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场是梨园里常有的事,魏嘉平经常给人救场。人吃五谷杂粮,谁能没个病病灾灾,该上场演出了,突然上不了了,就需要有人顶一下,这就叫救场。乔小柯要魏嘉平救的,不是演出的场,而是电视播音主持的场,丹阳广播电视台的播音员却说是救镜。
昨天晚上,陈一兵被姚奇峰灌多了,头有点大,路有点窄,自行车只管自行,不听使唤,哧溜儿一下,把陈一兵带进了边沟,摔了个嘴啃泥,嘴唇肿得明晃葫芦一样,出不了镜,只好躺进医院打点滴。
主播躺医院了,领导没有躺,领导还在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活动,还需要上镜头,上电视,让广大干部群众知道领导在工作,在活动,更要紧的是几十万观众也没躺,他们眼巴巴盯着电视哩!所以,男主播躺下了,电视台不能躺下,《丹阳新闻》节目不能躺下,这就需要有人来顶一下,救个场。救场本是很正常的事,电视台有的是播音员,叫一个播音员顶上去就行了,但丹阳广播电视台不行。那时候,丹阳广播电视台只有三个播音员:陈一兵、梁淑敏和乔小柯,陈一兵是唯一的男主播。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敢唯一,一唯一,就麻烦了。陈一兵一唯一,就没人顶班了。没人顶,急坏了刚上任的台长马国华,乔小柯举贤不避亲,就推荐了魏嘉平。三伏天,剧团是淡季,魏嘉平一直在家待着,接了电话就动了身。
魏嘉平跟乔小柯是发小,也是高中同学,是同桌的那种亲同学,是那种塞过纸条的同桌的你。怎么说呢?
乔小柯的父母都是老师,那年被调到魏家庄小学,因学校房子少,大队支书就把人领到魏家说:“魏大根,学校跟儿就你家房子宽展,把乔老师一家安排到你这儿,住你家厢屋。”
魏大根说:“那我家厨屋和牛屋弄哪儿?”
支书说:“你真是个死脑壳,牛,我一会儿拉走,你再搁堂屋西头搭个半面厦儿,不就有厨屋了。”
魏大根说:“没了牛,队里不给记工分,我一大家子能喝风吃末?”
支书说:“先把人接住,亏不了你!”
于是,乔家就在魏家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七年。那年,乔小柯七岁,扎着一对羊角辫,红红的头绳,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光芒;魏嘉平八岁,一身的土布衣裳,剃得溜光光的头上,戴着一顶败色的蓝灯芯绒帽子,帽檐的硬纸板早已弯曲变形,软不啦叽地耷拉着,正上二年级。乔小柯一来,就插到了一个班。于是,两人每天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回家。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令魏嘉平跟乔小柯保持了距离,直到乔小柯被父母送回城里去跟着她舅舅读初中。
那件事发生在暑假里。那天,闷热得很,坐在阴凉里不动,也是一身汗一身汗的出,泉眼一样。午饭快好的时候,母亲突然发现没盐了,要魏嘉平去乔小柯家借一勺。乔小柯家保持着城里的习惯,十二点就吃午饭,而魏家的午饭总是要到一点左右。魏嘉平拿着小瓷勺,小跑着穿过院子,推门进到厢屋,一下子呆住了:乔小柯赤条条地站在木盆里,她母亲正在给她洗澡哩!乔小柯的脸白,魏嘉平没料到乔小柯的身子更白,白得如雪,白得耀眼,一下子把魏嘉平刺痛了。魏嘉平怎么也没料到,乔小柯的身体与自己居然有着天壤之别。乔小柯见魏嘉平突然进来,啊!一声惊叫,迅速转过身去,几乎同时,蹲了下去。
乔小柯的惊叫,令魏嘉平灵性过来,一下子涨红了脸,口吃一般说:“婶,我妈,要,我来,借,借点,盐。”
魏嘉平低着头,眼睛却无法移开,他的眼睛被乔小柯瓷白瓷白的身子发出的白光给攫住了。
