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节

十分熟悉,大路有多少,小路有几条,他都清清楚楚。抗日战争时在这儿打游击,解放战争时在这儿与敌人周旋。这里不知重迭着他多少脚印。

日头下山时他还要赶回城里去,乡亲们不放心。他说,不必担心,何况我们还是两个人呢!

山中走夜路,警卫员赶不上他。爬坡下梁累得他气喘吁吁。刘明诚嘻笑说,你是油缩子发白少炼(练)啊!

警卫员问,首长多大年纪了?刘明诚说,四十大几,五十傍边儿了!小伙子还没二十吧?

警卫员说,差一多半,真是得好好练。

刘明诚说,艰苦环境锻炼人,往后搞建设,也许不会象过去那么苦了。

两个人说着话,不觉又到了一个山梁前,警卫员找不见路了,刘明诚说,草长出来了,石头间的小道黑夜里自然看不清。

说着,刘明诚抢到前边慢慢寻找着山中小径。刚刚爬到梁顶,刘明诚猛一抬头,见一个人石柱一样地迎在他面前。刘明诚冷静地观望着这个人,身穿棉大衣,头戴棉帽子,双手戴着棉手套,好像仍在冬季。

警卫员握枪上前问,你是谁?把手举起来!

那人乖乖地举起戴手套的双手。警卫员上前浑身搜查。从他腰里的皮带上拔出了两只手枪。警卫员不放心,又往裤裆里摸。那个人嘎嘎地笑,说,别摸了,就剩卵子了!

刘明诚听着这样的话,这样的口音,他也乐了,好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警卫员问,首长,他是谁?

刘明诚说,他就是大叛徒史超群!

警卫员猛地过去,要拧史超群的胳膊。史超群问,带绳子来了吗?如没有把裤腰带解下来!

刘明诚说,省点事吧,跟我回昌邑城!

史超群在戈辉由北平回来之前,就悄悄地跑入大山里。他想去找刘明诚,可是刘明诚早已经带领队伍转移了。史超群凭着他对山中情况的了解,寻了一个隐密的山洞藏了起来。戈辉几次派兵进山抓捕落空而返。接着战事吃紧,戈辉无心寻找史超群。不几日又接到上峰命令撤离昌邑滚蛋而去。

史超群几次出洞到昌邑城去找刘明诚没有找见。一直熬到雪化冰消。便脱了棉袄仅穿内衣进了昌邑城,径直朝地委的大院走去。

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瞧着他有些出众,上穿单衣下穿棉裤,满脸胡须,黑不溜秋的象个讨饭的花子,指指点点地议论。

史超群偷偷看看自己有些尴尬。便停住了脚步,自己对自己说还是等着晚上来吧!便走出东街口,见一个小饭馆,史超群进去坐下要了一碗粥,几个馒头,一盘咸菜,慢慢吃起来。

饭馆里吃饭的人不多。一边吃一边说话。

嘿,21师又撤了,不知还来不来?

不能了。天津和北平都解放了,总司令傅作义都献城投降了,他们那些毛毛丫丫的还有啥跳哒头儿?

天下从此太平了。共产党里能人多,毛朱二位是天上的星宿下界呢!

共产党的干部就是不错。就说地委书记刘明诚,关心生产体察民意,一点架子也没有,天天步行进山去督查春耕,真不简单。

史超群悉心地听着吃饭人的议论。得知刘明诚的消息,他特别注意。

吃完了饭,史超群走到柜台前交钱,老掌柜的见了钱笑着说,这钱是联合票,已经不通行了。现在流通的是河北政府发的人民币票。

史超群为了难,说,老人家我未及兑换,你说咋办?

老掌柜的说,也罢,我替你去兑换吧!再说也没有多少钱,不就是几个馒头一碗粥嘛!

史超群连说谢谢,昌邑的老百姓就是好。

老掌柜望着史超群有些脸熟,暗自念叨,好像在哪儿见过?

史超群说,也许吧!

老掌柜的悄声说,不瞒你说,你好像一个人。

史超群问,啥人?

老掌柜的左右望望,说,原来的史县长,21师打进来,他叛变了。成了大叛徒,正在抓他呢!

史超群不好意思地说,天下人的相貌有时很象,细看看就不对了,你看那树叶,猛一看都一样,仔细看看就不一样了。

老掌柜的连说是是,你慢走。

史超群回到洞里,想着所遇的事。刘明诚的口碑不错,他当然高兴。经过这么几年的斗争,终于取得了胜利。老百姓夸奖干部,是他所希望的。可是一想到自己在山洞里猫了两个多月真是丧气。国民党追杀,共产党和老百姓拿他当叛徒,实在觉得委屈。这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找到刘明诚才能说清楚。只要当着他一个人,他便可以把一切都能说出来。史超群非常自信地想着。既然刘明诚经常步行进山督查春耕,那么我就在半路上等着他好了,总有见到的时候。

刘明诚领着史超群来到办公室,告诉警卫员,把饭端到我屋里来,两个人的!

