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节

是绵羊。或生或死,就在师座一句话了!

李焕仓说,你错了。唯有对你,我没有决断之权。

李焕仓觉得没有什么可说了,悠闲地踱出屋子。

儿子李焕仓回昌邑去了,李锡九老伴在屋里坐着数日子儿,正月二十七咧,一晃出正月咧。馋老婆馋老婆别掉泪儿,过了老填仓还有二月二……

她这样数着,实在没意思,就呼唤李锡九,叫了好几声,没有应声,嘴里骂道,又到啥地方“晒奶儿”去咧!

说着下了炕,蹒蹒

跚跚地出屋寻找。在屋里呆久了,院里的阳光刺眼,不知到哪里去找?大喊着,焕仓他爹,焕仓他爹!

侍候他们的女佣人出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李锡九老伴说老头子出去时候不小咧,我找不见他。

女佣人扶着她在院子里寻找。找遍了正院,找跨院。跨院的卫兵告诉她们,老爷子以前来过,今天没来。

死到什么地方去了?李锡九老伴骂着说,拴不住的叫驴乱跑啥?

这时候大门口进来两个人抬着一个东西,看门的卫兵一见吃惊不小,转身向里跑。

李锡九老伴眼花,看不清两个人抬着什么东西。女佣人看清了,上前问,老爷子怎么了?

卫兵说,挨车撞了,快送屋里去。

李锡九老伴眼花耳不聋,她听出这个挨车撞的肯定是李锡九。

自那日到跨院见了口袋儿,李锡九的心情很不好,常常仰躺着唉声叹气。老伴儿问他有啥着窄的事?

李锡九浑身不自在说,啥事都着窄。你说这是啥世道,弄得富人不安生穷人也遭罪,这茬人准是伤天害理了,才遇上这样的乱世!

老伴儿埋怨他,你啥事都着窄,我呢,一个妇道人家不是更难当吗?

李锡九每天出来逛悠,老伴儿也不问他干啥去,任他去吧!

今天快吃午饭了,不见李锡九回来,才出屋来找。

李锡九每天出来,都想见口袋儿。想见见她的模样,想听听昌邑民歌。可是几次想去跨院都止住了步,似乎有一堵墙阻挡着他。她的妈妈是共产党那边的人,为掩护乡亲,死在滦还队的枪口下,怎么说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他不好意思面对口袋儿了。口袋儿小时候的情景他记得清清楚楚。苏小荣生前音容笑貌常常在他脑海里转悠。往时的场景和心境,都是李锡九所留恋的。有时李锡九猛然产生一种美好:孙子敬业看上了口袋儿,这是天作之合。口袋儿真的成了他的孙媳妇,不是把前生今世的怨仇都化解了吗?昌邑民歌中有两句唱词说“我们两家结下吴越恨,怎么能做得秦晋交”这是将古比今,将国比家。吴越两国有恨不共戴天,两国的百姓就不能有秦晋联姻的好事吗?

也许能!李锡九期盼地自语着,不觉来到大门出口。这里也有两个卫兵。卫兵问干什么去?

李锡九答,逛逛,不远,一会儿回来!

卫兵没有拦他。

正门口行人很少,向西走不多远,到了南北大街口行人多了起来。有富的有阔的,有穷的有破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行人之外,不时有大卡车通过,甩起一股股烟尘。望着这一切,李锡九突然想去酒馆喝点酒。抬头观望对面有个酒馆,上边的牌子看不清,只见人们进进出出。油然升起一种莫名状的快意,哼起了昌邑民歌“刘伶醉酒”……清晨起别娘子把柴扉掩,出门来找一家酒馆解解馋,走过了三里桃花店,又来到五里杏花园,正走之间抬头看,见一家新开张的酒馆坐北朝南……李锡九边唱边走,似未饮先醉。

突然,一辆绿色的敞蓬吉普车飞似地闯过来,上边载着几个黄发蓝眼睛的外国女郎,手舞足蹈地狂笑。两个戴牛×帽的美国兵,坐在驾驶室内,一个开车,一个扭头与黄发女郎调情,仿佛这里是极乐世界,是人间天堂,肆无忌惮。行人急急躲闪,怨声载道,中国地盘成了美国佬儿的天下……

李锡九自乐自慰中祸从天降,出来兜风的吉普车把他撞出一丈远。吉普车上的狂野男女,头也不回,浪笑着远去了。

过了些时候,李锡九苏醒过来,行人们躲他远远地望着。李锡九觉得丢人现眼,咳了一声自语着,在西麦港丢了人,怎么又到北平来现眼!

李锡九艰难地爬到勺园小院的门前。卫兵见到是他,急急把他抬起来。

李锡九老伴抱着李锡九又骂又哭,你这是在哪儿跌了一个跟头啊,弄得浑身是土。

李锡九这时清醒过来,微笑着摸摸脸,说,没事,一点血也没流……

卫兵把医生请来,医生摸了摸脉搏,低声说,快送医院,内脏大出血!

