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碾子庄>第九章 (1)

第九章 (1)

三十三

柳安娜早听说九叔给她齁子爷爷搂灵和照顾她柳天贞姑姑的事,她觉得九叔真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很想去看看九叔,跟他谈谈,了解了解九叔他心地咋恁么良善。可是,因为学习忙,星期一到星期六没空,虽然有个星期天,但这一天时间,又总得帮爹娘干点活,就一直拖到放假。放假之前,下了一场大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几夜,大地银装素裹。腊月二十二,天放大晴,虽然寒冷,红日却分外亮丽。老鸹虽然仍旧蹲在碾子庄的树枝上,但因为屋脊和地面都被白雪覆盖住,庄子上的空气稍有好转,从那臭味中能够分辨出一丝丝一缕缕的香气。人们都在盼过年,忙过年,愁过年,没有人在意和追究这香气是从哪儿来的。柳安娜上午把门口的雪铲干净,并堆起个有模有样、笑模笑样的雪人。下午没啥事,便去拉上七姑奶跟她到河边看雪。七姑奶不愿去,柳安娜就嚷嚷着,说七姑奶缺乏革命精神,这点寒冷都抵不住,当年不知道是怎么参加红军的,一定不是主动的,而是被七姑爷逼上梁山的。七姑奶说她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林冲了,自己有那么冤么。当年,自己可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那晚上,你七姑爷敲敲窗户棂子,叫喊自己一声。自己二话没说,翻身起床,就跟他参加了红军。柳安娜笑着把换好鞋的七姑奶推出门,说七姑奶,那也不是她自己主动的,她那叫什么?说好听点,叫爱情力量大,说不好听点呢,叫私奔!七姑奶回身扯扯柳安娜的嘴,说她柳安娜要不是自己的孙女,非把她的嘴撕得淌衁子不可,叫她说这种话,竟敢轻贱自己!

几天几夜的雪毕竟还有些威势,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大地变成为雪原,灌河两岸的杨柳树上落满白雪,割尽芦苇、柳条的灌河河滩,一片纯洁,灌河几乎被覆盖严实了,只在河流的中间,留下一线曲曲折折的钢青色的冰面,不知道下面的河水是如何流淌的。雪上和冰面上,停留着很多在此过冬的水鸟,像雁鹅,像野鸭,像鸳鸯,像大扁嘴子(琵琶鹭),像白鹤、灰鹤,等等,它们杂居在一起,有的轻缓地在雪地冰面上徜徉,有的把嘴和头插在翅膀下面,安然而舒适地酣眠,也有调皮的、不安分的,时不时地振翅起飞,在河面上低低地盘旋几圈。整个灌河,显得纯美、安静而又生机勃勃。

祖孙俩站在河沿上,指指点点。七姑奶不自觉地讲起过去的灌河。她说,在自己的记忆中,除了发大水,灌河留给自己的印象是那么美,沿着青石板街往下延伸,就是码头。码头有十来丈宽,青石柱桩,红石铺面,一直伸展到深水里,无论春夏秋冬,码头上都很热闹,人来人往,装货卸货,白天黑夜,靠近码头的水面上,总是船来船去,始终停靠有很多船。靠近码头的河岸上,东西两边各有用石板、糯米汁掺黏土修建的碉楼,上下两层,每座碉楼上高挂着两盏红灯。码头往东几十丈远的地方,就是大碾坊。碾坊那个大呀,光水轮子就有三个,那轮子,比西边的碉楼还高,有三层楼那么高,一天到晚,一夜到亮,不停地悠悠地转哪转哪。西边那个水轮带动两座石碾子,中间的水轮带动两座石磨,东边的水轮带动一组碓窑子,共五个。那碾坊很老很老了,据说祖先们落脚碾子庄不久,就建起来大碾坊。建坊用的木头好,大的有一抱粗。码头两边的河滩上,往东往西,绵延几里路,长满芦苇和柳条。芦苇柳条丛里,既是个恐惧的地方,又是个神秘莫测、引人生奇的地方。春天,苇芽和柳条幼苗都是红幽幽的,河滩上一片红。一到夏天,芦苇和柳条都茂盛了,密匝匝的,看不透,不知道里面是住着河鬼,还是住着水仙。但鸟是不少的,多得很,说也说不完。唉,不知道咋回事,码头还在,西碉楼倒了,大碾坊也倒了,碾子庄好看的,只剩下芦苇柳条滩。但也没有以前那么长了,往西,李门楼子以西没有了,往东,柯家营子以东也没有了。人说世事沧桑!世事沧桑啊,那应该是越老越厚重。可是,碾子庄的老东西几乎快没有了,就剩下这留下脚窝、留着辙印的青石板街和东南西南那几座大坟茔了。说不定哪天,连这青石板街上都会长满荒草,连那几座大坟茔都会被岁月夷为平地。

