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节

子,庄稼人俗称“狗碰儿”,言说,棺材很薄,野狗一碰就破。

与此同时,史庄村东的滦河套里也起了一堆新坟,也是“狗碰儿”棺材,坟前有木牌子,上写史超群三个字,其他什么也没有。

史超群成了大叛徒,村民说罪有应得,史歧黄不让其入祖坟。

又过了些天,奇怪的事又发生了,史庄村东滦河套的坟,一夜间移到西麦港村东的滦河套里。史超群的坟与李敬业的坟,挨在了一起。

滦河下梢将坟地移址称“起爨”,这是要动大仪式的,有风水先生来主持。史超群的坟起爨到新址,为什么悄悄进行,成了滦河下梢的奇闻。

一个国民党的反动军官,一个共产党的叛徒,都是不齿于百姓的狗粪堆,那就堆在一起,臭天臭地吧!

于得水病倒了,不是老齁巴,而是头晕,走道儿没脚跟儿。病因也不光是疑团吃得太多,而是村长万金宝,给他送了个消息。

万金宝天黑以后来的,坐下来就说,大叔,咱爷们儿不离儿,有点事我得告诉你呀。

于得水说,大侄儿,你是一村之主,大叔呢,一个剥削粪子,你多多指点。

万金宝说,县里和镇里都开了会,说刚刚夺取了政权,现在社会很复杂,有反动会道门儿,有地主富农,有国民党残渣余蘖,他们不甘失去的天堂,伺机破坏,一旦发现严厉打击……大叔,你可得小点啊!

于得水害怕了,问,咋个小心法儿啊!

万金宝说,平时少出门,见人少说话,见事躲着走!

于得水问,我早起拾粪还中呗?

万金宝说别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油盐酱醋,我赶集给你捎来,悄悄送给你!

于得水作揖感谢,连说中中儿的,大侄儿不拿我当外人,让我说啥好啊!

万金宝说,啥也别说。对你,我知根知底,不出事咱爷儿俩念阿弥陀佛。

于得水有病只能硬挺着,不请先生不吃药,每天喝疙瘩汤。

老伴儿说,总这么着咋整?

于得水叹气说,一个剥削粪子,墙缝儿里的臭虫眯着吧!

69

口袋儿进昌邑第二天,刘明诚找她谈话,要尽快走出阴霾,投入工作,以良好的精神状态,迎接新的战斗。

当天下午,刘明诚又以地委书记的身份,正式通知口袋儿,翌日去省委党校学习。

口袋儿有些犹豫,但说不出理由。刘明诚说,和你同去的,还有鲁杏园同志。

听说和鲁杏园同去,口袋儿答应了。

刘明诚说,时间不长,一个月。因为地县都十分缺乏干部,要好好学习,满载而归。

……

省委党校在山水秀美的田盘山。下盘水,中盘石,上盘松,形成独特的风景。党校设在万松寺,在山的顶端,一个封闭的寺院。

学员不多,主要是培训县级干部。革命形势需要,采取速成式,学习任务很紧张,主要是新时期的各种政策、工作方法。

口袋儿和鲁杏园住一个宿舍,学习再紧张,也有个放松的时间。鲁杏园的心情很好,半辈子生活在滦河下梢大平原,冷丁住进大山中,每日看泉水溪流,听松涛鸟鸣,野鹿与山鸡一点也不怕人,亲亲昵昵,仙境一般。

