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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喜华接到短信时,正在给院子里的那棵杏树浇水。狗尾巴山上没水,转播台的用水是从山下的丹水河边的水井里抽上来的,金贵着哩!马国华用的是洗脸水,也就一碗的样子。马喜华把盆倾着,几乎挨着树干,慢慢地,缓缓地,倒下去。微微有些浑浊的洗脸水,在树根处稍稍停留一下,像是想最后再看一眼马喜华那张被它们洗净的脸,才慢慢地极不情愿地去钻入地下去滋润那干渴的树根。就在马喜华专心致志地浇水的时候,放在不远处的石几上的手机,山雀子一样“叽溜,叽溜”叫了两下。狗尾巴山上的鸟很多,一声鸟叫,跟丹阳城里的汽车鸣笛一样平常,一些胆大的鸟儿,还会落在院子里,甚至飞进屋子里。马喜华听惯了鸟叫,压根就没有想到是自己的手机在叫。马喜华浇过水,回屋给自己泡一桶面,端出来,放在石几上。泡面要一个过程,马喜华坐下来,拿起手机准备打一会儿游戏,便看到了牛春丽的短信。马喜华一看到短信,呼隆一下站起来,刚要迈步,却犹豫了。站了一会儿,马喜华又坐下来,拿掉压在桶面上面的筷子,撕掉盖纸,开始吃面。面还没有完全泡开,还稍稍有些硬,马喜华也没觉得出,只管吃,时快时慢,吃吃停停,还是把面全部吃完了。最后,马喜华抱起面桶,把里面漂着一层血一样的辣椒油的汤也全部喝了。马喜华站起来,掏出餐巾纸擦了擦嘴,跟值班的同事打了一个招呼,便出了转播台的大门。

这是一个多月来马喜华第一次下山。马喜华上山时,路边的杂草还青着,现在已有些干枯了。时间是医治创伤的良药。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算长,也不算短,马喜华的创伤即使还没有痊愈,也应该不流血了,愈合了,结痂了,不疼了。马喜华几次想下山见见牛春丽,哪怕是远远地看一眼,哪怕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每次都是在夜里想好了,第二天又变卦了。马喜华痛恨自己的软弱,不如牛春丽来得干脆利落。

马喜华不知道牛春丽在医院干什么,但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谁会无缘无故去医院呢?一个多月没见,她生病了?跌伤了?遭遇车祸了?......马国华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

马喜华走进医院的大厅,赶忙给牛春丽打电话,拨过一遍,没人接,又拨一遍,仍然没人接。马喜华突然想到妇科,牛春丽会不会是来看妇科的?马喜华一边继续拨着号码,一边急急地奔向电梯。进了电梯,门一关,信号差了,手机几乎没了反应,心里就愈发急,猫抓羊舔一样,五层楼,马喜华觉得跟五十层一样难以抵达。马喜华着急,电梯不着急,电梯四平八稳,按部就班,一层一层地上升,从一个数字到另一个数字,不跳一个,不越一个,而且每一个数字显示的时间一样长短,不多一秒,不少一秒。但马喜华却觉得不一样,2比1长,3比2长,一个比一个长,简直是故意跟马喜华作对,玩难堪。让你急,让你急,就让你急,急你一头白发,急你一嘴白胡子!

马喜华在五楼没有找到牛春丽,就下四楼找,一个科室一个科室找,找完四楼找三楼,找完三楼找二楼,找完二楼找一楼,找完门诊大楼找病房大楼,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马喜华没有找到牛春丽,也没有挖地三尺。马喜华没有镢头,有镢头也挖不成,医院不会让人挖,不光不让挖,有许多地方进都不让进,牌子在那儿竖着,“闲人免进”。马喜华不是闲人,忙着哩!那也不行,你在丹阳其他地方你是忙人,在医院你只能是闲人,必须的!

找不到牛春丽,马喜华再打手机,没反应,一阵之后,电话小姐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I'm 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马喜华拨了两次,一样的,只好把电话打给魏嘉平,向魏嘉平询问牛春丽的情况。魏嘉平也不知道牛春丽在哪儿。魏嘉平不知道牛春丽在哪儿,却知道牛春丽近来的情况,就跟马喜华说了,还进行了一些分析,试图让马喜华弄清楚一点,以牛春丽的性格是不会发生什么寻短见自杀之类的意外的,缓一缓马喜华的情绪,但没用。马喜华原本还没有想到牛春丽自杀这一层的,经魏嘉平一分析,反倒更急了,要疯了,已经疯了。马喜华疯跑到牛春丽的住处,门紧锁着,窗紧插着,还严严地拉着窗帘。严重了,危险了,危急了!“咚咚咚!”马喜华把门擂得山响,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就急了眼,一脚踹下去,咣当!门开了,屋里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马喜华急急地跑过去看床上,除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就是搭着印花毛巾的枕头。噗通!马喜华吊着的心掉了,人也瘫掉了,一屁股塌在床上。

