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节

险地,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

口袋儿出生于农家,传统的农耕意识根深蒂固,难以摆脱。那种颓废中的温情,不时地缠绕着她的思考:一切憧憬破灭了,只有回到老家去,做一个本本分分的庄稼人,平平安安地过农家日子。

这个闪念一冒出来,口袋儿突又感到了耻辱,有一种自己给自己抹黑的感觉。

千思万想,口袋儿眼前现出亮光。她想到了刘明诚,思念起崔淑凤,只有他们,才是她的领导和战友,才是了解她的人。才能谅解她的过错。

口袋儿病在小店里,嘴上出了火泡,昏昏地不吃不喝。店主可怜她一个弱女子,替她找来西医,打了几天针,轻松多了。口袋儿到街上把李敬业给她的戒指卖了,还了店钱和药费,决计回到家乡去。

这时北平城已经和平解放了,京沈铁路也恢复交通。但是口袋儿不知道,就是知道她也舍不得花钱坐火车。她决心向家里走。向着东边的方向走,半路上勤打听,只说是去昌邑城,谁知道西麦港是个啥地方啊!

路上到处是败瓦颓墙,黑漆火燎的似乎还飘着硝气味道。为了行路安全,口袋儿将脖子和脸用土抹脏,头发散乱着,就像一个逃难的农妇。

三月的天气变化多端,倒春寒有时发生。庄稼人种地穿着夹衣,还得带着棉衣。手里的活儿一住,汗就嗖地下去。到了日落照样冻手冻脚。

口袋儿在路上走着,感受天气的多变,叹息着人生的坎坷。早晨时候,非穿棉衣不可,中午时候又得把棉衣脱下来,日落了天气更冷,只得寻个小店住下,喝口热汤,吃个馒头。两脚打了泡,灯下用手挤开,不然明天走不得路。她打听着方向,往昌邑县一步一步地量,走一步近一步,心里觉得轻松一点。

一路上口袋儿遇上了好几条河,河里都有渡口摆渡。口袋儿自小生在滦河边,对河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之感。那天又来到一条大河边,却寻不见摆渡。口袋儿在河边上走着,很是着急,忽见一个老人从岸上过来。口袋儿问,老人家,这里有摆渡吗?老人说我就是艄工啊!口袋儿又问这叫什么河?

老艄工说,这叫潮白河。

潮白河很宽,渡口那里稍窄些。两岸立着很粗的木桩,一根很粗的铁条拴在两岸的木桩上,老艄工站在船上,双手攥着铁条使劲拽,脚下的船就嗖嗖地前行,直到对岸。

口袋儿头一次见到这样摆船。在滦河渡口上,艄工都是用长长的竹杆一下一下地插进河底,把船一步步地撑到对岸。也有划着桨向后拨水把船划到对岸的。

口袋儿感到新鲜,说,在我们老家不是用竹杆撑就是用木桨划,没见过拉着铁条渡船的。

艄工听了也很感兴趣,问,府上是哪儿啊?也有河吗?口袋儿似乎很自豪地说,我家在昌邑县滦河下梢。滦河边上是我家。听说过滦河吗?

艄工听了微微笑着说,滦河是一条大河,天下人都知道。巧得很,我在滦河上也出过摆渡啊!

口袋儿惊奇地问,老人家曾在滦河上摆过船?在哪里呀?

老艄工追忆着往事,说,在麦港渡口上。

越说越近了,口袋儿跳着说,天下真有巧事。我就是西麦港的人啊!

老艄工上下打量着口袋儿,自语道,人间奇事多多有,不象此事奇哉怪哉。仔细品品,你的口音对,对。

老艄工把口袋儿叫到架子棚里,十分亲近地给口袋儿倒水,让她坐下歇会儿,拉拉磕儿。

老艄工说,我打十岁随我爹就在滦河吃饭了,四十多岁才回老家来。我挺想那里的!

老艄工还说,自古以来人们对摆船的没有好评判,说什么车船店交衙,无罪也该杀。我爹就是被官家杀死的。其实人们离了车船店交衙也不能生活。

口袋儿问,我小时也听郑瞎爷爷说过这样的话,这是咋回事啊!

老艄工说,言其说这五种行业都是强盗,勒索钱财。使船的,赶车拉脚的,开店的,买卖经纪人,还有班头衙役。可是我爹没有该杀的罪。我爹刚到滦河时不是摆船,是接收木排的。山里口外伐了木料,扎成木排乘流往下放,滦河下梢有人接收,在岸上垛起来卖,那叫木局子。汤家河就有一个大木局子。我爹从一个拉木工熬到木局的掌柜的,实际是给东家打工。一天夜里,官家来人将我爹抓去,杀死在昌邑城南门外。罪名是独霸木排生意,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我爹当了东家的替罪羊。我爹没留下半分文,我娘几次要死要活的。我说,咱不干放木排的事了,这才带着娘来到滦河下梢麦港渡口撑船。我娘说,都说车船店交衙无罪也该杀,这也是遭人骂的活计。我说骂归骂,滦河上的百姓还是离不开船摆渡。我要摆一个良心船,救危扶困不收昧心钱。你打听打听老一辈,麦港渡口有一个小艄工,没有一个不知的。百姓们编了顺口溜儿说,车船店交衙无罪也该杀,自古这么论,冤枉了小船家,艄工叫潘小儿,麦港的小菩萨。我摆船是风雨不误,没钱一样坐船,有病生灾送病人,一招呼就到……大伙才这样夸我。那时叫潘小儿,现在成潘老头儿了。

口袋儿说,昌邑民歌都这么唱呢!

