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节

诚在东,口袋儿在西,中间隔着儿子记住儿。

孩子睡了,两个人也脱衣服躺下。好长时间不说话,口袋儿悄悄地越过记住儿爬过去,挨在刘明诚身边,搂着刘明诚的脖子调弄。她好久没有这样了。是生理本能,也是想缓和一下两个人闷在心里的不快。

孩子生后,要起个乳名,口袋儿没跟刘明诚商量,就叫了记住儿。

刘明诚问,这是个什么意思呀?现在生小孩有的叫援朝,有的叫抗美,有的叫解放,有的叫国庆,有的叫建设,有的叫和平……都有时代特色,时代烙印。

口袋儿说,我不千篇一律。我的孩子,爱叫啥叫啥。不赶那个行市。

刘明诚说,应该说是咱们的孩子。记住儿代表什么呀?

口袋儿想,孩子不满七个月生了,刘明诚也没多问,反而乐得哈哈笑,七子八花很正常的。想到这里,口袋儿心里有一种愧疚,便笑着说,怎么没有意义,让他记住他是七个月生的,记住咱们的婚姻,不好吗?

刘明诚听得出来有些牵强,但没有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清明节扫墓,机关组织统一给烈士祭扫。口袋儿祭扫完,又独自到西麦港滦河套里,给史超群和李敬业,圈了坟头上了土。

刘明诚是后来听人说的,很不痛快,说,史超群的问题尚无结论,李敬业是明显的反动军官,你给他们上什么坟?

口袋儿说,这都是人心里的事。史超群明明不是叛徒,你也承认。至于李敬业,我只念他对民歌的钟爱。你也应该记着,当年他曾放了十九坨上的地委干部,客观地说,这也是一功嘛!坟头挨坟头,我就随意上了几锹土。

刘明诚严肃地说,人心里有的,不一定能表现出来,因为我们是领导干部。

口袋儿心里的苦衷,不能泄露,她转了话题说,鲁杏园和我,还到海边祭奠了崔淑凤和裴四,你为什么不去呀?这都是人心里的事,不是谁命令谁的事。

刘明诚一想起崔淑凤,百感丛生,很矛盾,两个人便不再说话了。但是,他们互相间有一种阴霾,难以厘清……

口袋儿撒娇儿往刘明诚被单里钻。刘明诚翻了个身说,别了,天太热,早歇着吧!

口袋儿仍是不依不饶,刘明诚急了,说了句过分的话,口袋儿生气了,爬回自己的地方。

过了一会儿,刘明诚说,手电棒呢?

口袋儿大声说,干啥?

刘明诚说,也许有用。

口袋儿生着气,把手电棒使劲甩过去,擦着刘明诚的脖子,砸在墙壁上。手电棒立时成了一个“7”字。

刘明诚也生气了,抓起手电棒又甩过去,砸在墙壁上。很巧,手电棒又直了,恢复了“1”字。

两个人望着手电棒哭笑不得。

口袋儿哭着说,领导干部中有许多老夫少妻,人家都是怎么过日子呢?

刘明诚说,人家少有低级趣味。

口袋儿受了委屈,哭诉着,夫妻间的事,怎么叫低级趣味?你每次都是胡弄差事,好像一锅水,刚刚烧得冒泡儿,你就撤柴火儿……

刘明诚说,你也太厉害了,哪一次你身下不湿透两刀草纸啊!

口袋儿说,我就这样。当初你也不烦呀!

刘明诚咳呀呼叫,连说着老了,老了!

口袋儿说,我没嫌你老,我只是说,你没有这分心。女人的心你不明白,你也不想明白。

刘明诚承认自己不会哄媳妇。但在嘴上从不说出来。

口袋儿说,你应该总结总结,淑凤姐为什么跟裴四好了。其实我俩的心都是一样的。工作和革命是你的一切,那你还说媳妇干啥?

刘明诚不接言了,现在在他看来,崔淑凤和口袋儿,虽然出身不同,小资的情调别无二致,跟她难以说清。

口袋儿一直抽泣着,刘明诚忍着心烦,搂过口袋儿悄悄说,别哭了,算我不对,还不行嘛!

口袋儿突然笑了,说,难得从你嘴里说出个不对来。就这点,我就知足咧!

刘明诚说,知足就好,睡觉吧!

口袋儿说,不,我要给你唱一首昌邑民歌。

刘明诚说,还唱吗,忒晚了。

口袋儿说,不晚,天不亮就是咱俩的时间。当年你让我编《昌邑民歌》油印小报,现在,咋不爱听了?

刘明诚说,那是革命工作需要。

口袋儿说,现在是家庭工作需要,说着搂住刘明诚的脖子,在他耳根儿上哼唱起来:

黄瓜秧架两头尖,

东屋烧火西屋烟,

烟得大姐泪涟涟,

大姐大姐哭什么,

找个女婿三寸三,

薄沙烂岗半亩地,

沥沥拉拉耪一年。

大姐给他去送饭,

草棵里找豆稞里翻,

不见矬子在哪边。

大姐抡起扁担胡乱打,

矬子骑上蚂蚱一溜烟。

蛤蟆尿了一泡尿,

好像滦河发水冲上天。

刘明诚笑了,你这不是丑化我吗?

