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节

的小院,满院堆着山柴,显得很窄。老夫妻迎出来,问住几个屋,孟冬说住两个屋。老夫妻说,那你们自格儿烧烧炕吧,山柴有的是,不要钱。

孟冬问那个人,大哥,你住正房还是住厢房?

随便。那个人说,你们既然是两口子,就住正房屋吧,我一个人住厢房。

各自点火烧炕,各自蒸上自带的冻干粮。

房东老太太说,我窖里有白菜萝卜,你们放个汤吧!说着让老头儿下窖取来白菜萝卜堆在门前。

房东老太太特别心疼米香香,她说,兵荒马乱的一个妇道人家随着老爷们儿跑跶,冰天雪地的不容易呀!关里人吧?到关外挣钱来了?其实,关外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米香香见老太太很热心,也很感动,话也多起来。老太太说,让你男人烧炕蒸饭,到大妈屋里唠唠。

米香香随老太太进了东正房屋。孟冬怕米香香言多有失,打着借口把米香香叫出来,告诉她: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记住,话到嘴边留半句。

米香香点点头进屋去了。

孟冬正烧火,那个人过来,说,讨个大说,我是哥哥你是弟弟,兄弟一齐喝点酒吧!大冷天活活筋骨解乏!

孟冬说,好。我这里有酒,路上买的。

那个人说,烟酒不分家,到我屋去,喝我带的。还有下酒的菜呢!

孟冬烧住了火,向东正房屋喊了一声,我到厢房屋去坐坐,你揭锅自格儿吃吧!

米香香答应一声,我等着你!

孟冬来到厢房屋,那个人已经将小菜放在一块板子上,有牛肉干,烧鸡和狍子肉。孟冬假装不认识,稀奇地问,好丰盛。这是啥菜呀?

那个人说,关外特产狍子肉。这东西很好吃!

孟冬说,没吃过。只听说过傻狍子傻狍子的。

酒斟好了,两个人摘下头上的皮帽子,举起杯。孟冬眼睛盯着那个人的秃顶。

兄弟,你咋老瞅着我?那人说。

孟冬放下酒杯,站在地上向那个人打个立正,说,怪我有眼不识金香玉。在灯下看清楚了,你,你是吴书记!

那个人一怔,慌忙说,小声点儿。

孟冬也装作胆小,连连说是。

那个人问,你咋认得他?

孟冬吹吹呼呼地说,我是汤家河镇上的人啊!我姓孟啊……

孟冬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那个的脸。那个人冷丁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你姓孟?有个叫孟冬的你认识吗?

认得认得。孟冬说,我叫孟百万,外号孟大白话。八辈之前我们可能是一家子。可我是个穷光蛋。人家开“独一处”饭庄,我到那里挑过泔水喂猪。那小子钱黑,给个毛七八的联合票,后来我就不挑咧。怎么,你不是吴书记?

那个人放下筷子笑了,说,算你眼力不错。我曾是共产党的二区区委书记,我叫吴尚友。

孟冬说,我不知你叫啥名?我只认得你是吴书记。听你讲过话,看见你在街上走,还看你去“独一处”饭庄吃饭……

吴尚友打断他的话,这个你就记错了。我从来没进过“独一处”饭庄。我只知道饭庄的掌柜的叫孟冬。

你认得我呗?孟冬试探说,我曾给区里的食堂挑过泔水呀!

咳,没有见过。怪老兄眼拙了!吴尚友说。

孟冬说,我一个下等人,不起眼儿。谁知鬼使神差在关外屯铺见了官儿!

吴尚友只是喝酒,不想再说从前。孟冬却偏问,吴书记,你咋不当官咧?后来一直没见着你!

吴尚友说,此一时彼一时,21师进攻昌邑,我就洗手官场,来到关外长春做买卖。也算挣了点钱,可是共军围困长春,差点饿死啊!拿着一个手镏儿换不来一个馍馍头儿。我是使尽浑身解术才逃出包围圈,扔下买卖逃出来的。兄弟,你是咋逃出来的?

