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节

宝不忍心,说我来拉。口袋儿故意说,我不会扶犁。

口袋儿撅一条树棍儿,给记住儿,说,好儿子,你赶着,妈妈拉得快。

十多亩冬小麦种完了,口袋儿的两个膀子,肿成两个窝窝头儿。

万金宝说,妹子啊,你可真是干啥象啥,能文能武,能官能民,我算是服了。

第二年春天,农村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各家各户将土地、农具和牲口入社,集体出工,按劳记分。

口袋儿毫不吝惜地将15亩开荒地入了社。受到区、县的表扬。

办社是好事,万金宝说人可心马合套,会使风的使风,会下雨的下雨,就是资金有点困难。

口袋儿为给合作社增收资金,自己出钱买了一百只羊。她说滦河套是个大草场,借这个优势给合作社出息钱。

口袋儿母子成了西麦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羊倌。一连三年,给集体创收一大笔资金,壮大了农业生产。

口袋儿再一次受到表扬,县长鲁杏园、地委书记刘明诚都来看她。

刘明诚抱着记住儿,亲亲地问,愿意跟妈妈放羊?

愿意。记住儿说。

刘明诚问,为什么呀?

睡觉暖暖乎乎的,记住儿说,可好咧!

鲁杏园和刘明诚都听不明白。

口袋儿说,放羊远了,我们就不回家,住在滦河套里,羊群卧着,我们娘儿俩睡在中间,一觉儿到天亮,接着放。

鲁杏园拍着记住儿说,你变成小羊羔了!

记住儿说,我妈是羊婆婆。

大家都笑了。

当晚,刘明诚住下了。

口袋儿说,你改变了许多。

刘明诚问,是变好,还是变坏了?

口袋儿欣慰地反问,你说呢?

刘明诚说,我每周回家一回。

口袋儿说,自古是船去拢岸,没有岸去拢船。

两口子商量两件事,又有了分歧。记住儿该上学了,应去县城,口袋儿也应一同去县城,别这样受累了。这是刘明诚的主意。

口袋儿却不同意,说,我还当农民,好好劳动,决不进城吃闲饭。记住儿在家乡读书。

刘明诚只好依从,下个台阶说,先这样,过着看。

当年评选劳动模范,口袋儿被选为县劳模,县里逐级上报,竟当了全国劳模。进京开劳模大会,受到了毛主席、刘主席、朱总司令和周总理的接见。

口袋儿门口挂了金匾,成了省、地、县的新闻人物。

口袋儿仍然回村放羊。

除了放羊,口袋儿不忘唱民歌。四里八乡来请,她都要应承。万金宝赶着车,拉着她们娘儿俩个。

农历七月七日,汤家河、胡家坨二镇举行传统的乞巧节民歌会。

口袋儿每次都是头牌,一直坚持到散。俗语说,开台戏末台书,民歌两头都要粗。意思说,开台影好,末台书好,民歌两头都要好。

晌午歪,口袋儿回到家,到处也找不见记住儿,本来说好回来一齐吃饭。看看饭厨,饭没动,口袋儿跑到学校问,老师说早散午学了。

口袋儿急了,跑到滦河套,河套木栏里羊在啃草,口袋儿大喊着,羊咩咩叫,不见记住儿。口袋儿跟头把势跑到河水边,望着河水流,不见一个洗澡的孩子。口袋儿咒骂着,野哪儿去了,逮住你,揪你两截儿!

口袋儿无处去寻,沿着河水破开嗓子喊叫记住儿,急哭了,气哭了!

突然有个声音叫,妈,我在这儿呢!

口袋儿喜极而狂,跳着脚喊,在哪儿呢?

听见几声嘿嘿儿笑,口袋儿跑过去,仍然看不见。记住儿用嘴叨着麻叶,身上盖着沙子和草,口袋儿被绊了一个跟头

口袋儿抓着记住儿的脖子,举起拳头,舍不得落下去。看见儿子,一肚子的气全消了,搂着记住儿随口编唱民歌:

小小子儿荡浪着腿儿,

滦河套里来打滚儿,

叨麻叶儿盖着嘴儿,

仰巴着白儿撅着根儿,

浑身上下是草籽儿。

上学堂喝墨水儿,

花钱买书又买本儿,

不念书学闹鬼儿,

妈妈气得咧着嘴儿。

口袋儿望着天上的白云,记住儿望着妈妈的泪珠儿,泪珠儿里映着白云。

1960年天灾人祸,国家经济困难,农民吃上了“瓜菜代”,机关干部定量配给,每日口粮五两七五,领导干部每天发给六粒黄豆。

昌邑大街上出现了“无粮饭店”,用萝卜做人造肉,用玉米骨头磨粉蒸饼,门口还自豪地挂着对联:想昔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今朝精心开设无粮饭店。

刘明诚生病了,先是腿浮肿,发展到全身症状,住进医院。

口袋儿拉着排子车,进城去看望,到医院天快黑了,刘明诚问,记住儿没来?