口袋儿亲着刘明诚说,就是就是。不稀罕媳妇的人,就是三寸丁儿!

1951年底,毛主席指示,要把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清洗干净。接着中央发文,称之为“三反”运动。

昌邑的三反运动始于1952年初,运动分三个阶段,即学习发动,人人进行自我检讨,开展“打虎”战役(群众称贪污分子为老虎)。唐秦地委书记刘明诚首先代表地委检查,昌邑县委书记赵口袋儿做了《昌邑县委关于贪污、浪费与官僚主义的检讨》报告。内容深刻细致,特别在浪费问题上,有的侵占公益资金,拆盖房屋,搬迁新居摆阔气。小宗问题更多,如浪费信封信纸,为私事打电话、发电报,用公款待客,下乡派饭不交钱等等。这场运动原本与于得水无关,他却闹了一个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于得水得知调查他的消息,失声念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缘由是:于得水原来店铺所在市的市长,接受贿赂,被打成“老虎”。贿赂主犯是私营企业主,正是于得水原来店铺的二掌柜的。

当年于得水“报蹲”,是被人挤兑,一气之下回了老家。于得水的店铺叫“义增”,经营粮油杂货,很是兴隆。他有个结义兄弟叫张全,是当地人。二人结为金鸾之好,当了二掌柜。几年之后,二掌柜起了异心,在内结党营私,在外败臭于得水的声望,说他只会唱民歌,不会经营实业。渐渐地于得水被架空了,人财物大权全被张全把持了。于得水找他交涉,说,当年我念金鸾之好,让你当了二掌柜,今日你羽翼丰满,反咬我一口,不够仗义咧!

张全奸笑着说,财帛动人心,大哥应该明白。坦白地说,你是走人,还是甘居人下?

于得水是个老实人,没有想到后果,他骂张全,你就是一条地头蛇!

张全说,对,我就是地头蛇,你有啥法儿!

于得水说,你知道啥叫地头蛇吗?我讲给你听听。连年大旱,河里的泥锹就往地下钻,越旱越钻,越钻越深,它要找湿地儿呀。直到地上渗下水来,泥鳅再钻出来还是泥鳅,扁尾巴尖儿。有的泥鳅懒,不再钻出来了,慢慢地变成圆尾巴尖儿,蜷在地下呆着,百年千年万年,它也不死,它就成了地头蛇。如果有人挖出来,以为是泥鳅,熬熬吃了,人就化成水,钻入地下去。你说这东西可恶不可恶!它可以把啥都化成水。

张全听了,说,所以地头蛇利害,你惹不起。

于得水说,地头蛇千年难遇呀!我明天就走人!叫你地头蛇,我是高看你了。其实你就是朱(猪)一口,杨(羊)一只呀!

张全说,要不要写下文书,要多少钱,店铺归我。

于得水说,不用了。你看着给。我虽然是买卖人,却没把钱看成命!

就这样,于得水的店铺被张全强夺,拿了仨瓜俩枣回老家。

张全犯了事,他说买卖还是于得水的,我只是替他经管着,行贿市长,全是于得水支使的。

昌邑县先是接到案情通报,接着该市又来了人。

口袋儿看到通报,很吃惊,也很疑惑,她向刘明诚先做了汇报。刘明诚说,不要先入为主,对于得水要进行调查。

因为是大事,口袋儿亲自抓。她接待了该市调查组,并把于得水接到县里看管起来。

找于得水调查时,于得水问,他说我支持他行贿,是他来着,还是我去着?

调查人员说,这就是你要交待的。

于得水说,他也没来,我也没去。那店铺早就被他霸占了。

调查人员说于得水不老实,于得水说可以三头对案。

调查人员说,他那样说,你这样说,三头对案也没用。你们当年又没有留下文书契约。

于得水说,那就是天地良心了。

口袋儿回了西麦港,找村长万金宝和乡亲们深入调查,大家异口同声,说于得水从没有离开过西麦港,也没见有生人找过他。

口袋儿在调查报告中,重重地批了八个大字: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该市调查组很不满意,找到了省委驻唐秦地委工作组,反将事态扩大,将目标转移到口袋儿和刘明诚身上。说当年于得水携重金回家,是个“平分漏儿“,土改中用重金收买了口袋儿和刘明诚。他们要抓出地县两级的大老虎。

口袋儿说,既便是接受贿赂,与刘明诚无关。那时他已调离二区,我们还没有结婚呢!

