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节

想着。

李焕仓父母双亡,按规矩要守孝,就是破了规矩,他的心情也不能立刻回到昌邑了。他向北平上峰告假,包括他的儿子李敬业一个月内在家守孝,获准。

这一个月内,京东局势发生大变化,共产党的东北解放军胜利结束了辽沈战役,前后经过了52天。辽沈战役结束后,马不停蹄,人不歇脚,穿着秋日的夹衣就拉开了平津战役的序幕。

敌21师36师匆匆调防离开昌邑。李焕仓每日有消息传来,心里也很急。他跟儿子说,咱爷俩也该提前归队了,国家正是用人之秋呀!

爷儿俩个上午做出归队的决定,下午却接到上峰命令:免去李焕仓21师师长之职,免去李敬业21师一团团长之职。国防部另有任用。

李焕仓摇着头,眼中溢出泪水,一派苦相。李敬业却满不在乎,说,爹,不要悲观,听天由命吧!蒋总统用人之策是唯亲唯上,仗不能总打,打仗也危险,莫如弄个闲职安定痛快!

李焕仓咳声不断,说这是上天注定,非人力可为。你说的对,听天由命吧!

几天几夜的蒙胧思考,口袋儿清醒了许多。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交给了李敬业吗?埋在十九坨上的妈妈愿意吗?如果妈妈活着,她肯定打我骂我,至死不会同意的。除了妈妈之外还有死去的八五叔。八五叔愿意吗?他虽然不打我骂我,他那象刀子一样的嘴也会把我挖苦的无地自容。可是,史超群已经叛变,我与李敬业已经这样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细细想想李敬业也并非坏人,他的谈吐那么温柔,他的心里全是昌邑民歌。共同根脉的沟通超过了其他形式。

仇恨与爱能够结合在一起吗?口袋儿最后理出了一个头绪,这种头绪的两个方面互相撕扯顶牛儿,各不相让,挤压得口袋儿脑代嗡嗡地膨胀。

李敬业悄悄地进来,远远地站着,口袋儿望了望他也无语。

李敬业说,口袋儿,告诉你两样事。我爷爷奶奶死了,都埋葬在西山里,等时局安定了,再护送灵柩归到西麦港祖坟。第二件事,我和爹都被免职了,等候着新的分配。我……

口袋儿不关心别的,可是李锡九老两口突然死了,她觉得惊讶,打断李敬业的话,问,老人家是怎么死的呀?

李敬业叙说了老人的死因,大声骂美国兵。口袋儿觉得挺可怜的。幼年在西麦港时,她不知什么叫剥削阶级和被剥削阶级,出门入户都是人,不过是人家过得富裕,地多房多牲口车辆多,穷人们呢,有的给他抗活,有的给放牛,他花钱雇,觉得合情合理。

小时候印象最好的邻居就是李锡九,他经常到家里来和妈聊天,跟郑瞎爷爷打打闹闹顶嘴仗。有时候李锡九家包了饺子或蒸了粘豆馍馍,李锡九用抹布包一些来,送给她吃。这些小事小情随着日月流逝都淡去了。可是听到他死了,那些不起眼的不值得记住的陈谷子烂芝麻都成了回忆。

口袋儿毕竟是女人心,想起这些心中的酸楚难以掩饰。她不自主地说,你咋不给我个信儿,我看老人家一眼。

李敬业说,他们都入土为安了。你要思念他们就到西山墓前烧张纸吧!

口袋儿问,西山在哪儿啊?

北平大西边有一片山,山中有树,树根下有好多坟墓。李敬业说,我爷爷奶奶的坟前有石碑,碑上有尊讳。

口袋儿仍是听不甚懂。不便细问了。

李敬业今天找来,还是探探口袋儿的打算。他说,你打我骂我都好,我们已经这样了,你说咋办?

口袋儿反问,你说呢?你个牲口!听天由命吧!

李敬业怯弱地说,我想娶你,我已经跟爹说了。爹也答应了。他说人家一个黄花少女凭什么被你遭践!

口袋儿低头不说话。其实她明白,李焕仓是不会愿意的。

那日李焕仓听了李敬业的话,冲冲大怒。指责他不能酒后乱性,失去理智会留下后患的!

李焕仓把儿子照养这么大,一心望子成龙做个人上之人。将来选一个名门闺秀结婚,门当户对传宗接代,光耀门楣。这一下把他的美好蓝图撕破了。其实,这时候李焕仓的心气并不高,将来国防部怎么安排他的前程,尚不可预测。正因如此,李敬业又做出这种荒唐事,传扬出去,势必影响他的前程。

李焕仓对李敬业说,那得让她知书达理,不光会唱昌邑民歌就万事大吉。

李焕仓采取软着陆的办法,应付着眼前内外交困的局面。

李敬业自认为李焕仓发了通行证,心中很欢喜,但对口袋儿的态度,他还没有把握。

口袋儿说,我还是得见一见史超群。

李敬业说他投降后当上了36师的参谋长,威风凛凛的样子,一派小人得势。我还告诉你呀,他领着国军攻打刘明诚的部队,指挥失利,损兵折将吓得逃走了。他现在已经是姥姥不喜欢舅舅不爱的人了。共产党要追杀叛徒,国军要惩罚他指挥失利的罪责。现在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呀!