口袋儿说,他不能旷课。

刘明诚说,敢一个人睡觉,真长大咧。

口袋儿说,走,咱回家去治,连夜趟。

刘明诚不同意,刚住进来就走,不合规矩。

两个人争论着,一个老中医进来,说,转院也可以,但不知是哪位名医接手?

口袋儿说,他叫史歧黄,也不算什么名医。

老中医听了,立刻说,史先生,吾师也!他调治我就放心了!

夜里月光很好,昌邑南下的古道,幽深静谧,排子车吱呀吱呀地声响,如唱小曲。口袋儿拉着车,跟车上的刘明诚说话。

刘明诚坐在车里,围着被,望望天空,望望口袋儿的脊背,说,英兰,你对我真好!

口袋儿说,你是我老爷们儿,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口袋儿虽然劳累,心里却轻松。多年来,心中的愧疚,想说又不敢说。她曾跟鲁杏园商量,鲁杏园还是老话,说不说在你。

口袋儿说,待记住儿长大后再说。

鲁杏园说,这跟孩子大小没关系,关键是你们的感情,还有他的承受力。

口袋儿说,越是感情好,越容易伤害。

鲁杏园说,那就等你们并骨后,在地下告诉他吧!

口袋儿想,只能如此了。现在对他好,老了好好照顾他,化解心中的歉疚。

刘明诚实在不忍心,让口袋儿歇歇。口袋儿说,也好,咱们吃点东西。

口袋儿从布包里拿出四个鸡蛋,递给刘明诚仨,自己留一个。

来吧,咱们在月光下剥鸡蛋,也很有趣儿。口袋儿说。

刘明诚拿着鸡蛋,一动不动。

口袋儿说,好,我伺候你。

口袋儿剥一个,刘明诚吃一个,不知不觉,四个鸡蛋吃光了。

刘明诚说,煮鸡蛋真香。

口袋儿说,饿了甜如蜜,饱了蜜不甜。

刘明诚说,有哲理。你吃吧!

口袋儿笑了,拍拍手,说,我吃什么呀?瞎妈喂孩子,你都吃了!

到家第二天,口袋儿去史庄请史歧黄,一路走着,油然想起当初给妈妈请先生。史超群步行赛过李敬业的自行车,时光不足二十年,两人俱已做古,都与她有撕扯不断的关系,心头不禁凄凉。

见了史歧黄,口袋儿自我介绍。史歧黄说不必了。超群当年看中了你,非你不娶。可叹世事无常啊!

史歧黄很老了,精神还铄旺,对口袋儿很热情。

口袋儿很激动,突然问,老先生,你为啥将超群的坟茔起到西麦港那边去?

史歧黄冷丁哑口。

口袋儿说,老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要为难。

史歧黄思忖再三,对老伴儿说,英兰是超群钟情之人,应将身世告白于她。

老夫人会意,进内室取来李锡九当年的“过嗣单”,交给口袋儿,说,看看吧,只当超群在世。

口袋儿接过来,双手捧着,看了一遍,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看了第二遍。木然地流泪。

史歧黄说,李家父子都已做古,这分文书就交给你吧!

口袋儿再三推辞。

史歧黄说,你若不收,我便将它焚化,让它变成无人知晓的民间秘密。

口袋儿知道,这是史歧黄的良苦用心,为珍惜史超群的一段情分,她收下了。

口袋儿将史歧黄接到家中,忘闻问切仔细诊断,说,刘书记,先天无障,后天亏损,需调理浆养一段时日。

口袋儿问,先生咋不开药方啊!

史歧黄说,特殊人物特殊对待,烦劳你随我到舍下取药。

史歧黄的医术果然高超,不到一个月,刘明诚身体康复,壮壮实实地上班去了。

1962年,记住儿考上了昌邑一中,刘明诚对口袋儿说,这回,你也搬来吧!

口袋儿还是不肯,说,孩子吃住在校,不用我照顾,我还在西麦港种地,每天出工挣工分挺好的。

刘明诚说,别总分着了,也该享受享受了!

口袋儿笑了,说,你往六十数了,我往四十数了。我没事看书,书上说九九八十一为之阳绝,七七四十九为之阴绝。还说女子二七称少阴,三七称旺阴,四七称壮阴,五七就是衰阴了。两个人亲亲抱抱,说说话儿就够了。我想你了,来看你住几天;你想我了,去看我顶多住一宿。反正我是你老婆,你是我汉子,就盼着孩子成人吧!人生都是这个过程。

刘明诚认为口袋儿说得有道理,就不坚持了。

1963年夏天,口袋儿进城先看了儿子,然后来到刘明诚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几个副书记,还有专员副专员好几个人。

刚刚开完了会,一个炸雷,瓤泼大雨落下来。

大家回不了各自的办公室,就在刘明诚屋里扯蛋,都是老爷们儿,只口袋儿一个女人,话题直冲她来。

有位夏副书记花眉调嘴儿,说,小嫂子,想当年一定是风流人物。现在细瞅,也是风韵犹存。

刘明诚说,好汉不提当年勇,再风韵也是老娘们儿,说眨词儿,贱内,内子,贱荆,糟糠……多了。

夏副书记调笑,老刘,小嫂子一朵花枝让你独占,这不公平!