口袋儿的精神自然也好了许多,但一想起腹中躁动的生命,便浮上阴云。

山里的伙食与滦河下梢不一样,口袋儿和鲁杏园觉得很新鲜。那晚主食是栗子面窝头儿,熬稗子米稀粥,一碟切成细丝的咸菜,拌点儿葱花儿,点点儿香油。她们吃得很香,很饱。

开始两个人把栗子面窝头儿,当成白薯面的,吃一口很香很甜。鲁杏园说,山里的白薯面比咱老家的也好吃。

口袋儿说,头一回吃稗子米粥,真粘乎儿。

两个人都吃多了,夜里胀肚,和别的学员说,人家笑,说那不是白薯面,是栗子面。吃几个生栗子就好咧。

鲁杏园到厨房要了几个生栗子,剥着吃了,果然打了几个嗝儿就好了。口袋儿吃了生栗子却不觉好,一个劲儿干呕。

鲁杏园望着口袋儿,取笑说,幸亏你是个大姑娘,要不的说你害孩子咧。

口袋儿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两个多月了,妊娠反应该过了,怎么又犯了?口袋儿有些害怕,她不懂是不是怀孕后,又与另外的男人有过,会有什么不好。

这一夜口袋儿老翻身,睡不沉。心里想,肚子里有的东西,早晚也会被人知道,瞒到几时是个头儿啊?

其实,口袋儿早就想过,把隐私告诉鲁杏园。一是小时候跟她就好,二是她办事拿得起放得下,有主见。因为没得机会,也因为羞于张嘴,一直拖延着。

鲁杏园一觉醒来,听着床铺板子咯吱吱响,便侧身望着口袋儿,问,你咋还没睡着?

口袋儿突然坐起来,从她的床铺跳到鲁杏园的床上,把鲁杏园吓了一跳。

婶儿,我想跟你说话儿。口袋儿搂着鲁杏园的脖子说。

鲁杏园说,小点儿劲儿,勒得我出不了气儿!

口袋儿松开手,说,婶儿,我不是大姑娘了。

鲁杏园笑着问,你嫁谁了?

口袋儿把头抵进鲁杏园的腋窝儿说,没嫁谁,我有孩子了!

鲁杏园还是取笑问,几岁了?在哪啊?

口袋儿认真地说,真,在肚子里呢!

鲁杏园搡了口袋儿一把,你个猴丫头,满嘴胡唚!

口袋儿流泪了,泪水热热地烫着鲁杏园的胸口。

鲁杏园不再取笑了,问,几个月了?

口袋儿说,两个月没来身子了。

鲁杏园气恼地骂,那个猴獠子把大美人给害巴咧!

口袋儿嘤嘤地说,别骂咧,他们都死咧!

鲁杏园猛地坐起来,说,别害怕,给婶儿细掰扯掰扯。你知道,我跟你妈是好姐妹,她走了,我跟你亲娘儿俩一样。

口袋儿听到鲁杏园的热乎话,悲痛更甚,哭出了声音。

鲁杏园安慰着口袋儿,口袋儿吮泣着讲了她与史超群和李敬业的关系,及桩桩件件的事情。

鲁杏园听完了,半晌无语,却使劲攥着口袋儿的手,唉了一声,我的傻丫头啊,你就一个身子,你到底跟哪个好啊!

跟史超群好。口袋儿说。

既然跟他好,鲁杏园说,你咋还跟李敬业鼓捣?

口袋儿急了,不是那个时候嘛,再说我也不知道,就……

鲁杏园说,那,以后呢?你咋还整?

口袋儿哭了,说,这都是没想到的事。史超群叛变了,又丢了响铃,我那时就死心塌地跟李敬业结婚了。

那,在沙龙洞中,怎么又让史超群……鲁杏园嘴冷,句句入骨,让口袋儿不能回答。

婶儿,世上的事,不是那么简单。口袋儿委屈地说。

鲁杏园不再说什么了,看着口袋儿也确实可怜。

鲁杏园深深叹口气说,女人啊,就怕心软,受罪是自己的。都说女人是水儿做的,我就不信,女人有时也是石头。

口袋儿哀告着,婶儿,你说我该咋办?

鲁杏园说,咋办啊,要是我,就不会有这种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打胎。神不知鬼不觉。他们都死了,也无所谓对不起谁!

口袋儿丧气地说,我就知道你是这个主意。可是婶儿,我不中。我是水儿做的。

鲁杏园说,你那双大眼睛,有时也喷火呀!