刘明诚解脱了,口袋儿却被隔离审查。

省委工作组的头目,为了出成绩,下了大气力。一方面刑讯逼供于得水,一方面让口袋儿写检查。

于得水被打被骂,不说丧良心话。他说,我都古稀之年了,还怕死吗?留下半句昧心话,死都见不了阎王爷。

口袋儿在检查书上写,无从谈起。事情延续了两个月,省委工作组头目很恼火,大会通小会点,说昌邑这个地方刀砍不动,水泼不进,成了三反运动的绊脚石,打报告给省委撤了口袋儿的职务,打开局面。

鲁杏园见事态严重,乘夜跑到省委,找到省委书记,将事情的经过讲清楚,不能听省委工作组一面之辞。终使于得水行贿案不了了之。为了求个平衡,对口袋儿给予党内警告处分。原由是,对伟大的三反运动认识不够,抓得不利。

口袋儿拿着处分通知书,拒不签字。鲁杏园偷着劝她,她很平静,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写了一份辞职书交到地委。

刘明诚很为难,向省委汇报。省委书记很不高兴,认为这是对三反运动的公开抵触。

唐秦地委只好同意了口袋儿的辞呈。

回到家里,刘明诚说,这是政治问题,应该经受住考验。

口袋儿很气愤,说,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阴谋。

刘明诚说,反正你已是平民了,我也不再开导你了。

口袋儿说,如果怕影响你的前途,咱们解除关系也可以。

刘明诚苦笑着说,那倒不必。

口袋儿坐着牛车,拉着行礼,抱着儿子记住儿,慢悠悠地走着,是哭,是笑,都出不来声音。想唱民歌,不知唱什么。

鲁杏园骑着自行车追上来,埋怨她咋不说一声?真当平民了,以前的汗马功劳都不要了?你也忒倔了!

口袋儿说,本是平民嘛!养育儿子,种地,唱民歌挺好!

鲁杏园问,刘书记给你拿了多少安家费?我这儿有些积蓄给你。

口袋儿笑着说,回家,跟于得水要贿赂去!

牛车进村时,万金宝和几个人扛着锹也进村。

口袋儿问干啥去了?万金宝说,刚刚埋了于大叔。

口袋儿木然地下了车,领着记住儿来到于得水家。

于得水老伴儿见了口袋儿,呜呜地哭。她说,老头子给你留下了一个物件。说着从柜厨里拿出一本毛草纸订的薄子,上边工工整整地写着:于氏抄本昌邑民歌册。

口袋儿一页页地翻着看,一首首古谣古曲吸引着她,于得水仿佛站在面前说话:不管风和雨,昌邑的根脉不断,只要有昌邑人就有昌邑民歌。

万金宝告诉口袋儿,于得水被送回来,肋骨折了两根儿,肚子发胀,坐卧不能,自己走到滦河里,躺下淹死了……

万金宝问口袋儿回来有啥事?

口袋儿说,走,给我收拾屋子去,慢慢跟你说。

老百姓说燕子吃了“燎拜”灰,就回南方去。滦河下梢送燕子南归,正是砍高粱大忙的时候,有条件的吃顿过水面,条件差的也做一锅白面疙瘩汤,给燕子壮行。燕子是居家的候鸟,春四月飞来,在屋檐或梁上做泥巢,一口口地衔泥儿,一点点地筑,再叨来细草絮窝,成双成对朝出晚归,产卵育子,直到秋八月,等着吃“燎拜”灰。

高粱砍了,一抱一抱地交叉着放倒,成鱼鳞状,从地头望到地尾,好像一条长龙。爆日头儿晒两天“拜”,就拿笆算掐高粱穗儿,打成捆,叫高粱头子,运回场里脱粒。

掐完了穗儿的高粱拜,从一头儿点着火,火随风势,呼呼地烧向另一头儿,称之为燎拜。成群的燕子旋飞低回,穿梭似地抄食儿吃。其实,燕子并不是吃灰儿,而是抄食高粱拜里的飞虫。

高粱收了,拜燎完了,一夜之间燕子们一个也不见了,等候明春再来。燕子是百姓的好朋友,居家过日子四五个月,如同家中一员。

口袋儿辞官回家,正是燎拜的时候,她领着记住儿看燎拜,去看燕子抄食儿。

看到燎拜,口袋儿想到燎荒,她对万金宝说,要在北沙龙垦荒造田。

万金宝说,秋后正是好时候,只是忒累呀!

口袋儿说,干活还有不累的,累点儿比没事好!

本来,口袋儿想住北沙龙的草坯房,万金宝坚决不干。说那里孤零零的,离村里远,我不放心。

口袋儿便把家安在了原来的旧宅子。每天吃过早饭,就扛着锹镐,拎着水罐,领着记住儿到北沙龙开荒。

从秋后到封冻,用锹挖用镐刨,口袋儿一天没有间断,双手满是血泡,旧血泡破了,再起新血泡,血泡压血泡,双手起了厚茧子。

万金宝来看,说足有15亩,硬把荒地变成良田。

地垦出来了,播种小麦。种地不是一个人的活计,万金宝说,村里给你找牛,我来帮忙。

口袋儿坚持不用,说我要买一头牛。

口袋儿果然买了一头犍子牛。拴在院子里,当夜就被人偷去了。万金宝派人去找,口袋儿说,不必了,我自己拉犁。

万金宝扶犁,口袋儿肩膀上套着绳子在前边拉,一步一个深脚印。万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