口袋儿说,我不愿跟刘明诚做糟糠,既然你眼红,我跟你算了!

夏副书记被口袋儿的泼辣将住了,他望着门外大雨如注,房檐上的水道口往院里砸水,水柱又粗又猛,便说,这么着,小嫂子,今天你敢当着我们这些老爷们儿露露白,我敢到水道口下站半个钟头!

刘明诚沉着脸说,别过分了!

夏副书记说,领导班子让你当班长,虽是省委任命,也得我们大家拥戴,这么点儿风水,你都舍不得,未免太小器了!

刘明诚有些尴尬,大家说算了算了!

口袋儿想了想,说,这算什么,女人没结婚时是金妈妈,结了婚是银妈妈,生了孩子就成了狗妈妈了!说着捋开胸怀,露了白。大家吓得把脸背过去。起哄地嚷,老夏,该你了!

夏副书记架不住鼓动,说,好,小嫂子,当众露了白,给老刘争了脸,这才叫巾帼不让须眉。我夏某人岂甘食言而肥!

说着跑到屋外,站在屋檐水柱之下,任凭水瀑灌顶。大家望着老夏的狼狈样,轰笑鼓掌。

刘明诚不忍心,跑出屋把老夏拉进来。

老夏得得地颤抖着,一语双关地说,你这是刘备摔孩子,收买人心,我不领你的情。

大伙儿对口袋儿说,小嫂子,我们算服了!

口袋儿笑着,掐着油腔怪调说,同志哎,小嫂子不懂政治,也是从枪林弹雨中过来的,岂能输啊!

大家又是一阵轰笑。

刘明诚说,这是一个不着调的闹剧,不可外扬!

大家唯唯诺诺,说,只当老百姓过阴天儿,关起门来取乐而已!

刘明诚轻轻地摇摇头,没有吱声。

一晃到了1966年的“恶五月,热六月”时候,唐秦地区和昌邑县都陷入了一种不能理解不能逃避的暴雨之中。比历次滦河泛滥要厉害得多。

地委书记刘明诚是老革命遇上了新问题。成了唐秦地委头号走资派。除了执行资产阶级路线之外,还有招降纳叛、结党营私等罪名。

昌邑古城无奈地承受了这场苦雨。就连西麦港的村长万金宝也被冠以保皇党头目看管起来。

遭罪最多,丢人最甚莫过于赵口袋儿,她的头衔是:资产阶级文艺黑线的毒菌、假劳模、大破鞋、烂菜缸、滦河套里的狼毒花,不一而足。她被剪了发、肩膀上挂上十几双大破鞋,游街示众,走遍了昌邑县的每个村庄。

造反派问,你的孩子是谁的?

口袋儿答,我的。他姓赵。

造反派们哄笑挖苦她,老实交待,他姓史,还是姓李?反正不可能姓刘,刘明诚那家伙是个骡子……不是石头缝儿龅的吧?也不是乱交有的吧?……再不就是让公羊群了吧!

造反派们吃饱喝足就在口袋儿身上撒邪风。口袋儿实在受不了污辱,在押运转村的时候,几次从车上跳下去,头摔破了,腿摔折了,只是没有停止呼吸。

腿断了,肢体的疼痛,免了许多精神上的摧残。

鲁杏园开始也被罢官。后来造反派分成两派,一派打,一派保。打的一派说,她是破落地主狗崽子,私营企业主,收养反革命分子的遗孤等。保的一派说,她是革命烈士李玉选的遗孀,是犯了错误的好干部,支持她革命,支持她站出来。

鲁杏园会伪装,早早自己做了一顶尖帽子,批她的来了,就戴上高帽子,保她的来了,就洗洗脸,梳梳头,喊一些革命的口号。

最得势的是地委夏副书记,揭批刘明诚很卖力,甚至把当年雨天闹笑话的事抖落出来,安在刘明诚和口袋儿头上,说他们夫妻联手,败坏地委干部。他当选了革委会一把手。想尽办法把刘明诚往死里整。

刘明诚不怕批斗,每次出来,他都挺直腰板儿,问什么也不说,挨打成了家常便饭。刘明诚恼头的是检查,一个字也写不下去。不写字不给饭吃,刘明诚就写相信党中央,相信毛主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用的干部没有一个是叛徒……造反派把他吊起来。

刘明诚骂,小子,我打日寇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转筋呢!

口袋儿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每次批斗完,就把她送到西麦港。

造反派在她身上的气焰越来越小,因为没有油水可榨,没有利益可取。

口袋儿照样出门劳动,也不稀图挣工分,只是排解愁闷。那年头有个顺口溜儿,叫“拔草不拔根儿,留着挣工分儿”,地里荒得很,草苗一齐长,口袋儿出门就有活干。

口袋儿拔草回来,见几个造反派又来了,准备走,造反派说,不是批斗你,给你个死亡通知单,领尸去吧!

刘明诚死了,罪过是自决于党,自决于人民。

口袋儿没有哭,说,人生下来,就是受罪来了,罪受够了,就是享福去了。

口袋儿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