卫兵叫来车,七手八脚把李锡九抬上去,李锡九老伴也上了车。突然,李锡九抓住了老伴的手,说,老娘子,我都七十多咧,完了完了。我一辈子命中无花,两个儿子。

老伴说,别胡唚,咱们是一子无花。

李锡九只好把后半句话咽下去。接着说,我苦巴苦业恨家不起,比不过老孟家,我不服哇。一辈子没办大嘎咕事,小嘎咕事不少……我送给郑瞎子的药是,是假的……瞎子讨命来咧……

李锡九临死前的声音很亮,很安静,好像世上的事他都交待清楚了,没有憾事了。年轻时野合有了史超群,在他回光返照时也没有说。

昌邑城21师师部里,李焕仓正被戈辉训斥着,你怎么不亲自去?让这个家伙害我一把!现在他逃之夭夭,我气都憋在心里!

李焕仓只得忍着,同样是师长,你怎么有权训斥我?

但李焕仓没有反唇相讥,比如,不是你放下话让史超群全权代理吗?

这时副官匆匆进来,低语几句,李焕仓脸色煞白跌坐在椅子里。

副官对戈辉说,李师座家有要事,请戈师座择日再谈!

戈辉悻悻地走了。

李焕仓马上将李敬业唤来,告诉他,你爷爷归天了!

李敬业听了如巨石崩裂暴雨倾盆,放声大嚎。李焕仓明白儿子对爷爷的感情,不加劝止。

高堂殡天,事比天大,李焕仓顾不得军务之急,当日便携儿子李敬业回北平。

李锡九死后,没人给他设置灵堂,只停在屋里的春凳上。李锡九老伴只知在西麦港老家的风俗,跪在李锡九的头前烧倒头纸。

李锡九老伴一边往瓦盆里填纸一边念叨着,老爷子你走吧,人死如灯灭,啥我也不信服。你死了,我还活着干啥?一辈子就靠着你,有你就有我,没你就没我,你活着时你说啥我听啥,啥也没有委屈过你,只是没让你纳妾。我恨啊,到底还是没有死在老家西麦港……

李锡九老伴一张一张地把纸烧完了,她的老泪也流干了,便住了手,合着眼睛一直在李锡九的死尸前跪着。

李焕仓与李敬业急着进了家,看见了停尸的春凳,看见了在李锡九头前跪着的母亲。

李敬业抱着李锡九的尸体痛哭不止,连喊爷爷,爷爷……

李焕仓来到母亲跟前,说,妈,你起来吧!

说着猫腰去扶母亲。谁知李锡九老伴躯体已经冰凉,四肢僵硬了。她就这样无原由地走出了阳界。

李焕仓如雪上加霜,天雷击顶。他已经没有泪了。双手捶着自己的头,大叫着,都怪我呀!爸妈,你们跟我是受罪来了!

李敬业几乎疯狂,大吼,不是受罪,是送死来咧!

李焕仓被儿子一声悲痛的怒吼惊呆了。震动着他的心,震慑着他的灵魂,石雕木刻般站着。

64

口袋儿在苦痛中煎熬着,她希望有个人跟她说说话。自见到李锡九常盼着他再来。她甚至和女佣人商量,叫他过来说说家乡话。女佣人说,我们不能,我们的活计就是侍侯着你。

女人的性情渴望水分,也需要水的滋润,一旦没有水分会变得枯萎。

口袋儿开始盼望黑夜来临,她可以睁着眼却看不见身外之物,思绪的翅膀随意飞翔,那怕是苦痛也觉得留恋。后来她又不愿意黑暗到来,因为白天,她可以望着窗外的竹子说话,可以用指头在玻璃窗上划动,逗引着麻雀们或飞走,或飞来,增加许多乐趣。

口袋儿可以到小院里散散步了,两个女佣紧侍左右。屋外虽然冷,气流中有一种香气,让她感知自由和轻松。

这些天来,她已经麻木了怨恨和怀念,平时也不再唱民歌了。女佣人说,我俩爱听你唱,再唱一曲吧!

口袋儿说,民歌是心声,不能强张嘴。想唱的时候,你堵着嘴巴也唱,不想唱的时候扒着嗓子也唱不出来。

女佣人不懂她的话,只能一笑了之。

口袋儿今晚的心情不错。因为进屋前,有一群麻雀落在她的周围,夕阳里闪动着灰色的翅膀,一点也不害怕。这使她想起小时在家中小院里扫地,麻雀落在她的周围,随着她的笤帚啄食。

口袋儿说,麻雀在我们哪儿叫家雀,院子里有许多可食的东西。北平的麻雀也可怜了,它们吃什么呢?

女佣人说,吃草子儿啊!

口袋儿问,草子儿在哪里呀!

女佣人笑了说,我们人眼看不见,麻雀的眼尖,它能看见了。看不见就用爪子趵!

吹了灯,口袋儿在里屋躺下。外间屋却整夜点着灯,两个女佣人轮换着睡觉。

口袋儿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也许今天心情好,或许是昨夜少睡了觉。

突然,口袋儿被一种喝斥声惊醒。接着有一股强烈的气流冲进喉咙。她想到酒的味道。小时候,她给瞎爷爷从铺子里打过酒,也看见过八五叔演出回来,妈妈曾经给他在火盆里用锡酒壶烫过酒。那种味道挺香挺诱人。八五叔曾逗着她说,口袋儿也来一盅!