口袋儿说,喷出来的火也不烧人。

真是,一人一个脾性啊。鲁杏园无奈地说。

口袋儿沉默着,悄悄流泪。

鲁杏园觉得太沉闷了,搂着口袋儿说,过去,有个念书的,几次考不上秀才,他媳妇要生孩子,望着他哭。念书的问,你哭啥?媳妇说,我害怕。念书的又问,你怕啥呀?媳妇反问,你为啥怕考?念书的笑了,说,我怕考,是肚子里没有,你肚子里有,还怕生?

口袋儿被逗得破涕为笑。

鲁杏园说,你肚子里有,又舍不得打胎,又怕生,生了又害怕没主儿,对吧!

口袋儿暗暗点头。

鲁杏园果断地说,赶紧嫁人,给孩子找个爹,名正言顺!

口袋儿又为难了,找谁呀?找谁,咱也对不起人家。

那就事先告诉他。鲁杏园说,我肚子里有个带葫芦儿,干就干,不干就拉倒!

口袋儿说,不干,我就丢大人咧!

鲁杏园为难了,这真是捆着发麻,绑着发木的事。让我再好好想想吧!

多少天过去了,口袋儿不问,鲁杏园也不说,只当没这码事。直到培训结束,第二天就要回县了,吃了结业饭,鲁杏园早早拉着口袋儿回屋歇着,鲁杏园说我有主意了!

口袋儿问,你是啥主意?

鲁杏园斩钉截铁地说,嫁给刘明诚!

口袋儿喝着水,一口喷了出来。

鲁杏园说,咋,不行?

口袋儿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鲁杏园说,有什么不可能?你就听婶儿的,没错。当年,我给你妈和八五攒掇,你妈总是迟迟乜乜的,傻老婆等汉子不上紧儿,结果咋样,到底没能如愿,双双走了。

口袋儿听了鲁杏园的话,想起老艄工讲八五的经历,暗暗伤神。有心跟鲁杏园说说,一转念又止住了,烂在肚里吧,世间事本来就有许多不可想象。

口袋儿早听说了崔淑凤的事,当然这不是她的障碍,只是觉得对刘明诚不公平。如果刘明诚真乐意,婚前跟他说不说?说了是个什么结果,不说一辈子是短处。

鲁杏园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二三四条儿,五六七八点儿,都是可能性。其中有几点儿让口袋儿动了心。比如,他年纪大了,思想水平高,有容人之量,过去又互相了解等等。

口袋儿问,孩子的事跟他说不说?

鲁杏园干脆地说,不说。开始一定不说。至于以后,那就是你自己掌握了。

接着,鲁杏园又说,一定要抓紧结婚,磨叽叽地不中,这个你应该明白。你等,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等。老古语儿说七子八花,七个月的小子,八月的丫头都能活。到七个月生了,在正常范围内,外人也不会议论闲话儿。

口袋儿想,鲁杏园把这事想得太周到了,只能认可。只是怎么个抓紧法儿,心里没有底。

鲁杏园看出了口袋儿的心思,说,这个不用你管,包在婶儿身上。上辈子我欠你们娘儿俩的。

回到昌邑,口袋儿和鲁杏园去地委报到,双双拿出结业评语交给刘明诚。刘明诚看了评语很高兴,说,这回好了,我可以减负了。

然后,刘明诚拿出两张任命书,口袋儿任昌邑县委第一书记,鲁杏园任昌邑县代理县长。

刘明诚说,现在是代理,政务会议通过后,去掉代理二字。

鲁杏园说,县委和地委只是两个院,经常请示呗!

刘明诚说,你行,很有魄力。口袋儿呢,其实叫恢复原职,十九坨事件前就已经……

口袋儿说,现在是恢复建设,我得从头学起。

谈完了工作,鲁杏园说,书记,晚上我想跟你唠唠,有工夫吗?

刘明诚笑了,什么叫工夫,你来,我就不干别的吧!谈什么呀?

