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柯到丹阳宾馆的时候,天已黑定了,张大年和台里的几个老人员陪着吃了一个便饭,便被送进了贵宾楼的房间。因要与魏嘉平一起熟悉一下主持词,张大年把人都轰走后,自己也辞别而去。房间里突然只剩下魏嘉平和乔小柯,一下子就尴尬起来。但这种尴尬不是真正的尴尬,是几年没有深入交流而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的尴尬。这种尴尬是短暂的,很快就被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溶掉了,洗去了,漂白了,成了一种亲切,亲人久别重逢的亲切。
乔小柯说:“魏叔魏婶和家里人都好吧?我老想回去看看他们,可老是没时间。”
魏嘉平说:“都很好,他们也想你,常常念叨,有几次差点就去宛都了。”
魏嘉平和乔小柯都知道对方话里含蓄的那部分意思。他们不会说电视剧里“你过得好吗?”的台词。台词毕竟是台词,跟现在手头的主持词一样,是用来说给别人听的,尽管能被演员和主持人说得有声有色富于煽情,但那份情感是表演式的,假的成分大于真的成分,甚至里面压根就没有真。乔小柯说老想去看看魏叔魏婶,那是真的,想回来看看心上人,更真。魏嘉平呢?每次到宛都出差,都会去电视台或乔小柯居住的小区,远远地看一眼乔小柯。那时候,魏嘉平看到的大多是背影,或者是模糊的身影,现在乔小柯就在眼前,近在咫尺,闻得到熟悉的体香,嗅得到那撩魂的鼻息。魏嘉平很想从那张熟悉的脸上读出一点关于乔小柯生活状况的信息,但是无法读到。这张脸还是那样,瓷白瓷白的,一点也没有变化,仿佛时间在这张脸上停留了,岁月的风霜也不曾光顾过,或者经过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乔小柯生就的播音主持人!一般地,一个县市级电视台的女主持人只有五年的黄金期,过了五年,就要靠化妆师了。婚姻有七年之痒,这应该是播音主持的五年之痒吧。乔小柯已经过五年了,加上丹阳的两年,七年之痒也过了,还处在黄金期,被点名邀请就是最好的佐证。
乔小柯的气息不断地刺激着魏嘉平,钱塘江的大潮一样,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卷起了千堆雪。那雪是炙热的雪,燃烧的雪,它溶化着高浓度的雄性荷尔蒙,令魏嘉平无法抗拒,无力抗拒,或者说魏嘉平压根就没有抗拒。魏嘉平的眼里着火了,炯炯燃烧了,火势漫延了,很快波及了。乔小柯轻轻地说:“咱开始顺词吧。”顺词也是术语,就是把主持词从头到尾捋一遍,从播音主持的角度,把该去的去掉,该添的添上,该修的修,该改的改,达到适宜自己主持为止。魏嘉平跟乔小柯同台播过新闻,却没有同台做过主持,单单顺词不能算完,还要进行彩排。这种彩排跟舞台彩排不同,不用着彩,只是排练,应该叫走台,也不是走台,因为不走,连站也不站,就坐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达到默契就成。魏嘉平老走神,默契不了,往往半截儿就停住了。乔小柯说:“从头再来!”就从头再来。从头来过几次,乔小柯说:“不早了,你回吧,明天早点过来,再来一遍。”魏嘉平说:“还是现在吧,我控制住自己。”
两人又从头来了一次,成了,效果很好。戏剧可以彩排,节目可以彩排,人生呢?爱情呢?彩排不了。魏嘉平与乔小柯的爱情却被他们在那个夜晚彩排了。彩排了,却没有正式演出,彩排就成了正剧,就成了绝版。其实,爱情没有绝版。如果说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绝版,那也不对,他们殉情了,看似成了绝版,事实呢?他们化作了蝴蝶,成了更加美好的爱情。所以说,爱情是可以重新来过的,否则就没有破镜重圆,就没有梅开二度,婚姻法就不会设置复婚这个爱情修复机制。然而,他们不能破镜重圆,不能梅开二度,不是他们不想为之,也不是他们有心理障碍,而是无法突破自己心中对对方的爱,他们害怕伤害对方,给彼此的婚姻注入分解的化学试剂。
魏嘉平走了。乔小柯关上门,哭了,爬在枕头上无声地哭了。
