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出镜>作品相关 (3)

作品相关 (3)

小柯的来信装在了一起,珍藏在箱子里,珍藏在自己的心里。

《丹阳新闻》是丹阳广播电视台的王牌栏目,也是收视率最高的栏目,老百姓喜欢,领导也喜欢。老百姓喜欢,是因为能天天看见自己的父母官。领导喜欢,是领导能天天看到做父母官的自己。想想看,老百姓几天看不见自己的父母官,那得多想?得想多多?会咋想?会想些啥?想多了,又会说些啥呢?他们当然不会想领导咋不来家了,咋不开会了,咋不视察了,咋不接见客商了,咋不跑部进京了,咋不出国考察了,他们会想,领导可能双规了,可能入狱了,也许这是对某些领导的期许。如果再有几天看不到,他们还会说,某某领导是从办公室叫走的,是从会场叫走的,是从家里叫走的,是从情妇那儿叫走的,是从酒桌上叫走的,是从赌桌上叫走的,说得有鼻子有眼,领导自己听到,都信以为真了。所以,领导很关注《丹阳新闻》。领导关注了,栏目必须办下去,而且只能越办越好。

现在,陈一兵一躺下,只能借一个男播音员来支撑一下。

03

救场如救火。急着哩!魏嘉平出了丹阳汽车站,买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咕嘟嘟,灌下去半瓶,剩下的半瓶拿在手上,径直去了广播电视台。

魏嘉平走进新闻录播室时,乔小柯已坐在播音台前,梁淑敏正在焦急地等待,见魏嘉平进来,简单寒暄几句,便让他坐到播音台前熟悉稿子。魏嘉平盯着提词器看过几遍,觉得差不多了,扭头说:“可以了!”这一扭,坏了,被乔小柯身上淡淡的香水钩了一下,目光就拐了一个弯,在乔小柯雪白的肌肤上滑了一下。也许是灯光的原因,魏嘉平被那白的雪灼了一下,刚要收回目光,又被乔小柯的目光咬了住,无法脱开。尽管只有几秒,甚至是几分之一秒。魏嘉平觉得到乔小柯也被灼痛了。

魏嘉平被灼了一下,心跳便加速了。偏偏这时候,梁淑敏又一挥手说:“开始!”

毕竟是头一次出镜,大闺女上轿,又兴奋,又紧张,还有一点点的害羞,又被乔小柯灼了一下,魏嘉平紧张的程度可以想象。梁老师又这么一说,魏嘉平的手抖抖的,整个身子都绷紧了。魏嘉平知道是试镜,即使是正规录制,播错了,也可以重来,不用紧张,可还是有点紧张。

乔小柯觉出了魏嘉平的紧张,柔柔地说:“深呼吸。”

魏嘉平做过深呼吸,依然紧张,说:“我喝口水。”

不知啥时候,魏嘉平生出一个毛病,一紧张就想喝水。据说喝水可以稀释血液,在魏嘉平这儿却还能稀释情绪。喝过水,魏嘉平放松了,恢复了平日的调皮与幽默,回头一笑,对梁淑敏说:“梁老师,学生是不是特没出息?”

梁淑敏说:“你比我当年强多了,我试镜时,那才叫出洋相,第一次,竟录了六遍,把摄像师傅都累冒汗了。”

梁淑敏跟陈一兵是搭档。后来,乔小柯来了,两人就交替着出《丹阳新闻》和《丹阳专题》。

魏嘉平和乔小柯虽不是搭档,但是恋人,私下里对着穿衣镜练过,不需要磨合,掏出干粮就是馍,即使不是白馍馍,那也不会是一块烤红薯。毕竟是生手啊!毕竟是第一次啊!能找到感觉吗?能播出激情吗?梁淑敏心里还有一丝担忧。

女士优先,这是一个简单的生活常识,在《丹阳新闻》的主持方面也有所体现,女的先出镜。乔小柯先出了,但重头戏在魏嘉平这儿。大家都捏着一把汗哩!魏嘉平就开口了。魏嘉平一开口,那极富磁性的声音,在激情的燃烧下,热烈,饱满,厚重,极具穿透力,感染力。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心头为之一颤,就连乔小柯也没料到自己会被魏嘉平感染,播得富于激情。

节目录好需要剪辑制作,审看修改,确定无误,才由总编辑张大年签发播出。这是制度。

新闻和专题这类自办节目的审查在制作室进行的,为的是快,边看边改,看完改好,再统看一遍,再统改一遍,甚至多遍,直至满意。参审人员基本是固定的,总编辑张大年、总编室主任贾国敏、新闻部主任吕平凡、播音部主任陈一兵,还有当期的责任编辑、坐班播音员,这些是必须参审者,也可临时增加一些相关人员。譬如,多几个播音员,譬如,多几个记者,目的是为了交流提高。