孟冬说,咱家乡年景不好,想到关外挣俩钱啊!省得家乡人笑话我,一辈子就会挑泔水!

吴尚友说,我劝兄弟还是不要去!那里可是火海呀!国共两军激战,死个老百姓就等于死个蚂蚁……

孟冬咳了一声说,我一个穷光蛋怕啥,带上媳妇就是一家子,家里没我挂念的。再说这仗也不能总打呀?

打。吴尚友说,国共两党争天下,谁知道鹿死谁手呀?

孟冬故意歪解成语,鹿咋死,死哪的手不都是为了鹿身子的宝贝嘛。咱也不要那玩艺儿。

两个人又喝一气儿酒,孟冬突然神秘地问,我说吴书记,孟冬那个老爸被枪毙,是你经手吧?

吴尚友也许是喝多了酒,也许当着一个孟大白话说说也无妨。他长吁一口气说,按说呀,那个老孟头真是冤枉。他们村的村长老往死里盯,非要了他的命不可。说心里话可杀可不杀。我给共产党守着二区,可是到时候提升的却是别人,我有点气不公。

谁呀?孟冬故意问。

就是原先那个区长姓刘的。吴尚友说,他别出心裁树立孟养泉当典型。我也是杀鸡给猴儿看的。

你不怕将来共产党得了天下,那个区长不让你?孟冬装作很随便地问。

吴尚友说,兄弟呀,我没有把共产党看好,将来的天下还得是蒋介石的!

孟冬说,喝酒吧,爱谁的谁的,我不懂。这么说,那个孟养泉是你除掉的呀?

咳,那也不全是。吴尚友说,你挤他挤,挤到点儿上咧。不过最后还得是我点了头。杀就杀了吧,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反对的是大财主,我替共产党杀了也不算罪过。国民党得天下要是问罪,我就说,孟养泉是共产党的典型。

孟冬额头上的汗珠叭哒叭哒地掉。吴尚友说,兄弟真是火力旺,这么冷的天热得满头流水!

孟冬忍着情绪,笑笑说,老兄的酒劲太大。纯粹二锅头,关外蛇眼高粱酒。

米香香在窗外喊,吃饭来吧!

孟冬拱拱手说,老兄,明天再见。内人叫我吃饭呢!

吴尚友说,喝,接着喝!

孟冬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不喝了,我惧内!

柴院安静了。三个屋里的人都睡觉了。

米香香一天很累,搂着孟冬一句话也没说就睡着了。他们没有被子,只用外衣压身,以身体互相温暖着。

不知过了多久,米香香突然被冻醒了,摸摸身边没有孟冬,心里挺害怕。

不多时,孟冬回来了,刮进一股冷风。匆匆地挨着米香香躺下。米香香问,干啥去咧?

撒了泡尿。萝卜汤喝忒多咧。孟冬说。

第二天早起,孟冬催着米香香赶早上路。米香香到东正房屋给老房东说了一声。老太太问,你们一齐都走吗?

孟冬在屋外答,厢房屋里的早走咧。房钱放在山柴垛上咧,那个破牛皮包里!

孟冬和米香香背上随身东西上了路。米香香说,那个人好像是原来的区委书记。

孟冬说,你认得准?

是他。米香香说,我怕他认出我来,没有进屋。他咋比咱们走得还早?

孟冬说,谁知道。

米香香说,山柴垛上哪来的破皮包?那能值几个钱?再说,那也不是你的东西呀!

孟冬很平静说,借花献佛吧!那个姓吴的一进院就把破牛皮包扔在了山柴垛上,那里边肯定有值钱的东西。

米香香问,你咋知道有值钱的东西?姓吴的咋不拿走?