乔小柯醒来时,天已经麻亮。乔小柯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城里的鸟儿是很少的,是很难把人吵醒的。乔小柯感到很奇怪,便起了床,也顾不上洗漱,急急地走到窗前,拉开厚厚的幕布一样的窗帘,急急搜索着鸟儿。窗外是一些女贞和香樟之类的绿化树,乍一看,栽得有些杂乱,是那种一棵这一棵那的杂,是那种东一棵西一棵的乱。但细细一品,又是匠心独运设计出来的杂乱。如果能够俯瞰,那一定是一种什么图案。宾馆的楼房都是三层,乔小柯住在二楼,只能平视,无法俯瞰,只能凭想象去猜测树冠形成的美丽图案。乔小柯判断那是一朵花,一朵什么花呢?桃花?杏花?梅花?还是一朵硕大的牡丹?乔小柯没有去多想,她的注意力集中在鸟鸣上。鸟鸣是从那朵花里飞出来的,这儿唧唧,那儿啾啾,好像几只鸟儿在来回飞着,又像每棵树上都落有。乔小柯再仔细瞅瞅,便发现了端倪:每棵树的树肚里都挂着一个鸟笼哩!只是那鸟笼挂得隐秘,不容易被人看到而已。不论是树,还是鸟,再怎么巧妙,再怎么隐秘,都留存着人为的痕迹,与大自然有着很大的差别,乔小柯有些索然,便退回去洗漱。
洗漱毕,乔小柯看了看时间,离开饭还早着,便带上门,走了出去。丹阳还是老样子,至少说在乔小柯走的这几年没有多大变化。一个人都盼望着自己的家乡日新月异,每年每月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向着期冀的方向发生变化,但又期望保持她原来的模样。乡情就是这样,变化令人新奇自豪,不变让人倍感亲切。乔小柯穿过马路,向广场走去。广场上满是雪,堆了许多的雪人,大的,小的,高的,矮的,一例地胖敦敦的打坐在那里。乔小柯想到少林寺的禅房里打坐诵经的和尚。魏嘉平读大三那年,乔小柯去找魏嘉平,两人去游了一次少林寺。乔小柯不喜欢武打剧,但喜欢《少林寺》,尤其喜欢郑绪岚唱的《牧羊曲》。那次,魏嘉平第一次拉了她的手,心跳得厉害,像有一群兔子在里面。从少林寺里出来,魏嘉平说:“今后你若变心,我就学李连杰,来少林寺当和尚。”乔小柯说:“那我现在就变!”魏嘉平一听立刻佯装挣着要折回的样子,乔小柯突然一松手,魏嘉平猝不及防,摔了个坐墩子,乔小柯哈哈地嬉笑着跑开了。魏嘉平一跃起来,一阵穷追猛赶,抓住乔小柯一下子搂进了怀里。
乔小柯只顾想,脚下猛地一滑,一个趔趄,幸亏有个雪人支了一下,才没有摔个坐墩子。
因为有雪,又是大清早,广场上几乎没啥人,只有广场边的小树林里有几个老头老太太在打太极,很专注,很投入,没人注意到一个曾经熟悉的大美女在走进他们。乔小柯想到了母亲。母亲刚退休就去了。如果还在,这会儿,也该在这儿跑跑步,打打拳,安享自己的晚年生活。母亲去后,父亲很快给乔小柯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后妈。打那以后,乔小柯就很少回来,回来了,买点羊奶粉之类的东西,看一眼父亲,就又走了,从未在家住过一夜。母亲在时,乔小柯总觉得那套三居室是自己的家,母亲去了,那就成了父亲的家,与她没有多大关系了。但父亲毕竟是父亲,还是有些挂念。直播结束,一定要抽时间去看看父亲。乔小柯穿过小树林,看到一个雪人。这尊雪人很滑稽,戴着一个紫黑色纸袋折叠的博士帽,一手摇着一柄青青绿绿的芭蕉叶,显然是从广场边就地取材弄来的,另一手拿着手机,手机的荧屏是一张淡蓝的彩纸,摁键是孩子们玩具枪的子弹,淡淡黄黄的绿。雪人的鼻子是一只斜插着的啤酒瓶子,上面架着一副废纸盒做的大眼镜,镜片被涂了色,不是墨汁,是灰黑的泥水,自然是怕雪光刺眼而做的。雪人嘴巴是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弄成扁扁的嘴型,中间凹嵌着,一圈压在雪里,下巴上扎着一些小细棍儿,想必是稀疏的胡子。雪人穿着对襟唐装,瓜子壳做的布扣,一排排的列着,黑黑的,很是显眼,也很滑稽。小时候,乔小柯跟魏嘉平年年都要堆雪人,但他们堆的大都是戴一顶破草帽,最多给安一个红萝卜的大鼻子。乔小柯看着看着,噗嗤!笑了。乔小柯突发奇想,如果将这个雪人的堆积过程做一个现场直播,收视率一定会是很高很高的,也许会高于今天的这场直播。
乔小柯还要往里走,包里的手机响了,是陈一兵唤她回宾馆吃早饭。乔小柯跟陈一兵做了两年同事,对陈一兵算是有些了解。喜茶的人,大都清高,陈一兵也不离外。陈一兵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有强烈的极端情绪,说谁好,就说谁好极好极,说谁坏,就说谁坏极坏极,而且这个印象或说观点很难改变。这些年,陈一兵对魏嘉平会是怎样评价的呢?从昨天电话里的口气看,似乎是很不满的,就差没说很刺毛很刺毛了。刺毛是陈一兵的口头语,而不是口头禅。刺毛是好与坏中间的一个词,但不是中性词,是偏贬义的一个词。陈一兵说谁刺毛,就算是很正常的一种评价,即使被冠以很字,而且重叠着说出来,那也跟坏差着一定距离。因为陈一兵说的坏极坏极,那只是一般人说的坏,甚至还没达到一般人说的坏的程度。但乔小柯还是很担心陈一兵说魏嘉平刺毛,因为许多人是不知道陈一兵有极端情绪的,听人说了刺毛,魏嘉平就会被认为是一个真正刺毛的人,这对魏嘉平今后的发展是极其不利的,何况魏嘉平是个很有个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