此刻,牛春丽也在坐着,在狗尾巴山半卷的尾巴梢儿上坐着,远远地看过去,像一块黑色的山石,一动不动。牛春丽目光呆滞一般望着波光粼粼的丹水河。丹水河两岸前几年修了沿河大道,临河栽了一排垂柳,现在已是绿树成荫。河上架了几座大桥,样式各异,有老式的平板桥,有新型的斜拉桥,有拱形的彩虹桥。到了晚上,那些桥会准时醒来,像睡醒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亮起五颜六色的彩灯,把一河的水也染上色彩,如梦如幻。爷爷说他小时候,丹水河的水还很大,进丹阳城必须得乘渡船。这才几十年的光景,丹水河就萎缩了,别说摆渡了,到了冬天,几乎快要断流,搭几个踏石就可以过去。当然,是不用搭踏石的,大桥走起来更方便。没有水,就没有灵气,一个城市就会黯然失色。领导是不会让自己领导的城市黯然失色的,不仅不让,还要为之增色,所以就建起了一道一道的橡胶坝,蓄起一泓一泓的碧水,让丹阳城跟丹阳的姑娘一样,水格灵灵的。

牛春丽原打算把检验报告交给纪委的,出了医院,便改变了主意。交到纪委能怎样?纪委能站出来说你没有跟马国华那个那个吗?不能,肯定不能!不交纪委,那也得让马喜华知道,知道我牛春丽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没有跟你的哥哥那个那个,那个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不是传言的那样。你不是连医院都不想来吗?我就送给你看,让你瞪大了眼睛看,仔细地看,仔仔细细地看,一句话也不冇,一个字也不落,一个标点符号也不错过,看疼你的眼,看疼你的心,让你永远记住你的牛春丽!

牛春丽走到半道,又改变主意了。不是牛春丽善变,是她突然觉得没有必要了。你马喜华不是相信传闻吗?信去好了!传闻满天飞,苍蝇一样,嗡嗡过来,嗡嗡过去,你就信吧,最好把它们吃下去。苍蝇是高蛋白昆虫,很营养的,你就做一只鸡,一只鸟,一只蝙蝠,一只变色龙,把它们当作自己的美食,统统吃掉,一个不剩!于是,牛春丽像改变主意一样改变了路线,来到了狗尾巴山的狗尾巴梢儿上。

太阳落山了,像一个收网的渔翁,把一河的粼粼波光一网捞走了。夜幕降临了,还没待星星睁开它们惺忪的眼睛,大桥便醒了,严格说是大桥上五颜六色的灯醒了,一下子把一河的水染了色,流光了,溢彩了。牛春丽突然觉得夜晚的丹阳就是个爱打扮的姑娘,水灵灵的,挥舞着飘逸的彩练,舒展着婀娜多姿的身影,在习练月宫嫦娥舒缓柔美的水袖舞。牛春丽喜欢上了夜晚的丹阳。牛春丽就那么山石一样坐在那里,山石一样一动不动,望着丹水河,望着丹阳城。此时此刻,如果有一位画家看到,一定会描画出一副美丽的油画,可能会取名《守望梦想》,可能会拿去参展,也可能获得一个什么大奖。错过了,没有了,这是艺术界的一次损失。牛春丽毕竟不是山石,她动了,她下山了,她融入夜晚的丹阳了,她融入丹阳美丽的夜晚了。

然而,牛春丽没有消融,没有消失,她跟每一个丹阳人一样客观存在着,思维着,思考着,选择着。牛春丽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令人匪夷所思,也令牛春丽大吃一惊!

第二天上班,人们发现楼梯口贴了一张《丹阳市人民医院身体检验报告单》,围成了堆看,老二看过说:“现在的技术,修补处女膜,比修一只破鞋还简单,这能说明个球。”

几天后,牛春丽辞职了,离开了丹阳广播电视台。播音员的辞职,辞的是职,也是镜,也就是说,牛春丽辞镜了。

牛春丽的绯闻轰轰烈烈,辞镜却是风平浪静无声无息,像丢进丹水河里的一粒石子,“嘟儿”一声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