史超群好像回到了家,他很随便,自己倒水洗脸,照照墙上的镜子连说,老了老了,满脸胡子。时间再长有可能变成白毛女……

刘明诚一直望着他,不言不语。

史超群坐下问,首长,你真的把我当成叛徒了?

史超群从入伍就跟刘明诚叫首长,就是当了县长、县武装大队队长,也跟时任县委书记兼政委的刘明诚叫首长。尽管刘明诚多次更正,史超群仍然不改,他认为资格老的领导都应该尊称为首长。

刘明诚严肃地说,不是我把你当成叛徒,而是你自己背叛了革命!

史超群急了,站起来说,我怎么能背叛革命呀?是不是因为我打过你?

住口,刘明诚说,我刘明诚不能代表革命,共产党的革命含义是要解放全中国,为老百姓谋幸福,可以舍生忘死!

史超群不服地争辩,对呀,我史超群就是这么做的!

刘明诚指责,你被敌人招降出任参谋长,你带兵攻打军分区武装部队,这不都是你做的吗?

听着刘明诚连珠炮一般的攻击,史超群气昏了头,他也大声说,我,我带兵打你们,怎么那么容易惨败?难道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刘明诚被问断了,沉思着说,超群,我们是战火里结成的友谊,我怎么希望你叛变投敌呀?但是只听你说是不行的,它已经在广大干部和群众中造成了极坏的影响。

史超群问,首长,你说怎么办?

刘明诚说,所以,你的问题要有组织详细审查,才能给你下个结论。这不是我一句话可以解决的。我只能建议审查组的同志们要实事求是进行。

史超群说,那我就等着审查吧!

对。刘明诚说,地委还要报告省委,由省委专派审查组来。

昌邑城北门外有一个大车店,清末民初时开设的,专营铁瓦车拉脚业务,解放后改称运输社了。还是搞运输,只是把铁瓦车换成了胶轮车。

运输社有一个小跨院,收拾得挺干净,过去是住老客的客房,现在老客都住街上旅馆了,这地方闲起来,史超群接受审查,不能与外人接触就安置在这里。

一连几天过去,史超群心烦意乱,他几次要求见刘明诚,审查组说这是纪律,被审查期间内无特殊情况不能见任何人,尤其是领导同志。

史超群问审查人大刘,我的事,啥时候有个了结呀?

大刘说,不好估计。昌邑城的知情者都是看见的现象。现象就是你接受了敌人的投降仪式并讲了话,再就是你多次骑着高头大马与敌人在街上逛或出城参战。能证明你投敌的真实情况应是敌21师师长李焕仓,还有36师师长戈辉。据我们调查李焕仓、戈辉下落不明,正在调查中。你就耐心地等待吧!

史超群叹口气说,那就不知驴年马月了。

每个日夜吃住在运输社,整个空间就是这小跨院。不是监狱酷似监狱。他非常懊恼,当初为了求解放浴血奋战,舍命都不在乎,解放求到了,他自己却不解放了。听着墙外的歌声,看着报纸上报道的各个好消息,人人都在为将要成立的新中国贡献着力量,他却有劲使不上,真是憋死人。审查没有结果,他就得不到自由,这可怎么办?他想到了被敌人杀害的口袋儿,她是我唯一对不起的人,我应去她的坟头,说说心里话。

不逃离是受审查,逃离也是甘等审查。史超群最后选择了后者。他用毛笔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了告别信:刘明诚首长,我走了等待审查结果。四句顺口溜儿,供你一笑——超群入海,期盼消息,啥时审明,贴个告示。史超群,1949年,7月11日夜。

67

口袋儿历尽千辛万苦进了昌邑地区,她实打着去寻刘明诚。可是,又一场严霜摧折了她。

几日来,她觉得身体失常,吃了饭就呕,起初以为是旅途劳累,食居无常所致,慢慢觉得不对劲儿了,女人每月行潮一次的规律,口袋儿从没有错过。却平白不来身子了,她断定这不是好兆头。

找个私家医生,打掉这个小生命。想来想去,她舍不得。舍不得打掉孩子,又该怎么办……

于得水每到初一或十五的夜里,必到大北窑口袋儿的墓地,坐在石碑前,点化纸钱,唱一首昌邑民歌。

今天是初一夜,天黑不见五指,四野一片宁静,大北窑的杂树和花草,互相簇拥着,很茂密,口袋儿的墓碑掩映其间,接受着苍穹的垂怜。身后是棵白杨,直入云天。

于得水掏出纸钱,放在草地上,坐在“民歌仙子”的石碑前,划火点燃。纸钱焚化着,于得水虔诚地唱:

喝的滦河水,

种的滦河田,

手拿千张纸,

将身坐碑前,

眼前碑似雪,

头上有青天,

苍天多护佑,

亡人把身安。

于得水悠悠地唱着,忽听有异样的响动,抬头寻找,扫见白杨枝桠间,一个白物,倏乎一闪,飘飘而去。

于得水站起来,眼盯着那白光,沿着沙龙脊背儿风一样游走了。

于是西麦港村民口耳相传,大北窑的白狐仙在峨嵋山治愈了伤脚,又回来了。

此后,除了于得水,村民也有见到的,大家欢欣庆喜,保家仙又回来护村了。

白狐仙不伤鸡鸭,不害庄田,谁家老人小孩上火生灾,讨一碗水,喝下去就好了。

到了十五夜,月光亮堂堂,于得水又去烧纸,没有看见白狐仙,却吃惊地看见,口袋儿墓前的石碑倒了。

于得水不敢再焚化纸钱,匆匆地回家。心里暗暗生疑,难道碑立错了,白狐仙不乐意了?

过去几天,于得水悄悄去看,那碑却又立了起来。他更加惊异了。更加不敢对别人说。

又过几天,有人传说,夜间看见白狐仙划一道白线,进了苏小荣的草坯房里。

草坯房因而成了圣地、禁地。

史超群逃离出来,先去山洞中取了一把枪,便来到滦河下梢,在史歧黄门前转了三遭,没有进去,径直来到西麦港,拜了口袋儿的墓,进了草坯房。想起参军前与苏小荣母女的交往,油然生情。她们都故去了,屋里每一个物件都能引起一串回忆。走到灶台前,看见灶边有一块抽板,试着拉开,现出一个洞穴。

史超群循阶下到洞底,里边很黑,划火柴照亮,看见石桌、石凳和床上铺着的褥子,褥子上叠着被。桌子上有玻璃泡子灯,再划一根火柴将灯点亮,洞有中室和东西两屋,很是整洁。他感到这里有人住着。他又仔细察看,发现有油印机和油墨。史超群恍然大悟,一切都明白了。这里就是当年油印《昌邑民歌》小报的秘密地点。

史超群坐在石桌前发呆,口袋儿的音容笑貌在眼前闪动,甜甜的笑,从双眸中流出,直摄他的魂魄。回忆中每一个细节,都令史超群追悔莫及。他又哭了,双手抱着头,轻轻地摇晃着。

一个声音,使史超群骤然醒来,抬头看是口袋儿。这是怎么回事?史超群呆了。是做梦吗?他用牙咬咬中指,眨着眼睛,又使劲捶了自己一拳。然后再细看。

口袋儿冷冷地说,别装了,我没有死!

史超群上前抓住口袋儿的手,急问,告诉我,这是咋回事?

口袋儿嘲讽地说,参谋长阁下,请你告诉我,你是咋回事?

史超群说,请你相信,我没真投敌。

口袋儿问,有何凭证?

史超群哑言难答。

口袋儿再问,我的响铃呢?

史超群扑通一声跪在口袋儿面前,哭泣着说,被我丢失了。可是,我不知道啊。

口袋儿冷冷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史超群满口是舌头也说不清。

口袋儿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丢了响铃,当了敌军参谋长,我不能理解。

史超群说,你都不理解我,我只有去死了。

口袋儿说,死去吧,别在我这里。

史超群被逼疯了,猛扑过来,按倒口袋儿。口袋儿奋力挣脱,无济于事。俗语说,十个女人拧不过一个发狂的男人。

口袋儿被制服了,任凭史超群肆虐。口袋儿心中只有酸楚,只有揪心。什么道理也不说,她腹中正孕育着李敬业的种子啊。

口袋儿呜呜地哭,嘴里胡乱喊着,糖丸,糖丸……

史超群不解其意,喘吁着说,不用了,不用了。

口袋儿咬住史超群的肩膀,史超群更加疯狂,口袋儿被折腾得瘫倒如泥。

暴风雨后,消解了二人的对立和冷峻,容得他们把细节讲清楚了。

口袋儿想,丢响铃,是在特殊情况中,与李敬业说的基本相符。假投降,其情可谅,审查之后,会有结果的。可是,李敬业这一出怎么唱?她自恨自己脆弱,太情感,造成千古之恨。一个史超群,一个李敬业,从打他们认识,就双双牵着她的心,双双折磨着她。

这也许是天意?也许是妈妈生前说的,一辈子让人操心?

口袋儿把一切都告诉给史超群,唯独与李敬业的关系不能说。守口如瓶会到几时?她担忧和后怕,不知下一步,双脚往哪里迈。

史超群对口袋儿没有可隐瞒的。每一个细节他都可以说,包括情急之下打了刘明诚。

口袋儿越听越感动,完全不怀疑史超群了。她说,你就先回去等着组织审查吧。

史超群固执说,我就在这里猫着等,啥时有了结果,我就出洞,出洞咱们就拜天地。

口袋儿听了这话,象利剑扎心,她不敢答应,也不敢拒绝。

激情中的男人,很难发现女人心态的微妙变化。史超群正是如此。

但是,你不能出洞,就在西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