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2 章节

吃睡。口袋儿说,能忍吗?

史超群说,能忍。我已经住了两个月山洞了。

还有一条。口袋儿说,在你没审查清楚之前,不要再……

史超群听明白了,连连点头答应。

草坯房里有锅有灶,但不动烟火儿,吃食物件除了野梨、桑椹等野果外,就是发酶的干巴馒头和玉米面饼子。

一天夜里,口袋儿借着月光坐在炕上,择弄着野梨。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咒骂自己,也咒骂苍天。妈妈说,苍天是不能咒骂的,多少苦和痛,都是因己而招。她不敢骂苍天了。

口袋儿心中,难在两者之选。选史超群,这是她的初衷,虽然被审查,但审查总会有个结果。选李敬业,不是她当初心愿,但千差万错,民歌的沟通,使他们走到一起,腹中又有了他的结晶。

庆幸的是,李敬业已经死了,坐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这也许是老天对自己的照顾。想到这里,口袋儿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突然,一阵凉风吹后脊梁,口袋儿被人紧紧抱住,她以为是史超群出来了,大声斥责,别闹,赶紧松开。

跟谁说话呢?月光下现出李敬业的身影。口袋儿惊呆了。急忙掩饰说,我想,是村里那个疯婆子来了。

口袋儿额头沁出汗,使劲镇静着,问,怎么是你?你从哪儿来?

李敬业攥着口袋儿的手,诉着委屈。本来,我就上飞机走了,可是我放不下心,就向西山去找你,半路上又被抓走了……

见到口袋儿,李敬业乐得不可形容,口袋儿却痴痴地坐着,状若木鸡。

李敬业从兜子里掏了香肠、饼干等,递给口袋儿。口袋儿见了真是馋,多日吃野菜野果,过得是清冷的日子,见了好东西,不禁抓过来就吃。

李敬业说,慢慢吃,吃完了趁夜咱们就走。

口袋儿炸一听,饼干噎了嗓子。

李敬业赶紧给她拍着背。

口袋儿说,真是饼干,忒干咧。

李敬业说,吃香肠吧!

口袋儿急着问,去哪里呀?

李敬业说,到天津,上火车去南方。北方的天下属于共党,长江以南还有国民党的半壁江山。蒋总统说了,中国这么大,共产党占不过来,以待时机光复中国。

口袋儿试探着问,到了南方,你干啥呀?

李敬业说,再看吧,反正不当兵了。谋个文化事由先干着,咱俩在一起,就是咱俩的天地,就能把咱的昌邑民歌做好。

月光如水,映着李敬业清彻的眸子,那般真诚、天真、可亲。

阴柔与阳刚同样震撼着口袋儿的灵魂。她一时不好抉择,说,你让我想想好吗?

李敬业说,还想什么?这里清锅冷灶,怎能生存?

这是人生的决断,不能儿戏。口袋儿这样告诫自己。

这样吧,你先住下,容我考虑。口袋儿说。

李敬业问,住哪儿呀?

口袋儿已经考虑好了,沙龙洞东西两屋离好几丈远,各门紧闭,互相听不见声音。西屋史超群占着,只好再把李敬业安排在东屋,再思考妥当的办法。于是抽开灶边的拉板,引着李敬业下了沙龙洞,到了门前,口袋儿说,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

李敬业问,为什么?

口袋儿说,这里有麻猴精。

李敬业听口袋儿很神秘的声音,不敢再问了。

进了沙龙洞的中室,口袋儿点上灯,把李敬业送到东屋里去,悄悄说,我不叫你,不准出来。

李敬业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心里发毛,贴着口袋儿的耳根说,你别忘了招呼我呀!

口袋儿说,忘不了。说完,走出来,将门拉上。

出了东屋,口袋儿飞快地上了草坯房,将野菜包上,又回到洞中,拉开西屋的门,给史超群送来吃食。

史超群大口吃着,说,你咋不吃?

口袋儿心里长着草,说,你不必管我,好好呆着吧!

说完匆匆地出屋,回身又把门拉上。

口袋儿用手摸着心,坐在中堂石桌前,镇定着情绪。她此时此刻,不知出哪一门。石桌上玻璃泡子灯闪动着,好像跟她说话。她想起了这个沙龙洞的发现,想起了在沙龙洞中编印出版《昌邑民歌》油印小报,想起与崔淑凤在这里彻夜说的悄悄话,想起妈妈一趟趟地为她送饭送水,想起刘明诚第一次给她的奖励……一切事情都在这里发生过。可是今天的事情,实在突然,实在叫她难以预料和决断。

口袋儿哑然失笑,笑这个洞,笑她这个人。

这是三四百年前的洞,因为和尚与尼姑的私通,被官府焚毁,而称“淫窟”。三四百年后,我成了什么呢?有人暗骂我勾人魂儿,难道就为一双大眼睛?