对呀,昌邑民歌成风,老艄工说,有一个赵欢歌听说吧?民歌世家,他是赵玉俭的儿子。那民歌唱的绝咧!

口袋儿抑制着心里的兴奋,但没有说出她就是赵欢歌的女儿。

口袋儿问,老人家咋没在西港安家?

老艄工说,我娘年纪大了,思念故土,只得回到潮白河。唉,我今年都八十咧,想起来日月流得真快。

口袋儿见日影仄西,急着赶路只得告辞,要交船钱。老艄工不要,说,我又摆渡了一回西麦港的人,也算今生有幸了!

口袋儿向老艄工道了谢,就上了岸,沿着黄土小道走。走不多远,老艄工大喊着又过来,口袋儿奇怪地问,老人家还有事吗?

老艄工说,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跟你打听一个人哪!他叫八五。你认识吗?

口袋儿说,认识。你认得他?

老艄工问,他还活着吗?还在西麦港吗?

口袋儿一下子脸色阴沉,答,死了,死得很壮烈,为掩护乡亲们丧了命。

老艄工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唉,义气中人啊,也算死得其所。

口袋儿又问,老人家,你很了解他吗?

老艄工回忆着说,我们爷儿俩是无话不说呀!

口袋儿请求似地说,你能说说他的故事吗?

咋不能?老艄工说,都在我心里装着呢。

八五在关外时,父母双逝家财散尽后,在一个山东人开的面粉厂扛脚,几十斤的面粉袋子扛在肩头走过跳板去装车,累得吐了血。可呆着没饭吃,于是就冒险跟人去山中挖人参,走散了帮,找不到出山的路,在大山中绕了三天三夜,饿了吃松树子儿,渴了喝山泉水。他觉得挺自在,出山或不出山无所谓了。可是山中野兽成群毒蛇遍地,也不是那么自在的。有一次晚上,他看见了一只狼,并没有害怕,捡起山石砸过去,那只狼扬脖一声啼叫,倾刻来了数不尽的狼。他有些害怕了。他向前走,狼向后退,他向后退,狼向前行,说什么也摆脱不了狼群的纠缠。

八五正在为难时,听得三声枪响,狼群被吓跑了。他惊喜地寻找鸣枪人,突然从头顶的山崖上跳下来一个人。八五抱拳相谢,那人说不能眼望着让你喂狼啊!一看你也不是富家子弟!

八五说,穷光蛋。大哥,听口音是关里人哪!

不错,昌邑汤家河!那人说,听你的口音,好像是老乡哪!

两个人越说越近乎,那人说,跟我走吧,去个好地方!

八五便随着那人来到了一个山寨里。这人便是丁大成,这山寨就是思乡岭。

丁大成了解了八五的身世和遭遇,便邀八五入伙。八五想,这里都是家乡人,亲切,吃喝拉撒别无二致。自己无着无落正好有个落脚之地。但是,打家劫舍的活计他不喜欢。

丁大成劝他,当然,当胡子(土匪)就是吃的这碗饭,大伙攒足了钱就叮当散伙,各自回家去。

八五说,抢人家劫人家,可是伤天害理呀!

丁大成说,财主们都吃人不吐骨头,你心疼他,他不心疼你。我们不敢说替天行道,可是坚守杀富济贫!

八五让丁大成说动了。

入伙就要遵守江湖规矩,仪式是不能少的。八五顺利地通过了“挂柱”仪式。插香、拜香、盟誓。

八五胆大心细,很快由副炮手升为正炮手,还兼着“翻垛”的差事。有一次走迷了路,大家望着八五翻垛的工夫。八五从兜里掏出一个手巾,把四角迭起来,用手托起,口中唱着:十八罗汉各神仙,指条明路走出山。说罢将手巾抛上空,等手巾飘落下来,八五见手巾中的西北角开了,便领着大伙向西北走,果然出了山。大伙都佩服,八五的声望越来越高。

强盗的主要活计是“砸窑”。砸窑即是抢大户或买卖财主家。每一次砸窑都要丢下几个兄弟。

八五跟丁大成说,大哥,这些死了的兄弟怎么办?他们家里还有妻儿老小呢!我说不如去卖苦力,挣些血汗钱。

丁大成满不在乎说,刀尖儿上翻跟头,那有不失脚的,慢慢你就习惯了。

有一次砸了一个大窑。抢了钱财无数。杀人也不少。进了窑昏天黑地闹腾,喝酒、耍钱、玩女人。还乱唱着下流的昌邑民歌。如“情人迷”“扔偷摸手”“打呼噜”“十八摸”等等。

八五坐在院中的石头上,望着大伙醉生梦死的胡闹着,从心里厌恶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两三个人搂着一个媳妇摇摇摆摆地淫唱着来到八五身旁。

八五气急了,跳过去将三个醉汉打了个鼻青脸肿。

回到山寨,三个人向丁大成报告。丁大成把八五叫来,怒斥着,我们就是这么活着,你装圣人不中!