孟冬有些不耐烦,说你的话真多。姓吴的施的招儿是关外胡子们常用的办法。指山卖磨,避贵就贱罢了。越是藏着值钱的物件越不在意,越是最贱的东西越珍藏,就省得失盗了。

米香香说,你真鬼。鬼得我都不敢认你了!难道姓吴的故意忘下了?

孟冬说,赶路吧!姓吴的永远想不起来了。老房东得了一个外财!

米香香突然觉得孟冬昨夜出去不是撒尿。究竟去干啥?米香香不敢想,也不敢再多问了。

50

裴四领人到区里送支前的军鞋,区委书记口袋儿正要出门。见他来了,站住问,四叔,明天崔书记和刘书记结婚喜日,你可得早点到啊。我可先走一步了。

裴四咧咧嘴说,戴孝帽的抢灵幡,你着啥急呀!

口袋儿告诉裴四,我明天起早要到省里学习,参加不了他们的婚礼,提前道个早喜儿。

裴四想了想,贸然问,侄女你啥时候啊?

口袋儿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便说,四叔,我和超群本来也打算一起办了。这不,正赶上去省里学习,办不了咧!明年开春再说吧!

裴四说,是你妈的好闺女,一切听组织安排。

口袋儿望着裴四笑笑,上了小红马。裴四说快走吧,学习回来兴许还升官儿呢!

其实裴四心里很乱,好像有说不清道不白的委屈。交完军鞋回来,扎炕上就哭。一连两天没有出门。他骂自己太无能,太废物,太不知天高地厚,太一条道儿跑到黑,太任性。

裴四翻来覆去折腾,大脚踢着了呼噜呼噜睡觉的花猫。花猫很不情愿地挪地方。裴四把它抱在胸脯上,望着它。这花猫很胖,很慵倦,养它已经五六年了,是老妈赶汤家河集在路上拾来的。那时又瘦又干,皮包骨头。裴四埋怨老妈,拾它干啥,不讨人喜欢。老妈说,这是主人不要咧,扔出来的,我见它怪可怜的。

裴四说,可怜啥呀,猫儿狗儿都认得家,几天还能寻回去。

老妈说,不能了,顶多变个野猫。你看它长得格色呢!

裴四心粗没有注意到。

老妈说,你看这猫的耳朵一朵向上支着,一朵向下耷拉着。

裴四注意看看说,它真是很格色。有啥讲究啊?

裴四老妈说,这叫指天骂地。不论猫儿狗儿长了这样的耳朵,都妨人,主人才把它扔了。

裴四说,咱们也不要。

老妈说,我就不信这个邪!也是一条命儿,扔了它怪可怜的。随它长吧,爱指天就指天,爱骂地就骂地,也许天地有该骂的地方。也许它长大了,那朵耷拉着的耳朵就长支楞了。

一直到裴妈妈死,花猫的那只耳朵也没有长支楞。

裴四抱着花猫,使劲用手指弹着它的耳朵,嘴里暗暗叨咕,你指天干啥呀,你为啥骂地呀?

花猫被弹疼了,喵儿喵儿叫着跳下裴四的胸脯。裴四望着花猫嘟囔着,你指的对,你骂的对,天地是有点儿不公道。

裴四心窄时,在先是找八五说话,现在心窄了,就睡觉,度日如年。吃了睡,睡了吃,不知怎么打发日子

眨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裴四早晨起来胡乱吃了一碗秫米粥,在院子里转悠,望着大白马膘肥肉健,便说,走,驮我跑一跑!