口袋儿不服地摇着头,暗说,史超群可怜,李敬业可怜,其实我最可怜。

口袋儿坐了许久,拿不定主意。陡然想起了刘明诚的话:入了党,就是党的人,一切听凭组织安排!由此,口袋儿又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八五,她们为了百姓,不怕死,受到百姓们的爱戴。古往今来都一样,滦河岸边的刘二棒槌,被称为滦河灵芝,因为她能抛弃一己之私,大义舍生。

口袋儿也想起了自己,在十九坨被围时,为了解救县委、地委干部,勇敢冒险,直闯敌营。

现在怎么了?难道为了选择一个男人,就这样泥泥歪歪,折磨得要死要活吗?

口袋儿毅然做出了明确的决定……

68

鲁杏园果然是个极聪敏的人,昌邑县农村供销社的成立无疑给了她一个施展能力的平台。上任后,她读文件,去专署开会领会上级精神,回来后向科室人员诚恳地请教,几天内就熟悉了工作内容,抓准了要害。一供一销发展昌邑全县的经济工作。头三脚踢得很响,一是调查情况,二是在各区成立供销分社,三是和大生产运动结合起来,鼓励农民发家致富,因地制宜开发农副业生产。

刘明诚听了她的汇报,很高兴。

刘明诚这几天精神不好,脸色灰暗,眼珠无神。鲁杏园关切地说,你是地县书记一人兼,可要注意身体呀!

是啊,刘明诚说,工作千头万绪,太忙,光看文件前半夜睡不了觉。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思考。

鲁杏园问,刘书记,听说史超群跑咧?

是。刘明诚说,那小子急脾气,等着审查不耐烦,找个地方凉快着去了。

鲁杏园说,我总觉得他不可能投敌!

刘明诚说,凭我对他的了解,我觉得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而且那次战斗也可证明,他的投敌是假。不然不会把敌人当靶子让咱们打。

鲁杏园说,那就早早解决吧,现在革命干部是宝贵财富啊。连我这个红土子都当朱砂使咧。

我也着急呀,刘明诚说,可这不是我一句话的事,是要审查清楚的……

说着话,秘书进来说,刘书记,有人找你。

刘明诚问,什么人啊?

没等秘书回答,门外说话了,刘书记,你好啊!

刘明诚和鲁杏园一听,都大惊失色。

口袋儿就站在他们面前,身穿黑夹袄,黑裤子黑面鞋,头上蒙一块黑线巾,浑身上下一顶墨儿。一脸风尘,一脸憔悴,只有一双大眼炯炯有神,代表着她的光彩。

响晴白日,阳气很盛,你不会是鬼吧?鲁杏园瞪大眼睛问。

口袋儿猛抱住鲁杏园,流着泪说,婶子,是我呀!

鲁杏园说,我和于得水给你收的尸,你的头脸看不清晰,我就看个头儿和肉皮儿,连你的八个斗都看了……

刘明诚说,人手指肚儿上笸箕和斗,有许多相似的。只有指纹是唯一的。看来,李焕仓父子用心良苦啊!

口袋儿说,这是敌人一个阴谋,让我消失,减少他们的压力。

刘明诚还要说什么,口袋儿说,别问了,回来再说。现在得马上走。带上武装人员,骑马随我走。

鲁杏园见此,不便多问,说,婶子等你回来再唠,就出去了。

滦河下梢已经传遍,白狐仙的洞府在草坯房,村民们常来这里请圣水。今夜庵子东三个老头儿也来请圣水。

三个老头儿亥时来到草坯房前,做着请圣水的程规。程规是先放三挂鞭,点上三柱香,虔诚的磕三个头,供上一碗水。他们各自放下小铁桶,拿出鞭放在铁桶里,点着火信儿,鞭花炸响,因在铁桶里,声音很脆很响。这是为了驱跑邪魔外祟,不让其施放魔祟。

深夜安安静静,旷野里突然炸响鞭声,知道的是请圣水,不知道的匪夷所思。

沙龙洞中的史超群和李敬业,同时听到了突兀而至的声音。他们几乎是同时惊起,同时怀疑有人抓捕,同时抓起手枪,同时破门而出。

沙龙洞石桌上玻璃泡子灯灯火微弱,将尽熄灭,朦胧中史超群和李敬业,同时向着对面的黑影开了枪。两个人同时扑倒在地。

请圣水的鞭声停止了,旷野里恢复了宁静。三个老头接着做以下的程规。

沙龙洞中的史超群和李敬业慢慢地苏醒过来。

李敬业喊叫着,口袋儿,口袋儿。

史超群听出了声音,向着李敬业的身旁爬,爬到贴近,笑着问,你是骑着自行车来的呀?

李敬业气愤地说,你个野种,怎么是你!

史超群大笑,说,你说对了,我是个爷(野)种,你爷种的呀!

李敬业听不明白史超群的话。在此之前,李锡九、李焕仓谁也没有告诉过他。

李敬业说,你不但跑的快,枪法也不错。

史超群说,枪是好东西。子弹很公平。

此时史超群与李敬业都明白了,他们来到沙龙洞的目的。但是,他们却寻不见口袋儿了。

史超群问李敬业,头死,你想干什么?

李敬业说,我想见口袋儿。你呢?