口袋儿听李敬业这样说,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说,其实,我不必知道这些,只看响铃在谁的手里就足够了!

李敬业轻松地说,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等过了爷爷奶奶的百日孝限,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口袋儿此时也只有横下一条心了。淡去那些刺心的障碍吧,女人的命或许总是被一只黑手指挥着,只有按着黑手指的方向走。此时,她又想起了妈妈的一生,她爱八五叔,八五叔却躲躲闪闪,她也不改其志,甘愿在一棵树上吊死。妈妈和八五叔一起走了,到了天国他们也许是快乐的。

对比着妈妈的模样,口袋儿自觉渺小许多。可谁又能理解我呀?偏偏遇上一个忘情负义的史超群!

李敬业跟口袋儿商量,说,也许我和爹调离北平,或许去南京,到时候你就得跟我走了!

口袋儿听了不生气,不欢喜,不笑也不语。

李敬业催问几遍,口袋儿望着他唱起昌邑民歌“滦河边上的菜”:

滦河边上的菜,

行对行,

大姑娘上轿要衣裳。

大姐要的红花绿,

二姐要的鸭蛋青,

三姐要的搽胭粉,

四姐说,

给我啥?

长大成人不在家。

这首民歌传情写意,滦河下梢的姑娘们都会唱,盼着长大成人找个好婆家。妈妈还要陪送姑娘好东西。节奏舒缓,意表深情,口袋儿此时唱着此时的特殊心情。

李敬业悟不出口袋儿的心底深层意蕴,但听出了口袋儿顺从丈夫的心声。他乐颠了,以手击节,深情地陶醉着,忘了身外一切,昌邑民歌就是天籁之声。他把口袋儿视若神圣,不可玷辱。李敬业抱着口袋儿深深地狂吻,口袋儿却是被动地接受。无论怎样,李敬业达到了他没有想到的目的。

李敬业争得李焕仓的同意,把口袋儿换到大院里来住。李焕仓特殊允诺,让口袋儿到一个桌子上来吃饭,如同家人一样。跟人介绍说是敬业的未婚妻,是昌邑西麦港老家的。自然李敬业也把口袋儿打扮起来,买了几件冬季北平女士时尚的服装。

口袋儿一件一件地看,都说不好。李敬业问是料子不好,还是式样不好。

口袋儿说,我不挑料子,这式样我穿着别扭。我穿上旗袍两腿迈不开步,猫腰也不方便。

李敬业为讨口袋儿喜欢,特意用半天时间带着口袋儿去挑。口袋儿挑来挑去,看中了一件中式对襟黑棉袄,一件缅裆的黑棉裤,还有一双内连升的黑礼服呢棉鞋。

李敬业说,都是黑的,顺边儿了!

口袋儿说,你不是让我挑吗?有钱难买我愿意!

李敬业不再说了,装着很乐呵的样子。交钱时候掌柜的多问了一句,这是给谁买的呀?

李敬业抢先答,给我太太。

掌柜地疑惑地问,你太太贵庚几何?

李敬业说,就身边这位。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口袋儿,微微摇头,这套衣服给六十岁的老太太穿,正合适!

口袋儿操着昌邑话走过来说,有钱难买我愿意!

好,好,姑娘愿意为高!掌柜的闹了个没趣,算了账收了钱应付别的顾客去了。

回来的路上,李敬业不敢说口袋儿老土,完全是西麦港村姑的观念。转弯抹角地说,你的心真老!进了城市心也得年轻一些呀!

口袋儿说,你嫌我老啊?还来得及。

李敬业笑了,他听口袋儿这么说话心里温暖。喜爱地挽起口袋儿的胳膊。口袋儿一抖手躲开了,说,你呀,你爷爷奶奶过世不过百日,你就给我买花花绿绿的衣服,你的孝心呢?

李敬业恍然大悟,从心里佩服了口袋儿。其实口袋儿的话是半真半假。有一半是看不惯那些艳丽,自小没有接触过,冷丁地改变她不能接受。当然,也是为李敬业着想,不能在老人刚刚故去,就花枝招展地在人前显摆女人。