裴四的大白马是他心爱之物,也是他的精神寄托。他骑上马,冲出村口,穿过了沙丘,无目的地跑着。大白马顺了道,四蹄飞起来,敲得冻土咯当咯当响。

裴四任马由缰,不知前方是什么地方?跑过了染各庄,跑上了双雁坨,远远看见昌邑城中的教堂了。裴四勒住马缰绳,想转头回去,望望日头已近晌午,心里话逛逛昌邑古城也不嘎咕,两腿夹了马肚子,冲了过去。到了城里放慢马,在街上慢慢溜达,转悠到县城的阁上东街看见了一个大院,门前排着好多木制的牌子。有的红字白地,有的黑字白地。红字白地的牌子写着中国共产党唐秦地区委员会、中国共产党昌邑县委员会。黑字白地的牌子写着河北省唐秦地区专员公署、河北省昌邑县人民政府。另外还有其他的牌子,裴四不感兴趣,也不愿意记。

裴四想,专署和县原来驻一个院子啊!刘明诚和崔淑凤肯定都在这里头呢!

裴四的心跳自己听得清清楚楚,脸上有些发烧。他下了马,在门前来回走了好几趟。想离开吧,不忍,不走吧,被人看见忒丢人。最后还是决心离开了。他牵着马,穿过阁上朝西街走,看着街上的行人,看着街上的商店和机关,无精打采。路过“大华绸缎行”,裴四突然想起口袋儿的话,是不是买块好料子,向崔淑凤祝贺呀?可惜,他没有带着钱,摇摇头过去了。望望日头影儿正了,他觉得肚子有点空,饭也吃不起。大白马也饿了,在路上喂把草,饮饮水,回家吧。

裴四跳上马,折转马头要走,见对面开来了一个绿色吉普车。车到跟前猛然停住。裴四不理它,却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四哥,四哥!

裴四抬头看见了崔淑凤,真是想着天仙,天仙就下了凡尘!他跳下马,不知所措,只是望着崔淑凤嘿嘿地笑。

四哥,你到县城干啥来了?崔淑凤仍是那么亲热,那么甜蜜地跟他说话。

裴四也幽默一把,说,别叫四哥,应该叫村长。别拿村长不当干部。

崔淑凤也笑了,是,裴村长,裴庆余同志!

崔淑凤还是问他干什么来了?裴四一时编不出理来,哼哼吃吃。

好吧,崔淑凤说,跟我吃饭去。吃着饭再唠。

裴四推辞,崔淑凤不依,拉拉扯扯,裴四挺不好意思,只得随她来到县政府。她们从后院进去,崔淑凤让人把裴四的大白马拴到马棚里,领着裴四向里走,走到食堂门口,崔淑凤让裴四先等她一会。裴四说,这不就是食堂吗?

崔淑凤说,到我屋去吃。说着进了食堂,一会儿就出来了。领着裴四又往里走,转过一个月亮门,这里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小院。院子里有竹子,还有别的花木,因为严冬季节大多凋谢了。崔淑凤领着裴四走进靠里边的一个门。进了门,屋子很宽绰,好像农村的五大间。外间是客厅,玻璃门里边大概就是卧室吧,裴四不愿意看,先在客厅里坐下。崔淑凤忙着给他沏了茶。

裴四说,别人爱喝茶,我爱喝白水。这个你是知道的。

崔淑凤一笑,说,好,咱换白开水。

裴四又说,白开水还得晾着,干脆来碗井拔凉水吧!

崔淑凤为难说,四哥,这不是咱西麦港,要找井拔凉水很难,你就对付对付吧!

在西麦港村,家家堂屋角上放一个粗瓷水缸,缸上盖一个高粱苗子编的盖帘儿,盖帘上边扣着放一只葫芦水瓢,喝水拿起葫芦瓢,掀开盖帘儿,舀上半瓢水,咕咚咕咚喝上几口,然后把省下的水,或泼在门外,或倒进泔水桶里。

老百姓把葫芦瓢看得很重很珍贵。有的葫芦瓢甚至用上几辈人,当成灶君爷爷灶君奶奶赐给的镇宅之宝。

昌邑民歌专有唱葫芦水瓢的一段:

柳树叶儿细,

杨树叶儿姣,

一家子闹吵吵,

界比子对门子都来到。

为啥打来为啥闹?

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