鲁杏园一语双关地说,谈在学校的收获呀。

刘明诚说,好,吃过晚饭,到我办公室。

小院很安静,刘明诚早早地坐在灯前翻看文件,等着鲁杏园。时钟敲过十下,不见鲁杏园影子,刘明诚想也许她去忙别的事情,便站起来要回宿舍,刚要出门,鲁杏园跑着来了,连说对不起,让书记久等了。

鲁杏园进了屋,刘明诚看了很奇怪,问,你鞋上咋这么多泥水呀?

鲁杏园说,我刚从海边回来。

刘明诚问,你到海边干啥去了?

鲁杏园说,看了一个人。

刘明诚问,看谁呀?

鲁杏园说,书记,我有个请求,望能答应。

刘明诚说,你说。

鲁杏园说,今晚唠嗑儿,把身份变一变,你也别做地委书记,我也不是昌邑县长,咱们都是平头百姓。你比我大,我跟你叫大哥,咋们唠点家常嗑儿中呗?

好,好,刘明诚说,就依大妹子。说着自己先笑了。

鲁杏园说,别笑。就这样,就算赦我无罪了。说话中听不中听,更不能挑我咧。

是是,刘明诚给鲁杏园倒了杯水,两个人坐下。

大妹子到海上看谁呀?刘明诚接着问。

鲁杏园说,看了看崔淑凤。

刘明诚听了吸口冷气,望着鲁杏园。鲁杏园一派认真的神情。刘明诚有些吃惊,人间奇事多多有,什么怪事都可能发生。或许崔淑凤还在人间?

鲁杏园也观望着刘明诚的神情。问,大哥你还想崔淑凤吗?

刘明诚思考着说,怎么说呢?

鲁杏园说,说真的,说心里话。

刘明诚说,说真的,我很矛盾。想起多年的相处,我很思念她,可是一想起她与裴四双双投海,我……

鲁杏园问,大哥,你希望崔淑凤活着吗?

当然,刘明诚说,这是肯定的。

鲁杏园说,说明你还是个好丈夫。我黑玫瑰敬重大哥哥。

刘明诚被鲁杏园云山雾罩勾起了与崔淑凤的旧情,鼻子一阵阵发酸。说,如果她还活着,我有许多应该弥补的地方。

鲁杏园说,可是,她不能回来了,她已经被渔民们敬奉为神。她很惦着你,帮你选了一个好姐妹,陪伴你。

刘明诚轻轻一笑,大妹子,你可以成为一个好的民间故事家,可是你却当了昌邑的县长。

鲁杏园仍很认真地说,大哥,我真的到了海边,跟崔淑凤亲口讲了。看天色,看海色,她同意了。

刘明诚说,大妹子照直说,你是想给我说个媳妇。

鲁杏园说,对对儿的。

刘明诚说,大妹子又成了一个扇着肩膀儿的人物。

鲁杏园不解,问,大哥,这是个什么人物啊?

刘明诚说,大妹子不懂了吧,媒婆啊!没听说过古戏文中“文胸武肚媒扇肩”的话嗑儿吗?文人摇着扇子扇胸脯,武人摇着扇子扇肚皮,媒婆出来是用扇子扇着肩膀儿。

鲁杏园说,又长了点知识,大哥就是大哥。

刘明诚问,既然是媒婆,给大哥说了个谁呀?

鲁杏园说,这个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刘明诚望着鲁杏园,有些脸红,试探着问,莫非是朵黑玫瑰?

鲁杏园听了,嘎嘎地笑,说,大哥哥高抬我了。黑玫瑰花红凋残,岂能高攀,毛遂自荐?

刘明诚很不好意思,连说,大哥失礼,失礼!

鲁杏园说,告诉你吧,人家可是西麦港的三美之首,花容月貌呢!

刘明诚问,谁?

赵口袋儿啊!鲁杏园一语破题。

刘明诚沉默了。沉默半晌,问,这就是你在党校学习时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