口袋儿夺过来一口灌进肚子里,打一条热胡同,接着是满脸发烧。不过她还是觉得挺香的。

今晚这种酒劲很烈,一股股冲进她喉咙,她有些受不了。蒙蒙胧胧地似在梦里,八五叔强把烈酒灌进她嘴里。她下意识地用手推挡着,却突然觉得这是一个毛茸茸的人头。她要坐起来,要喊,但没有了力气,因为身上的重负已经使她无力反抗。

口袋儿突然觉得史超群压在她身上,用身体温暖着她,爱护着她,甚至肆意摧残着她。不禁生出一种渴望。

口袋儿的嘴一直被烈酒箍着,感觉的错位让她春情荡漾,下体流尿水。

那坚硬又温和的手活动着,口袋儿感到一种莫名状的诱惑,这是她渴望已久的感受。她不再推搡了,顺从地放松了四肢,她的浑身变软了,手心里沁出汗,呼吸渐渐地急促。任凭那硬物在下体长驱直入,使她身下流水如注,口中呻吟叫喊,直到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影照窗时,口袋儿猛然醒来,大喊史超群的名字,却觉得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脖颈。口袋儿仔细仔细看时,发现了另一个面孔。

口袋儿急忙坐起来,蹬上裤子,披上袄,吼叫,你,你起来!

昨夜的美好顿时飘散,口袋儿抡打着李敬业,连声大骂。然后坐地呜呜地哭起来。

李敬业坐起来,痛打着自己,穿上衣服要走。

口袋儿扑上前抓住他的腿,你往哪儿跑!

李敬业跪地磕头,说,口袋儿原谅我,我酒喝多了……

口袋儿说,你喝多了,就来害巴我?

李敬业囁嚅着说,口袋儿,我心里全是你呀,我想你……可是我违背了誓言……

口袋儿说,你跟我没有誓言!

李敬业说,我跟我自己有誓言。

口袋儿又无名状地大嚎,一边嚎一边说,问什么?问苍天。苍天在哪里呀!

李敬业蔫蔫儿地听着。

口袋儿在自己的内衣里摸,摸出红皮包着的响铃,她举在面前,热泪流淌着,念叨,响铃啊,你在哪里呀?只有来世再相逢了!

口袋儿一遍遍地念叨,瘫倒在地上。

李敬业急过去,抱着口袋儿的头,用袖子擦着她脸上的泪。口袋儿愤然站起,连连打着李敬业的嘴巴。

李敬业低下头,从胸口的兜里掏出一个红布包,解开红布包,露出响铃,说,口袋儿,现在响铃就重逢了。

口袋儿夺过响铃,拿起自己的响铃,放在一起比看。每只响铃的尾部都系着红绒绳儿,这是她送给史超群时亲手系上的。今日今时今刻,它们又重逢了。当初的喜悦和眷恋,被现实的残酷打击粉碎。

口袋儿的头轰轰地响,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她奢望是在梦中,睁眼看看李敬业就站在她面前。她急切想知道事情的原尾。

李敬业并不隐瞒,他说,史超群负伤被俘,住院治疗,我无意在血衣中发现了响铃,就将它珍藏了起来。

你为什么不还给他?口袋儿怒斥着将两只响铃捂在心口窝儿。

李敬业坐下慢慢告诉口袋儿,你不要忒痴情了。史超群已经归顺了国军。他已经不拿这响铃当回事了!

口袋儿冲上去,抓着李敬业的胸口,大声笑,笑得吓人。

李敬业说,口袋儿,我不骗你,他已经当上了36师的参谋长,慢慢你就知道了!

口袋儿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变得那么平淡,那么失神。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好长时间,李敬业说,我走了。响铃归你,完璧归赵吧!

口袋儿不让他走,哭着说,你有枪,看在乡情的分儿上,你崩了我,我感念你。

不能。李敬业说。

那就放了我,口袋儿说,让我去找史超群。

也不能。李敬业说。

这不能,那不能,你到底要怎样?口袋儿问,难道也让我投降?

李敬业说,不。要你等待。

口袋儿问,等待什么?

等待战争结束。李敬业温和又坚决地说,战争总会结束,不管是国民党的天下,还是共产党的天下,都是民歌的天下。只要民族不亡,中国历史上有很多先例,大汉族丧失了政权,但是中国民族文化没有亡,慢慢融和了政权,中华民族还活着。这就是民族文化的强大生命力。口袋儿,你等着吧,昌邑民歌会大发光彩的。民歌是长青树,战争是过眼云烟。我们对昌邑民歌都要存一颗敬畏之心……

李敬业滔滔不绝,充满真情的议论和描述,使口袋儿暴涨的思潮,渐渐地平伏着。她想,这也许是上天的警告吧,民歌决定着命运。她曾经对史超群说,好好保存响铃,将来认铃不认人啊!那时似是笑谈,今天却变成了现实。

李敬业无声无息地走了,口袋儿仍在呆呆地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