柳安娜静静地观赏着雪后灌河的风景,也在静静地听着七姑奶的诉说和叹息。特别是最后,当听到青石板街上也会长满荒草的时候,她当时就想,那时候,碾子庄上的人哪里去了呢?难道有朝一日,碾子庄也会像楼兰古国一样,神秘地消失吗?真要到了那时候,那自己上哪儿去寻找自己的爹娘,去寻找自己的亲人,去寻找自己的乡亲,去寻找自己的故乡呢?柳安娜的心冷悸一下,便感到河边特别寒冷,身心都快要冻僵了。于是立即就拉着兴致勃勃还要往下讲的七姑奶,去九叔家里烤烤火。

九叔正在屋里和另一个人烤火闲聊。那人见七姑奶和柳安娜进屋,忙站起来跟七姑奶打招呼,口称柳厅长。七姑奶微笑着,让那人坐,自己也没客气,坐到柳安娜搬来放在火盆边的小板凳上。柳安娜挨着她坐。七姑奶跟那人叫老瓜匠,让老瓜匠不要再叫自己什么柳厅长,自己跟他老瓜匠一样,都是到碾子庄来改造的人,头上早已没有什么厅长的帽子。何况,自己以前也不喜欢别人叫她这长那长的,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就像人,从自然中来,终究要回到自然中去一样。老瓜匠原来是中原省黄河大学果蔬专业的一位教授,七八年前被下放到碾子庄劳动改造。上面交代,一定要捡重活累活安排给他做,要让他在最苦最累中进行彻底反省。可是,来到之后,石成礼问他会干啥,他告诉自己会种瓜。石成礼就安排他到河岸边沙土地上兴瓜。第一年,他在那沙土地上兴出了蜜甜的西瓜,又香又甜的小香瓜、老面瓜。从那以后,他就给碾子庄人兴瓜,冬天也不安排他干别的活。

柳安娜目的是来了解九叔的,她没有让七姑奶和老瓜匠再往下谈,她知道,这俩人要说起来,那话比灌河还长。于是,等他们的话一停,她就仰视着九叔,问他为什么那么好,帮助过齁子爷,又来帮助天贞姑姑,心里到底是咋想的,是不是想借此博得个好名头。九叔一笑,没有说自己,而是跟柳安娜说起灌河和大碾坊,好像有点儿文不对题。九叔说,这灌河,不知道它是从啥时候有的,也不知道它啥时候会没。一年到头,它就始终由东向西流淌着,无非是夏天水大些,冬天水小些。从开始流淌起,它给沿河两岸的人带来有多少好处,估计谁也说不清。可是,两岸的人又有谁高声赞美过它?或者,谁又听说过它要求人们来赞美自己呢?人们提水浇地,它不吭气;人们下河洗衣裳洗澡,脏秽的东西污染了它,它不吭气;人们在河边建磨坊碾子坊,让它给人推磨打碾子,它不吭气;人们捉起它养育的鱼,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它不吭气;夏天,有时候,天河水满了,倾泻得太多了,发大水,淹没庄稼,不能怨它。可是,人们却怨它恨它,甚至噘它,它还是不吭气。它无乐无忧,无嗔无喜,无怒无悲,无怨无悔,该咋样还是咋样,由东向西,从春到冬,奔流不息。河边原来那大碾坊,如果38年没被大水冲倒,那现在,至少碾子庄的人,推磨打碾子要舒坦得多。可现在,推磨打碾子,驴累,人也累,没驴的人家,得两个人抱着磨棍碾子棍,勾着头,吭哧吭哧转着圈子推。大碾坊在的时候,一天到晚,一夜到亮,不光是碾子庄的人,东南西北的人家,只要有空,都会来大碾坊推磨舂米打碾子。可是,推过面,舂过米,碾过玉禄等等之后,人们高声赞美过大碾坊吗?反过来说,谁又听说大碾坊它向人们邀功请赏了?灌河和大碾坊都是有灵性的,灌河不说,人们都知道,大碾坊倒的时候,它的鲜血染红了灌河。九叔看看柳安娜,问她懂不懂自己的意思。柳安娜敬仰得用力点点头。这时候,老瓜匠说出一句话:

“俗话说,人在做,天在看。其实,天也没看,而是自己要看!”

三十四

过年的时候,九叔给柳天贞买来二斤肉和一条鱼。人们听说九叔买了肉和鱼,再也不感到惊诧,只是没想到,一个和尚也活得这么假。于是,见面就拿他开涮,说听说他九和尚开荤了,是不是?九叔笑笑,解释说,不是自己吃,是给天贞姑娘吃。人啊,一年忙到头,平时想闻点腥味都难,过年了,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尝口荤腥。有些人暧昧地笑着,问九叔是柳家那疯女子忙啊,还是他自己忙啊。九叔不解其意,就回答他们,啥疯不疯的,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忙。那些人又涮九叔,人家女子尝到荤腥,你九和尚能没尝?谁信呢!九叔摇摇手,告诉人们,自己持敬守佛,说不尝就不会尝的,这可不是玩笑。那些人又笑,笑过告诉九叔,你不尝,那女子哪儿尝去?难不成还有人给他肉吃?他们要他九和尚说假话也编编圆,说不圆圈的话还不如实话实说,自己都给齁子搂灵了,为啥还遮遮掩掩的,又没人要批判你,何必呢!九叔听过那些人的话,很不解,很困惑,很怃然。

