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节

动投案自首,不禁增加几分同情和敬重。

口袋儿说,你放心,对于你和孟冬,党的政策是要区别对待的。

米香香笑笑说,我并不想偷生,我只惦着儿子垛口。

鲁杏园问,垛口几岁咧?

米香香说,五岁多,他很可爱,该叫你一声大妈……

鲁杏园急忙更正,不对不对,你把辈份弄错了。你还叫我一声婶儿呢!

米香香不好意思低下头,泪水嘀嗒下来。

经过三天准备,三个女人从山海关坐火车,直去边陲城市哈尔滨。

临上火车,鲁杏园拉住口袋儿,悄声问,告诉我,洞房那夜咋样?

口袋儿问,啥咋样?

鲁杏园说别装老迷憨,办事儿了吧?

口袋儿羞涩地笑着点点头。

鲁杏园用手使劲儿掐了口袋儿一把,说,好,这就妥咧!

三个女人三种心情,一同上了火车。鲁杏园和米香香并排坐着,口袋儿坐在她们对面。车轮飞转,有节奏地敲击着大地,也震荡着她们的心。

鲁杏园突然感慨地说,咱们都曾是西麦港人,是喝同一口井水走出来的。生活却让咱们走了不同的路。口袋儿说,你算长辈,磨难比我们更多。

鲁杏园见米香香一直沉默着,轻松着说,当年西麦港有个顺口溜儿,口袋儿的眼睛,香香的嘴,崔干部的腰板儿美又美。

米香香听着,苦涩地笑一笑。说,怎么没见着崔干部呢?

鲁杏园想告诉米香香,被口袋儿岔开话题,说,香香,孟冬会不会把你打发回来,他自己带着孩子去投白俄呀?

米香香说,不可能的。

口袋儿望着米香香自信的神态,她很理解。作为一个女人,其实这就是幸福。

鲁杏园端详着口袋儿的眼睛,大而有神,透出一种柔媚。端详着米香香的小嘴儿,两尖上翘,总是含着微笑,就是愁锁眉头,亦如梨花带雨。

鲁杏园望着她们,不禁想起自己的青春时光,黑玫瑰的魅力也曾引得多少浪少夜不能寐。

咳,鲁杏园长长出口气,说,红颜多薄命呀!

米香香自叹说,红颜是祸水,也是前人总结出来的。

火车一声声长笛,划破拂晓的天空,进了长春站。

米香香眯着眼睛,想着心事。想着在长春与孟冬相处的日子,想着生垛口的情景……

鲁杏园还想说话,口袋儿悄悄地向她摆摆手,鲁杏园说,好,咱们都打个盹吧!

到了终点站哈尔滨,上午十点。

下车后,鲁杏园与米香香在站外广场等候,口袋儿按着地址,找到公安局长老路。口袋儿跟他讲明了情况,提出了行动的要求,老路说,一切听书记指示。

五月初的江城,正是好季节,春意茵蔚,景色如画。往回走的时候,口袋儿故意把脚步放慢,老路和几个公安人员随在身后,按口袋儿要求,他们一色便装。

口袋儿望着街景,对身旁的老路说,哈尔滨三个字本是满语打鱼泡之意。

老路迎合着说,对,也称晒网岗。哈尔滨全埠形势为三角形。分道里市场与道外市场。道里过去是俄国租界地,道外叫傅家甸。即当今滨江县治所。座落于松花江畔,中有铁路通过,故有道里道外之称。清朝时是阿城副统领辖管,光绪二十二年,中东铁路开通,交通发达,居住人口越来越多,一改昔日三五渔舟,瑟瑟寒村的萧萧之状,成为商事繁茂的大商埠。民国之后,设立滨江县加强行政管理,平衡商事活动,处理日常政务。滨江县因是商业之区,所居人员复杂,不仅有全国各地的人也有俄国、日本、荷兰、比利时、法国、英国、丹麦、捷克、等二十多个国家的侨民。

口袋儿说,路局长不简单,情况掌握得很细。

老路说,这是公安人员份内工作。

口袋儿和老路路过傅家甸升平街路北的一家钱粮业买卖,门前挂着四方牌子写着:滨江天丰东钱粮业。

口袋儿停下脚步,老路问,赵书记看什么风景?

口袋儿说,这在滨江县来说,是最大的一家钱粮买卖。以经营粮食为大宗,兼营土特产,并代理钱业。无论期款、现款都可以受理。这是咱昌邑邻县乐亭人老田家开的买卖,在滨江县商界很有威望。

老路问,赵书记来过这里?

口袋儿说,没来过,也只是听人说。这种买卖与货栈大有相通之处,昌邑与乐亭又是临县,若讲“同乡会”又都属于老呔商帮……

老路暗暗佩服口袋儿的见识。

这时从天丰东的大门里走出一个人,头上戴一顶巴拿马亮帽,鼻子上架着一幅茶镜。左手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

口袋儿急忙闪在路灯的杆子上,从背后观看着。老路问,发现了情况?

