,因为孟姜女是千古烈女,寻夫哭倒长城。

孟冬说,秦始皇修筑长城,留下骂名,可是我们却以长城而骄傲。孟姜女思念夫婿杞梁,哭倒长城,她哭倒的那一段,秦始皇一定又修起来了。

米香香说,那你说谁好谁坏?

孟冬反问,那你说我和李玉选比,与靳子敬比谁好谁坏?

米香香被问得张口结舌,她说,往后别再提起这些烦心的事!

孟冬说,好,听你的。我想百年之后,昌邑县的人,西麦港的人怎么评判我呀?我不知道。

米香香说,那是后辈子的事了。谁也管不了。

孟冬与米香香没去山海关城楼看匾,也没能到姜女庙前。因为不断的人流破坏了他们的情绪,也阻挡了他们的道路。

孟冬下马问一个背着包袱的人,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那个人左右望望,说。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说着,急急随着人流离去。

孟冬又接着问了几个人,他们只说是从北边来。有人忠告他,别往北走咧。

米香香见前面来了一个老头,买卖人的样子,走过去,说,老大爷,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呀,这么匆匆忙忙?

老头见是一个女人又很面善,想说话。一看她牵着马,又止住嘴。

米香香追上去,说,老大爷,我不是坏人,你……

老头儿说,不是坏人,咋牵着马呢?

米香香笑了,说,这是脚力,我们往很远的地方去。

老头儿说,大侄女,我告诉你。北边去不的了。北边打大仗呢!共产党围困了长春城,进不让进,出不让出,城里人都饿死了,糠比金子还贵呢!糠能填补肚子金子咋吃啊!我把城里的买卖都扔下了,死里逃生出来。大侄女,北边去不得呀!牵着马更是招风!

孟冬与米香香不知道辽沈战役,从长春方向逃离的商民们也不知国共两党为什么偏选长春城为战场,更不知围困长春的意义。但是战争的残酷和可怕是他们的切身感受。他们一路逃来,只为保命,决不意外地招惹麻烦,米香香感谢那个老头儿跟她多说了几句话,使她明白了东北腹地国共两军正在做战。依着她的主意,打马而回,不能眼睁睁地往战火硝烟里跑。

孟冬说,他们打他们的仗,我们走我们的路,说着拍拍腰里的两颗镜面匣子,这东西也不是吃素的!

米香香依然有些迟疑。孟冬说,你不是说,我到哪里你随我到哪里吗?关内我们不好露面了,只有哈尔滨的思乡岭,才能容纳我们。

米香香把孟冬视为依赖,只得说,那好。我说个主意你得听!

孟冬问什么主意。米香香说,咱把马卖了,不能骑马了,骑马太招风!

孟冬想了想,说,那就要受累了。打仗了,火车一定不通,这么远的路只有靠两条腿了。

米香香说,不怕的,我们反正是瞎子掉井里,那里都是背风儿。一边走一边玩呗!

孟冬点点头,把米香香的马接过来,解去了笼头,又把自己的马如法办理,两匹马似通人性,摆头甩尾地在孟冬面前刨蹄儿。

孟冬拍拍马的背,说,兄弟,走吧,到山里去自己找吃喝吧!

米香香说,咋不卖了它们?

孟冬说,不能卖。马通人性,它不能再去侍候别的主人了!只有溜了缰,让它们自由去吧!

两匹马不愿意走,米香香看着挺伤心。对它俩说,去吧,去吧,在山里等着我们回来!

孟冬使劲拍着马头,用脚踢了一下马屁股,大声说,跑,快跑吧!

两匹马昂起头,咴咴儿地大叫几声,撒开蹄子跑进山谷去了。

孟冬望着它们,眼里充满泪花。因为这两匹马随他多年了。他的心有些失落,咳声叹气说,嘿,我们孟家富了几辈子,到了我这辈连家都丢了,真是身如飘蓬啊!

米香香自疚地说,别说了,都是我害了你!

孟冬抿了泪打起精神,也为了给米香香壮壮胆说,没什么,男子汉闯荡江湖四海为家。走,思乡岭就是咱们的家。

他们由骑马变步行,孟冬觉得少了点威风,米香香却觉得轻松了许多。辗转回绕,大方向是朝北方走,却有意躲着城市,他们似乎能闻到炮火硝烟的气息。

那晚走到一个小山村。孟冬要去寻找住户,米香香说我去吧!

一路走着他们都是如此办理。晓行夜宿,花钱买住老百姓的房子。

孟冬坐在村头树下等着,米香香进村去寻住户。

日头落进西边山后,村头冷丁变得黑楚楚一片。孟冬口渴,掏出军用的水壶,拧开盖要喝水,摇晃几下水壶冻成冰,又放下来。

老乡,大冷的天怎么坐在这里?一个人走到孟冬面前跟他说话。

孟冬机灵一下,这口音分明是昌邑北部山区口音,怎么到了这里?

昌邑县的口音,南北有别,称为昌邑小方音,只要是昌邑人就能分辨出北部山区和滦河下梢的语音区别。

孟冬很警觉地问,你是昌邑人?

那人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孟冬又问,你听我是那方口音?

那人沉了一会儿,说,哦,你是昌邑滦河下梢的口音。

真巧,在这儿遇见了老乡。孟冬说,干什么去呀?

天黑了,想找个住的地方。那人说。

这就更巧了。孟冬说,我内人刚进去找住处了。

米香香回来了,见多了一个人,拉拉孟冬的衣襟,小声问,他是谁?

孟冬说,昌邑老乡,也是寻房子的。你寻到房子了吗?

寻到了。米香香说,一家子两口人都上了年纪。有正房也有厢房都空着呢!我给他们房钱,老夫妻说不用,空着也是空着,也算行善积德咧!

关外屯子里的老乡就是实在。那个人接上话,米香香不但听出了地方口音,而且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来。

孟冬很友好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也算缘分。走,一齐去住吧!这是我内人。

那人沉思一会儿,说,也好。

三个人进了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