张大年是最后一个走进制作室的。张大年是丹阳广播电视台的总编辑,享受正科级待遇,相当于广播电视台的第三把手。领导都这样,事情多,时间宝贵。即使从礼节上说,也应该是同志等领导,不能是领导等同志,尊敬师长嘛!张大年在中间位置坐定,说:“开始吧!”话音刚落,四台监视器同时响起了音乐,极富冲击力,紧接着,同时蹦出了一组丹阳标志画面,瞬间幻化成块,成条,成丝,成点,消失在遥远的天边,不及遐想,又旋转着向近推来,竟是“丹阳电视台”五个大字,刚看清楚,又旋转幻化,鸽子般从左边飞出,与此同时,右边又飞来四个高速旋转的飞碟般的色块,随着强劲的音乐幻为“丹阳新闻”四个大字和下面与之对应的一串拼音字母。继而,镜头一闪,魏嘉平和乔小柯便坐在了面前,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喜悦,神态自然地开始播音。

乔小柯:各位观众,晚上好!

魏嘉平:晚上好!

乔小柯:今天是七月二十六号,星期三,农历六月廿五,欢迎收看丹阳新闻节目。

魏嘉平:今天的主要节目有。

乔小柯:市长单玉成深入云台镇察看秋田管理。

魏嘉平: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莫冠英调研城郊乡精神文明建设。

乔小柯:下面请看具体内容。

.........

过去审查节目,半道叫停,反复观看,反复讨论,反复修改,那是再平常不过了。今天呢?一流水看完,直到乔小柯说罢“再见!”好像都还在品味一般走不出来,整个演播室静静的,良久,不知谁先鼓了掌,哗一下,大家都鼓了起来,久久没有落下。

04

救了场,广播电视台并没有把魏嘉平留下来。魏嘉平只好又回到了宛梆剧团。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月后。那天晚上,乔小柯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台长马国华已答应让魏嘉平去当播音员了!这意味着他与她平等了,他可以大胆地去接受乔小柯的爱,也可以没有顾虑地去爱乔小柯了。魏嘉平激动地拉住了乔小柯的小手。乔小柯的小手,柔软,细腻,温顺得跟小猫一样任魏嘉平攥着,拉着,轻轻地捏着。魏嘉平拉着乔小柯去丹水河边。

那天是月亮图。月亮似圆非圆,非圆又圆。河边的路坑洼不平,月光洒上去,把坑坑洼洼凸凸凹凹的路面铺得平展展的明晃晃的,走起来却依然坑洼不平,乔小柯不时会打一个趔趄,极夸张地倒靠在魏嘉平身上。后来,魏嘉平干脆搂着乔小柯的细腰,相拥着慢慢地走。

这时候,河面已起了薄薄的淡淡的水雾,纱一样轻柔,梦一样飘渺,静静地罩着河边高大的枫杨树。树肚里有鸟窝,兴许是窝儿太小了拥挤的缘故,也许是鸟儿也有梦呓,偶尔有鸟儿的唧唧声,给流西河平添几分静谧。魏嘉平感到心脏跳得厉害,嗓子干涩涩的,想使劲咽了一下唾沫,凸起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什么也不曾咽下,嗓子越发的干涩。乔小柯说:“吻吻我。”魏嘉平一丝也没有犹豫,双手掬住乔小柯的脸颊,一下子就吻了上去。魏嘉平在一个个无眠的夜里做过无数次这样的练习,还是没有料到,跟乔小柯的吻是那样的甜蜜,那样销魂,也没料到,乔小柯会把温润柔软的舌头伸了进来,搅得他云里雾里,不能自己。吻过一个吻程,在两口松开的间隙,乔小柯喃喃道:“要了我。”不待魏嘉平听清,又吻了上来,与此同时,伸手撕解起魏嘉平的扣子。魏嘉平受到启发和鼓励,也撕扯起来。顷刻之间,两人赤裸裸地倒在了草丛里,冲击着,翻滚着,压倒一片,碾过一片,你被石头硌疼了,我被石头硌疼了,全然不顾了,忘我了。

天当被,地当床,两人泥一样躺在碾压过的草坪上。

躺了一会儿,魏嘉平先坐了起来。皎洁的月光下,魏嘉平一坐起来,便被乔小柯的雪白刺了一下。魏嘉平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乔小柯的身子在月光蒙蒙的夜色里会是那样的雪白,不是雪白,是瓷白,泛着幽蓝的白光。魏嘉平知道,那是温润的瓷白,有着玉一般的滑腻。魏嘉平轻轻地伸手过去,轻轻地抚摸着,云一样舒缓地游走着,掠过每一寸肌肤。

魏嘉平收到乔小柯的最后一封信是他到丹阳广播电视台报到那天。通知是头天傍晚接到的,陈一兵打的电话,魏嘉平高兴得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在街边胡乱吃了点早餐,就去了广播电视台。

广电大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临街,四层,一拉串十八间门面,干粘石,灰的水泥,五颜六色的石子。当年,城区没几栋这样的大楼,那是相当的气派,简直就是鹤立鸡群!这几年却没落了。墙壁上落满了灰尘,木窗子破的破,换的换,五花八门,看上去很像一个乞丐,满身的补丁。前几年,花了几万块,给大楼装了彩灯,本想来个旧貌换新颜,谁知,亮了没几天,一个市领导说跟八十岁老太太扎根红头绳一样别扭,就关了。电关了,彩灯没扯,仍葛藤一样爬在大楼上,风刮日晒,日子一久,断的断,掉的掉,滴滴溜溜,乱乱糟糟,马国华说了几次要求扯掉,始终在那儿挂着,好像故意恶心人一样。

广播电视台的门卫是个老头,魏嘉平正要进门,门卫老头问:“干啥的?还没到上班时间,在外面等着!”