口袋儿说,那就是孟冬。你看他走路一颠一颠的,那是小时候不学好,让他爹孟养泉打的残疾。

老路问,要不要就地抓捕?

口袋儿摇摇头说,不要。不能吓着孩子。

眼见那人领着小孩儿上了人力车。口袋儿说,路局长,紧紧盯上,不要动手,按既定的安排执行

老路与几个公安人员去了。

口袋儿匆匆来到站前广场,见到鲁杏园和米香香。走吧,刚才我看见了孟冬。

米香香问,垛口呢?

口袋儿说,就跟在他身旁。估计这时候到家了。

城乡结合部一个小院里,米香香站在门前轻轻地敲门,孟冬在里边问,谁呀?

米香香又轻轻敲击了三下,听孟冬喊,垛口,你妈回来了!

米香香见着垛口,一口口地亲着,来到屋里,孟冬急问,咋样啊?

米香香说,我自首了,我把他们带来了。

孟冬问,能保住垛口吗?

能。米香香说。

你呢?孟冬又问?

米香香说,你死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你要把垛口抚养成人。孟冬说。

米香香说,那就看怎么量刑了,我想不至于死……

米香香说着止不住哭了。

孟冬说,别哭。我早做好了准备。刚才我到天丰东老呔儿会,把咱们的积蓄都取出来了,够你过下半辈的……把他们请进来吧!

米香香抱起垛口,在院子里喊,客人请进!

鲁杏园先进来,接过垛口抱着,一把把向垛口兜里塞着香糖。

米香香对垛口说,快谢大妈!

垛口连声叫着大妈,鲁杏园也不反驳。进了屋,孟冬见鲁杏园,立刻掏出腰里的两把手枪,举在胸前。鲁杏园说,孟冬,我还和当年一样,手无寸铁,要开枪就来吧!

孟冬说,我杀了李玉选,是为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可是我不该杀了你儿子……当年你一个眼神,至今使我敬畏!

说着,孟冬将两把手枪放在桌子上,说,西麦港的水哺育我成人,我应反哺以报,可是我……罪有应得。

口袋儿进来了,孟冬似乎不认识,问鲁杏园,鲁杏园说,她就是死在你枪口下的苏小荣女儿!

孟冬听了,噗咚跪在口袋儿面前,连连磕头。口袋儿说,你起来吧!当年你如果记着乌鸦返哺羊羔跪乳的道理,对乡亲不会那样狠。不过,今天你能认罪服法,不枉做人一场!

老路进来,拿出手铐,说,孟冬先生,得委屈一下。

孟冬说,理解。

垛口望着孟冬,噗噔着哭。鲁杏园拍着他说,不哭不哭,咱们一齐回家去。

回到昌邑县,刘明诚请口袋儿和鲁杏园喝酒,为她们庆功。

喝着酒口袋儿说,庆什么功啊!抓住了孟冬是他罪有应得。可是孟养泉的冤死,确是孟冬犯罪的根源。李玉选的问题如何结论?算烈士,还是算坏人?还有米香香,她的问题怎么量刑?都是我心痛又发愁的事啊!

刘明诚说,从全专区来看,镇反运动成绩很大,但也有些过头的地方。核桃栗子枣一齐数,只要潜逃,抓住了,统统枪毙,这确是一个问题呀!孟冬的犯罪是因李玉选而起,李玉选确是被孟冬打死。李玉选应是我们干部中的败类,米香香与他狼狈为奸,造成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实。我们的政策再细,也有许多难以厘清的层面。但是公道自在人心。这要广泛征听群众的意见,民愤大的一定要处以极刑,民愤小的自然要从轻量刑……

审讯时,孟冬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只是说,我杀李玉选,杀了大聋子妈,我杀了靳子敬,我还在途中杀了吴尚友,是他们害了我父亲,他们罪有应得。我不该杀了苏小荣和八五,我不该杀了裴妈妈和鲁杏园的瞎儿子,还有西麦港村的那些机干队的小伙子……我愿意服法。

最后他还说,米香香没有杀过人,也没办过坏事,请政府从宽于她,她还得照看我的孩子呢……

说到这里,孟冬流泪了。

不几日批复下来,孟冬执行枪决。米香香释放。

上刑场那一天,孟冬说,你们在县城枪毙我吧,我没脸去见西麦港的父老乡亲。

老路说,西麦港和汤家河的人民要清算你的罪行!

孟冬说,我不走,你们咋办?

老路说,你要好好地回去,我们不难为你。刑场设在汤家河镇南广场下。

孟冬说,那不是我爹被处决的地方吗?我不去,一定不去。

老路说,你不走,就把你的双手双脚绑上,用担架抬着你去!看你咋办?

孟冬哭着喝了一碗酒,仰天长叫,天啊,我们爷儿俩怎么得罪了老天爷,非得都在一个地方挨枪子儿啊!

老路将这个情况汇报给口袋儿。口袋儿说答应他这个要求!

老路来到刑车前,对孟冬说,赵书记批准,答应你的要求,将刑场改在汤家河镇西大桥底下。但你必须回到汤家河接受乡亲们惩处。还有两件事告诉你,第一你已经被剥夺了发言权,不准你在群众面前讲话。第二你不能在乡亲们面前耍熊。你听明白?