那天的盐是怎么借回来的,魏嘉平多年以后也没能回想起来,他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白,白的酮体,白的盐巴,以至于到如今看到白色的东西,都会令他看见白色的盐,白色的酮体,都会被白色刺出隐隐的痛。
乔小柯去城里读书的第二年,乔小柯的父母也离开魏家庄,调回了县城。
魏嘉平再次与乔小柯相遇,是到县里上高中的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巧,魏嘉平、乔小柯被分在了一个班。高中毕业,魏嘉平考上了本科,乔小柯只考了个专科,两人相约报了播音与主持专业。乔小柯一毕业便被舅舅安排进了丹阳广播电视台当了播音员。播音员是个好职业,往播音台前一坐,全市人都看到了,听到了,临了,还要亲切地说一句:“丹阳新闻播送完了,谢谢收看!”多神气,多潇洒,想一下就令人心里美得朗嘞里格朗。
魏嘉平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国家取消了分配,只能自己找工作,找不到只能在米家坪的魏家庄呆着。魏大根给魏嘉平一把镢头说:“认命吧,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在家翻坷垃也是一辈子。”魏嘉平跟着魏大根翻了一个冬天的坷垃,不翻了,镢头一撂,去了米家坪的镇子。魏嘉平坐上每天一趟的班车去找乔小柯。魏嘉平找到广播电视台,门卫说星期天单位没人,便去了乔小柯家里。乔小柯不在,去同学家了。乔小柯的母亲差乔小柯的弟弟去找,不一会儿就找了回来。乔小柯有了很大变化,更白了,更漂亮了,也时髦了,更像一个城里人了。乔小柯说:“嘉平,你变化也不小,个子更高了,更结实了,只是黑了点。”魏嘉平就说了自己不想一辈子翻坷垃的想法。乔小柯说:“安排工作要靠关系,还要有机会,现在大学生多得安排不及,不如这样,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在宛梆剧团,你先到那儿干一阵子,只当练练嗓子,这边我留意着,一有机会,马上通知你。”
魏嘉平知道乔小柯只是在安慰他,事实上,他没有任何希望了。但魏嘉平没有失望,他去了丹阳宛梆剧团,只是再没去找过乔小柯,一次也没有!魏嘉平不去找乔小柯,却非常想见乔小柯,就天天看《丹阳新闻》,一次也不冇。魏嘉平不找乔小柯,乔小柯就找他,闹了一出凤求凰。后来都忙了,见得少了,乔小柯就写信。写信是一种很古老的交流方式,早就没人用了,但那个时候是交流感情的最好方式。乔小柯给他写了好多信,魏嘉平一封也没回。没回不等于不回,魏嘉平每封都写了回信,而且写得非常认真,非常富有感情,可以说封封情真意切,句句情真意切,但他一封也没寄出,他只是写好叠好和乔小柯的来信装在了一起,珍藏在箱子里,珍藏在自己的心里。
《丹阳新闻》是丹阳广播电视台的王牌栏目,也是收视率最高的栏目,老百姓喜欢,领导也喜欢。老百姓喜欢,是因为能天天看见自己的父母官。领导喜欢,是领导能天天看到做父母官的自己。想想看,老百姓几天看不见自己的父母官,那得多想?得想多多?会咋想?会想些啥?想多了,又会说些啥呢?他们当然不会想领导咋不来家了,咋不开会了,咋不视察了,咋不接见客商了,咋不跑部进京了,咋不出国考察了,他们会想,领导可能双规了,可能入狱了,也许这是对某些领导的期许。如果再有几天看不到,他们还会说,某某领导是从办公室叫走的,是从会场叫走的,是从家里叫走的,是从情妇那儿叫走的,是从酒桌上叫走的,是从赌桌上叫走的,说得有鼻子有眼,领导自己听到,都信以为真了。所以,领导很关注《丹阳新闻》。领导关注了,栏目必须办下去,而且只能越办越好。
现在,陈一兵一躺下,只能借一个男播音员来支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