大年三十晚上,九叔在柳家做的年夜饭,有肉,有鱼,有粉条,有青菜豆腐,闷得干饭。九叔还特意买来一小挂鞭炮,炸得脆响,惹得柳天贞啊啊叫着,蹦蹦跳跳。柳天贞晚饭吃得很高兴,嘴里嚼着肉,时常会撮起红艳艳、油汪汪的嘴唇,呜呜着伸向九叔。或者,就去抚摸九叔头上的戒疤,她再也不拍击九叔的头颅了,一变而为轻轻地抚摸。在她把嘴唇伸过来的时候,九叔就忙指指菜碗,或者赶紧给她夹一块肉或一块鱼。柳天贞吃鱼的时候,九叔总要提醒她,吃慢些,别卡着。柳天贞也总会哦一声,回应九叔。吃完饭,九叔把屋子收拾干净,又用热水给柳天贞洗过脸,然后问柳天贞吃得咋样,没想到,柳天贞竟然嘻嘻一笑,说出来两个字,齐好!九叔点点头,说一句,能吃好就行,便捋捋柳天贞的头发,说自己回家,让柳天贞好好睡觉,夜里听到别人家放炮别乱跑。柳天贞使劲点点头,口齿不清地说着睡觉睡觉,自己便摊开被子爬上床。九叔仍把一条长凳倾斜着,抵在门后,关上门,转身往家走。走到青石板街上,好像突然又想起什么,踌躇一会儿,他从路边的稻草垛上拽下几把草,挽个草疙瘩,转身往回走。走到柳家门前,便把草疙瘩往地上一撂,坐下来。九叔一直坐到远远近近听不到接灶的炮声,世界都静下来,他起身听听屋里没啥动静,才转身回家。

九叔不想让柳天贞再受到伤害,他还俗后,也多多少少听说过柳天贞得上疯病的原因。

柳天贞十二三岁的时候,小学已经读到五年级,这个时候,她越发出落得漂亮了,卵形的脸庞,黑黑的柳眉,晶亮的大眼,高挺的鼻子,小巧红艳的嘴唇,乌溜溜一条大辫子。只要是见过她的人,都会说她是个美人坯子,以后指不定美到啥样呢。这一年秋天,碾子庄也在河滩建起一座炼钢炉,土法上马,大炼钢铁。当时,整个碾子庄都沉浸在一种接近疯狂的激动之中,队里的男男女女,凡是能够劳动的,三分之二的人到处寻找、搜集烂钢废铁,三分之一的人吃住在炼钢场上,白天黑夜不离那地方,在土高炉旁折腾。柳护柱被分配在炼钢场上,把女儿柳天贞放在家里一个人生活,他相信女儿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那时候,乖巧伶俐的柳天贞除了读书,一切家务活都能够拿得起了,烧饭炒菜,洗衣裳补衣裳,甚至开始像大姑娘一样纳起鞋底,她还要跟针线活好的大娘婶子嫂嫂姐姐们学做衣裳,好让她爹柳护柱吃得好穿得好。为此,柳护柱很骄傲,觉得自己虽然没有儿子,断了香火,但有这么个漂亮孝顺的女儿也值了,自己啥也不想了,一心一意要把女儿抚养大。

一天清晨,东边天刚放亮,李昌玲早起往东,想去搜寻点废铜烂铁。她经过柳护柱家门口,看见他家的门大敞着。她心想,这个柳护柱,起来这么早。于是叫喊两声老柱子,却没人回应。李昌玲心里说,这死鬼,怪大的架子呢,叫也不理,看看你干啥。她便走到门前,伸进头往屋里看。柳护柱家住一间屋,又穷,没啥家具,一眼看个遍。李昌玲一看,没见到人,再喊一声老柱子,便走进屋去。进屋后,突然听到细细的哭声。李昌玲有些慌,问是谁。哭声仍然细细的,没人回答她。李昌玲再往屋里走走,就走到床前,看到床上一个白白的小小的人。她马上惊叫,说哎呀,小天贞哪,咋不盖好自己呢,你要是冻坏了,你爹还不心疼死!说完就去摸被子,结果摸上两手黏黏的东西,她赶紧跑到门口,一看自己的两手,便啊地大叫一声,说这血呀。她愣上一瞬,马上反应过来,心里想,坏了坏了,出事了出事了。手也没洗,就往河滩上跑。一边跑一边喊,老柱子,老柱子呀,出事了,出事了呀!

柳护柱跑回家,天已经亮了,他往床上只看一眼,就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被人糟蹋了。他咕咚一声跪到床前,一抱将带血的被子和女儿抱在怀里,叫一声儿呀,便再也发不出声音。柳天贞已经不哭了,她愣愣地看着抱着自己的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好像不认识似的。柳护柱看着女儿,心如刀绞,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那落满灰尘的脸往下掉。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把女儿一个人放在家里,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几百上千年的碾子庄,还从来没听说发生过这样的事呀。现在,碾子庄怎么了?谁呀?哪个畜生?做下这种让人没法活的事呀!老天爷,自己上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