65

第二天,口袋儿要到西山给李锡九老两口子烧纸。李敬业要和她一同去。

口袋儿说,不用,在咱老家,非年非节不上坟,这是我自己的心情,你别去了。

李敬业说,也好。我派车送你。

口袋儿仍是不愿意,李敬业执意要送,就派一个卫兵也当司机,把口袋儿一直送到西山。在西山坟茔丛中寻到了写着“民故先考李公讳锡九,先妣李门杨氏之墓”前站住了脚。

口袋儿此时的心情很复杂,她万万想不到会成了李家的媳妇。这是千错万赶地把她推上了这条路。既然不再更改,只有顺应自然安排。面对着坟茔,她想象着李锡九生前容貌,想起幼时李锡九对她家的照应,心中涌上一股酸楚。她跪在石碑前,划了一个圈儿,把烧纸放在圈儿里点燃。望着纸灰旋飞,口袋儿默默地念叨,爷爷奶奶,小时候我吃过你们的饺子、豆馍馍,那时候我是吃不到的。因为你家是财主,我和我妈郑瞎爷爷是穷唱民歌的。谁知老天爷这么安排呀,让我做了你们的孙子媳妇。想起你们的儿子发兵打我们,我妈死在他们的枪口之下,我该是宁死不嫁,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那个史超群害了我,你的孙子又遭践了我,我,我只能顺从了。我妈和八五会在阴间骂我,西麦港的乡亲们会白眼我……

口袋儿越说越苦,热泪沾湿了前胸。草纸烧完了,口袋儿站起来,又扭头说,爷爷你爱唱昌邑民歌,我把你唱给我听的民歌还给你:

扯嘞嘞,

拽嘞嘞,

砸点儿面儿,

蒸馍馍。

蒸个豆的,

装在袄袖子里。

蒸个菜儿的,

装在口袋儿里。

蒸个白的,

揣在怀里。

蒸个糖的,

装在你的小裤裆里。

跑着跑着跑丢咧,

来了个小狗叨去咧……

口袋儿去西山上坟烧纸刚走,北平上峰来人传达紧急命令:李焕仓李敬业父子立刻到机场,随机飞南京国防部报到。

李焕仓告诉李敬业,李敬业说口袋儿上坟还没回来。李焕仓说,不要等了,咱们先去报到,择日再来接她!

李敬业坚决地说,我一定去接口袋儿回来,一齐走。

上峰来人说,来不及了。马上上车去机场。

李焕仓痛斥儿子,胸无大志,有什么出息!

李敬业愤怒地跺脚,撒丫子跑了。

生死交关之际,人人顾己不顾人。李敬业却不顾一切去寻口袋儿。他跑了很长一段路,仰头望天,那黑色的飞机正在头上盘旋,发出老牛叫,盘旋了几圈儿飞去了,李敬业想那上边有自己的父亲,到了南京之后,吉凶未卜,不免有些挂念。现在,他一个心眼儿去寻口袋儿,寻到口袋儿之后,再设法去南京。

李敬业拔腿向西山方向奔跑,来到岔路口,想歇歇脚,突然一辆吉普车过来,他高兴地雀跃,真是凑巧,口袋儿回来了。

吉普车停在面前,从车上跳下两个背枪的士兵,问,你是李敬业吗?

李敬业点点头,问,你们要干什么?

两个士兵不再说话,抓着李敬业上了车,就呼呼地开走了。

口袋儿从西山墓地回来,已经过了晌午。看看家里,乱七八遭人去屋空。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让卫兵去寻李敬业,直到天黑,不但李敬业没有回来,就连那个开车的卫兵也杳无消息了。

口袋儿自叹自己命苦,她恨史超群骗了她,怎么李敬业又骗了她呢?她怀着一线希望打听李家父子的消息,毫无结果。强忍着在空旷的院子里住着,靠身上的一点积蓄渡日。黑介白日地盼,越盼越让她灼躁。正在她捆着发麻绑着发木的时候,又一个打击来了。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

官家来收屋子了。

口袋儿说,我是李敬业的家属啊!

官家冷冷地告诉口袋儿,李家父子已经调往南京,半月前就乘专机飞走了。所以这房子要收回了。

口袋儿哭笑不得,让我去哪里住啊?

官家说,那就不归我们管了,该投亲投亲,该靠友靠友吧!

官家关了门,贴了封条,口袋儿只得搬出来。搬到哪里去呢?在北平,她一没亲,二没友,真是走投无路了。摸摸身上还有一些零碎钱,就住进了一个不起眼儿的小店。

吃完晚饭回到屋里,仄在床上胡思乱想,看着贴墙的报纸出神。突然,有一行大字蹦进她的眼睛,上边印着:昨日国航客机坠毁蓬莱,国军十二名新任官员全部殒躯。

口袋儿吃了一惊,坐起来细看时间,推算着正是官家收房子时告诉她的时间,也正是她去上坟烧纸那一天,也就是李敬业父子登机出走的那一天。可惜报纸上没有登着名字,但是却明确指出:十二名新任官员全部遇难。

口袋儿吓瘫了,难道那天还会有别的去南京的飞机吗?飞机上坐着十二名新任官员吗?口袋儿就她所知逐样分析,企图找出一点希望,但是她的希望破灭了。

口袋儿木然地流着泪自语,不然,李敬业不会丢下我不管的……

口袋走到了人生歧路,举步维艰,难以自责。

冷静之后,作为革命者,她首先想到了组织,试图去找北平的军政领导,给予帮助。这一念头刚刚萌生,立刻就破灭了。她想到,自己已经和李敬业订了婚,又在国民党军官的李家生活了多日,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污点。想到这里,她恨死了史超群,正因为他的叛变,才把她推到危不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