孟冬说,听明白了。

刑车停在汤家河镇西大桥。执刑人员把孟冬拖下车,孟冬脚戴着重铐,哗啦啦响着向桥底下走。他抬头望望前来观刑的人,偷偷寻找西麦港村人的面孔,但是他没有找到,却意外地发现米香香孤零零地站在他的前边。孟冬紧挪几步,问,你也被枪毙?

米香香点点头,说,有我陪着你,你死也闭上眼睛了!

孟冬长出口气,暗骂这个口袋儿真鬼头。咱们垛口咋办?

观刑的群众高呼口号,血债要用血来还!坚决镇压杀人犯孟冬!

孟冬听着眼泪蒙住了双眼。

米香香说,孟冬,放心吧,是我要求来陪你的……咱们和孩子都应该感念她呀!

孟冬不知是笑还是哭,那一颗子弹就这样定格了他的容貌……

米香香抱住孟冬的尸体,脸色很平静,用手巾擦着孟冬头上的血。嘴里小声叨咕着,孟冬,咱们都错来一生呀!我两次陪绑,头一次陪李玉选,是你让我受辱。这一次陪你,是自愿的赎罪。执行人是自己。

米香香说着,轻轻地从衣兜里掏出暗藏的手枪,迅速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刑场震动了,观刑的人们大惊失色,纷纷四散。

天上落下雨滴,并不见一丝云彩,人们杂乱地叫着,天泣了,天泣了……

女人啊,一个本可以饶恕的过错,却被伦理夸大,苦难由女人承受。本应该明白的事,却在世代衍传中屡屡发生,本是男人的过错,却说女人是祸水,红颜薄命。

这是几千年的不公允,也许是天泣的内涵。

……

刘明诚听了汇报,震怒了,剑拔弩张,批评口袋儿,肃反镇反运动是严峻的阶级斗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人性化……不能以感情取代政策……

口袋儿铁青着脸,由着刘明诚训斥。鲁杏园抱着垛口进来,问刘明诚,米香香将她的儿子交付于我,你看可以吗?

刘明诚余怒未消,说这是另一个问题。孩子是要抚养的。但是你们一个县委书记,一个县长,对刑场发生的事,一定要写出深刻检查。

刘明诚悻悻地走了。

不几天,地委发了文件,通报批评了口袋儿和鲁杏园,要求各县引以为鉴。

口袋儿看着通报,眼里流着泪,忽然想起了崔淑凤,便把鲁杏园叫来说说话儿。

鲁杏园劝口袋儿,说,咱们去看看崔干部可以,但不能因为这事影响你和刘书记的感情啊!

口袋儿沉默着说,一个人喜欢的美味,对于另外一个人来说,也可能是毒药。

鲁杏园说,米香香毅然随孟冬而去,你我都没有想到啊。她只是再三叮嘱我,儿子是她最挂念的,我当时没想到她会那样做。

口袋儿说,这就是母爱。为了孩子忘却自己,可以把世上的苦难吞下,这就是母亲。我妈妈曾讲过一个故事,一个母狐狸被夹住了脖子,为了给小崽儿送奶儿,它拼命挣脱兽夹,却失掉了全身的皮,回到洞中,小崽儿吃着奶儿,老狐狸却慢慢地死去了……现在想着这故事,心里都很痛!

鲁杏园理解口袋儿的心,却不顺着她说。只是说,刘明诚是革命的,他有许多优点,是我们不具备的。

口袋儿说,我能背诵许多昌邑民歌,民歌中所唱的全是亲情、友情、爱情,那才是老百姓生活、生存、生命的根本。我也想起了染各庄的由来,那条蛇就叫冬儿,它也知道知恩伏罪呀!

鲁杏园说,刘明诚让我们检查的,是不要以人性化冲淡政策……

口袋儿强辨说,政策里也该有人性化的一面啊!

咱俩别打架了。鲁杏园说,米香香刑场出事,纯属意外……这是我们应该检查的。

口袋儿说,你替我写吧!

鲁杏园无可奈何,点着口袋儿的额头说,中中儿的,你个倔驴儿!你是书记,你领导我!

鲁杏园尽力打着圆场,给口袋儿和刘明诚和稀泥。

余篇

人都有自己的行走轨迹,随着心志朝前走时,无暇观望后边的脚印,正所谓担当生前事,不论身后评。蓦然回首时,忽然觉得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有喜悦,有悲伤,有成功,有失败,都已难以挽回。

《昌邑县志》上记述了好多本故事中的人和事,死去的可以立传,活着的记事,还有许多民间轶事,也都附在篇后。

其实民间的口碑是公道的,因为是百姓口承,些微小事难见经传,常常湮灭于荒烟蔓草间。

口袋儿与刘明诚头一次破脸儿,是因为难以启齿的枕席间琐事。

口袋儿生孩子一年后,夏天,睡觉开着窗户,她们夜间的口角,才得以泄密。

一铺床上,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