八五也急了,说,我劝不了你,我不干咧!我看不了牲口不如的事。还唱着昌邑民歌?那是给咱们家乡丢人!富中也有弱者,欺凌弱女非丈夫所为!

丁大成反问,那民歌是哪编的?编出来就是唱的!

八五强辩道,那是昌邑民歌中的下三烂,比这个烂的还有哟!是那些抽大烟拔豆根儿,寻花问柳的人胡唚的,不是昌邑民歌的宗脉。

丁大成没有办法,只好说,兄弟要走,得经得起“拔香头子”啊!

八五说,我不怕!

土匪拔“香头子”的仪式,要选在望朔之日(初一或十五),今天正是十五,天上的月亮圆了,星星出齐,寨子里的空地上插上香。香的数目也是十九柱。八五跪在香案前,嘴里念叨着:十八罗汉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落草山林六十晌(天),多蒙诸位来仰仗。今日我要离山寨,还望诸位多宽量。今日辞伙非别故,只因难以渡时光。打家劫舍非本意,奉劝兄长多思量,富家也有弱小辈,欺凌弱小心难当,世上手艺千百种,何苦拿命换钱粮,人间不平当要铲,啸聚山林不是方,我今退伙留句话,大哥牢牢记主上,为匪为盗不久长。

八五每念一句拔一柱香,十九句说完了,香也拔完了。八五站起来就走。大伙都说,走就走吧!

丁大成突然站起来,走到八五面前说,兄弟,你够仗义,大哥要放你走。但有最后一件事还没做完。

八五问,什么事?

丁大成说,柳子里的规矩,既然入了伙,如果不是家里出了大事,是不能“拔香头子”的。真的拔了香头子,也要留下耳朵或几片肉,挂在树杈上喂野鸡。你这是后悔入伙,看不惯兄弟们的丑行才走的,这就不仅是留下耳朵和几片肉完事的。

八五问,大哥说怎么办?

丁大成说,我说两句话,看你听懂听不懂!

八五说,大哥请讲!

丁大成说,拔香不留根,留根不拔香。听明白了?

八五闭眼咬牙说,听明白了!

丁大成从袖子中抽出匕首,又心软了,小声说,更三兄弟,后悔还来得及。山寨的规矩是我定的。给大哥一个面子……

八五坚硬地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不后悔!

丁大成一跺脚喊,扒裤裆!

上来两个人将八五的裤子扒下去,丁大成手中匕首一挥,八五胯下刺痛,男根落地,鲜血四溅。

丁大成命令说,包扎好他的红伤,将那物件用布裹好让他带走!

八五胯间敷上金伤药,兜里装好他的男根。丁大成赏他一匹脚力和盘川,放他出了山寨。

口袋儿听完老艄工讲八五的故事,如利刃切腹,她突然明白了,八五和妈妈那么好,却不结婚。真是难言的苦痛啊。

老艄工说,八五总说,选择错了,必得付出代价,但我相信,没有男根一样可以做个好男人。做自己爱做的事,为百姓办好事一直到死。

口袋儿流着眼泪,望着老艄工。老艄工说,他只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我。

口袋儿追问,什么事啊?

老艄工说,就是他那个男根啊,不知埋在了什么地方,我敢说,谁也不知道。

口袋儿低着头,泪流不止。

66

平津战役历时63天,三月初战役告捷,京东各县经受了又一次战斗洗礼,面貌一新。东北全境解放,天津北平也成了人民的天下,昌邑古城真正成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家家户户贴上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像,周边还镶上大红花。

三月初正是大地回春百花争艳的时光,田野里到处涌动着耕作的人群。老百姓的心平展了,不再担心干着干着活儿狼来了。二月的鸭子,三月的歌,昌邑县的民歌也象小河流水一样唱起来。

三月里来是清明,

家家户户把地种。

你扶犁来我点种,

下小雨,刮大风,

风里雨里不停工,

天天吃饭都要点灯。

刘明诚要到山区检查春耕。因为昌邑北部山区较之南部的滦河下梢节气虽然一样,自然界的动向似乎晚一些。山里又多是坡田小块分散,过去常有因劳力不足而荒废了。现在要充分利用可耕的土地,多种多收支援解放全中国,支援京津唐秦等城市恢复建设。

山里的路不能开车只能步行。刘明诚带了一个警卫员徒步进山。他对这里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