史超群紧紧攥着李敬业的手,说,她是我媳妇,没你的分儿。要不,你站起来,我们决斗一回。

两只手握着,先时很有力,慢慢地松开了。两个人的生命,似玻璃泡子灯的火苗儿,跳动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半夜子时,三个老头儿端走了圣水。

急促的马蹄声终止在草坯房前,口袋儿与刘明诚下了马,几个荷枪的战士紧随其后,下到沙龙洞中,一束束雪亮的手电筒强光集中在史超群和李敬业的身上。

史超群和李敬业躺在石板上,鲜血交流在一起,眼睛都睁得很大,似渴望着奇迹。

口袋儿一只胳膊抱着史超群,一只胳膊抱着李敬业,没有泪,没有哭,喃喃地不知念叨着什么。

刘明诚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命令战士将尸体抬到洞外,然后扶着口袋儿出了洞。

草坯房前,迷漫着野草的气息,响着单调的虫吟。

掉雨点了,突然一个战士喊。

刘明诚与口袋儿也感到稀落的雨滴,抬头望望,天上朗星如珠,却不见一丝云彩。

于得水蹲在草棵里,窥见了草坯房前的异状。

于得水是被请圣水的鞭声惊醒的,翻了翻身,刚过人定亥时,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睡得不沉,做乱七八遭的梦。他梦见了白狐仙,从大北窑向着草坯房飞,象雪那么白,天空都映白了。飞着飞着,突然变成了黑色,不知去向。

于得水冷怔醒来,坐起来纳闷儿,看窗纸发白,便穿衣下炕,到了院子里,背起粪箕子出了门。他每天起得早,去野外拾粪,今天更早一些。

信步向着沙龙方向走,道儿上的牛羊粪看不甚清,低着头寻找,突然听到几声马打响鼻儿,冷丁站住脚。觑眼细看,吓得身出凉汗,急忙趴在草棵里。人和马杂在一起,看不清容貌,也数不清个数儿,不一会儿,人上了马,结队而去,消逝在黑暗里。

于得水想,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了,怎么又来马队?到草坯房干什么?他不敢贸然地接近草坯房,只等着天色大亮,才慢慢地走近沙龙,在草坯房的前头转悠着。草地上有几泡马粪,沙土上印着马蹄子印儿。在一片混乱的马蹄印儿间,有点点血滴已经变成黑色,是马血还是人血,于得水没有经验,分不清。

于得水疑惑着,放下粪箕子进了草坯房。

草坯房东西屋没有什么两样,只见土炕上有野果野菜,还有几块干枯的玉米面饼子。于得水拾起来闻闻,不得其解。

回到堂屋,看看锅灶,也没有什么两样,锅盖上积满灰土,许久没有用过。眼睛转到灶台侧面,使他大为吃惊,一块抽板被拉开,露出一个洞口。这是于得水没有想到的。他从屋外取来拾粪的笆子,向洞中探动着,似有石阶儿撞击笆子的声音。

于得水在洞前思忖着,不敢下去。转身就出来了。回到家中,老伴儿把饭做好了,正等他,问,去这么半天,粪拾多了吧?

于得水不吭声,草草吃了饭,装上一包火柴,又问老伴儿,蜡呢?

老伴儿说蜡没咧,只剩一疙瘩蜡头儿。说着从炕席下找出来递给他。

于得水装进兜里就走,走到院子里,又抓起一把镰刀拽在腰里。

老伴儿不说不问,多年来就是这个规矩。

于得水不死心,非要到洞中看看不可。

虽然做了准备,于得水仍是有些心虚,双脚循着石阶儿小心翼翼下到洞底。洞里伸手不见五指,便蹲下身,划着火,将蜡头儿点亮。亮光驱走了黑暗,于得水大开眼界,原来这里很宽绰。在中堂,他首先看到了石桌、石凳,还有石桌上的玻璃泡子灯,他晃了晃灯,没油了,又轻轻放下。他看见了石板上的血污,用脚踩踩,是软的,有些滑。

于得水还要细看,蜡头儿烧手了,亮火熄灭,洞里顿时一片漆黑。只好划着火柴,四下里观望。一根燃尽了,再划一根,直到把一包火柴划尽,他才爬出了洞口。

于得水坐在草坯房中,一个疑团裹着一个疑团,使他难以解释。猛然间,他想起了老人们的传说,和尚和尼姑修淫窟的故事。他更加迷惑了。和尚与尼姑的丑事怎么也难和苏小荣、口袋儿母女联系在一起,还有那白狐仙为啥将洞府修在这里,更使他费解。洞里昨夜肯定有杀戮,马队一定是前来捉奸的,那奸人是谁呢?

于得水将许许多多的没想到,吃进肚子里,不敢往外吐。

不几天,西麦港村东的滦河套里,起了一堆新坟,坟前有块木牌子,上写李敬业三个字,别的什么也没有。

西麦港村民们悄悄议论,李家亡根灭种了,只剩一个李敬业,没地方喂狗,就埋在滦河套里来。有人曾看见那是一个白楂儿柳木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