魏嘉平被吓了一跳,说:“我来报到。”

门卫老头问:“你叫啥?”

魏嘉平说:“魏嘉平。”

门卫老头说:“魏嘉平?你真叫魏嘉平?”

魏嘉平说:“是的,魏家庄的。”

门卫老头说:“有你一封信,昨天到的,你今儿才报到,写信的咋几天前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上班?”

是呀,对方咋那么早就料到自己会来广播电视台上班呢?接过信,魏嘉平眼睛忽闪一下,亮了。信封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了。魏嘉平揣了信,匆匆地进了院。院里有一棵桂花树,碗盆那么粗,下面砌了台子,四方方的一周。魏嘉平沁下头,吹了吹台面的灰,坐了上去,掏出信来看。摸住那封信,魏嘉平的心就跳了起来,咚咚的。魏嘉平每次看乔小柯的来信,都是这样。魏嘉平心跳得更厉害,要从嗓子里蹦出来一样。魏嘉平抖抖地拆开信,急急地展开,急急地看起来。

亲爱的平:(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么称呼你)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结婚了,已成了别人的新娘。我知道,你一定非常吃惊,兴许也会非常难过,毕竟你我心中都装着对方,爱着对方。

这两年,我给你写了八封信。第八封信寄出后,一直没再给你写信,我想把最后的一封信,作为第九封,永久地定格在我们的记忆里,九朵永久的玫瑰一样,照亮我们的回忆,照亮我们的人生。那么多的信,你一封都没回,但我相信你回了,一封都不会冇,只是没寄给我而已。现在,由于我的抉择,它们已失去了意义,有可能还会成为对你的极大伤害,希望你把它们寄还给我或者付之一炬,当然,你也有权力选择保存它们。

你还记得我第一写给你的信吗?那还不能算是信,充其量算是一张纸条。但那张纸条却是我绞尽脑汁写的,而且写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想想,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是那么愚笨,愚笨得有些可笑,十五岁的少女又是那么纯真,纯真得有点可爱。我把它塞进你衣兜里后,是那样忐忑,期望你快点看到,又害怕你看到,期望你回一张纸条,又害怕看到你的纸条。说实话,我更怕你把纸条交给老师或者我母亲。我忐忑地度过了那个漫长的下午和更加漫长的夜晚,第二天上午,我终于收到了你的纸条。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纸条的内容:我把你的纸条吃了!你没有交出纸条,也没有像我一样赤裸裸地表白,却让我知道你已把我“吃”到心里了。从那时起,我就立下了爱你一辈子的誓言,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但我还是变了,伤到你了。对此,我不求你原谅,只求你忘记,忘记我们的一切......

魏嘉平看完信,像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透心的冷,头发被冻住了,眼睛被冻住了,嘴巴被冻住了,四肢被冻住了,身子被冻住了,整个人被冻住了,成了一个不透明的冰雕。魏嘉平木讷地坐着,很久很久,直到台长马国华走过来说:“魏嘉平,跟我到办公室来一下。”才醒过神来。魏嘉平想哭,大声的哭,嚎啕大哭,突然落单的孤雁一样哀鸣,或像失去幼崽的独狼一样嗥叫,但他忍住了。

因是第一天报到,心里再堵,也没时间容你去想,下了班,魏嘉平有时间了,没人打扰了,开始想了。魏嘉平的心堵,脑袋也堵,塞了一团乱麻一样,不是乱麻,是颠三倒四东倒西歪的一团问号,撕不开,理还乱,问号一个钩着一个哩,而且还跟一团蝌蚪一样,正在乱游乱钻。魏嘉平索性不去想,可越刻意不去想,越往上面想,越想越乱,越乱越想,那些蝌蚪越乱游乱钻,钻得脑仁疼了,还在钻,还在想,想想想,一直想,不停地想,就疼出了眼泪。其实不是脑仁疼,是心疼。疼哭了,出声了,魏嘉平骨碌翻过身,把脸埋在枕头里。这么多年,魏嘉平一直没向乔小柯表白,这当然不能怪乔小柯,只能怪自己,怪自己怯懦,害怕自己配不上。乔小柯说过多次,她不介意他还没有工作,她家里也不会介意,但魏嘉平介意,而且,乔小柯越说不介意,他却越介意。乍一看,是一种伟大,是一种高尚,是一种纯洁,事实上,是一种自私,一种被伟大高尚纯洁糖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