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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

做下啥恶事,要这样来惩罚人哪,可恶事也是自己做下的呀,要惩罚你也只能惩罚自己呀,为啥要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呀!朗朗乾坤,朗朗乾坤哪,怎么还有这样的大恶人!这哪是……这等于是要自己的命哪!柳护柱一手抱着女儿,看着女儿直愣愣的眼睛,一手在自己的脖子和胸口抓挖着,抓挖出一道道血棱子。跟着他一块来的人,和庄子上知道情况聚拢来的人,看到这种情形,都难过地流下泪水。他们中有人去搀扶柳护柱,开始怎么搀扶他也不起来。人们只好陪着他流泪,陪着他难过。也有人在屋里屋外义愤填膺要人找三爷,让三爷去报案,查出这个畜生,活剥他的皮,或者把他撺进炼钢炉里给炼喽。丢人哪丢人,一向世风淳厚的碾子庄咋会出这样的事情,这不是给老祖宗丢脸么,以后让碾子庄的人咋出去混,还有脸么。有的人干脆在屋外高声噘起来,哪个王八羔子,有种做就有种站出来,不站出来,就不是你爹日的你妈生的。

就在这时,柳护柱突然抱着女儿站起来,夺门而出,向外跑去。他从巷子里跑上青石板街,转身向河边跑。开始在他后面撵他的人还不知道他要干啥,这时候明白了,他这是要跳河投水呀。于是,后面乱哄哄撵他的人高喊着,拦住他,拦着他!石成礼那时候还年轻,还不是队长,他跑在最前面,看看快要撵上柳护柱,可一看柳护柱离河岸已经不远了,他边跑边叫,护柱叔!护柱叔!就在柳护柱离河岸还有几步的时候,没想到,三爷从炼钢场那儿赶过来,斜刺里一把从正要跳河的柳护柱怀里拽过来柳天贞,而柳护柱,还是一头扎进灌河里。看着柳护柱扎进河水里,石成礼、柳天生等石柳两家的青年扑扑嗵嗵跳下去十几个,撒开来捞人。有人在河面上叫,护柱叔他一定往下游去了。岸上有人叫,他想死,一定躺到水底下去了。于是,水里的人都一猛子扎进水里。果不其然,不一会儿,柳天心从水底下拽起来柳护柱,不过,这时候,柳护柱已经昏迷了。

这件事,被碾子庄大队看成是破坏大炼钢铁的反革命案件,那时候的大队书记胡有礼当天就上县公安局报了案。事情严重,公安局不敢怠慢,立即派来三个人,组成破案小组,在碾子庄调查近一个月,连当时玄元寺的旮旮旯旯都给翻腾个遍,就是没有找到一丝线索,案件只好不了了之。柳护柱没死成,却落下齁病,一年比一年严重,后来就变成为柳齁子。漂亮、乖巧、伶俐、可爱的柳天贞也慢慢地疯了。这个案件也成为碾子庄人的心病。

三十五

这个年夜,过得无聊,又过得滋润的是柳地军。自从扑进郝扣子的怀抱后,柳地军完全把老婆和孩子都抛到脑后。那一次,撞进门之后,柳地军便抱住郝扣子往里屋床上拥。郝扣子开始还很恐慌,没明白柳地军他要干什么。等柳地军咯嘣扯断她那用布条辫成的裤带,急不可耐地扯她裤子的时候,郝扣子才算明白他的意图。她一下子掀开柳地军,抬手拍他一巴掌,打着赤脚去栓好门,才笑盈盈地回到床边,勾着柳地军的脖子躺到床上,把柳地军正好勾倒在自己身上。她跟柳地军叫小老弟,说他开始差点儿吓掉自己魂。啥事说清楚嘛,为啥要这么急呢,要知道小老弟是为着这事儿,自己一准儿敞开大门欢迎他。她拍着柳地军的脸,叫柳地军以后放乖些,只要别把自己这个姐忘了,自己也不跟他收东西,啥时候他柳地军想了,过来姐就奖励他。柳地军急得火烧火燎的,但郝扣子仍然吊他的口味,上推下阻,就是让他一时无法得逞。郝扣子搂住柳地军的腰,让柳地军告诉自己,以后会不会忘记她这个姐。柳地军急于求成,忙表示,只要郝姐让自己满意了,自己绝对不会做那薄情寡义的人,只要姐想自己了,自己每次也会让姐满意。郝扣子又拍柳地军的脸,说他真是姐的嫩旺旺的亲乖乖,既然这样,她这个姐就让他好好品尝品尝啥女人是样。

等他一觉睡醒,看看身边笑着、眯眼看着自己的郝扣子,他情不自禁地伸胳膊搂住她。他觉得,自己刚才太幸福了,是一种夏日焦渴之时、突然喝碗井水的激奋,一种闷热犹如蒸笼、突然风狂雨骤的猖獗,一种砰地一声、子弹射出枪膛的发泄,一种甩出手雷、瞬间发生爆炸的失忆。相比之下,自己以前的生活太平淡,太无味,就像黄土之于牛粪,青草之于大蒜,白水之于老汤。以前,和石业芬做这事,都是他柳地军一个人忙乎,石业芬根本不动弹,也从来不哼哼,毫无生气,等柳地军忙乎完,从身上滚下来,她便侧过身体,给柳地军一个脊背。他从来没有领教过郝扣子这样的风光,也从来没有体会到这种仿佛到达仙界的极致欢乐。那时候,郝扣子轻拍着柳地军的背,感叹他太强健太充足,比他五伯强多了。但这话他没听到,因为他已欢乐得睡死过去。这时,他竟幸福得哭起来,泪水鼻涕揉了郝扣子一胸脯。

自那次以后,柳地军的魂便完全丢在郝扣子那里,他根本就不再想自己的女人和孩子了,不仅不想,甚至还有些快意,觉得石业芬不会来,正好给腾出来空子,让自己可以无所顾忌地去郝扣子那里享受幸福。又过去一段时间,他开始对石业芬产生了怨毒,偶尔想到石业芬,他就会在心里诅咒她,去死吧,你,不回来拉倒,谁要去接你谁是王八蛋,你要自己回来你也是王八蛋。所以,年前,他爹柳天安或他娘程花又说自己想孙儿孙女了,让他再去找找七姑奶,去跟石家的人,特别是他老干爷石成友和他老干娘阙平勤道个歉,把自己的女人和孩子接回来。柳地军仍像以前一样,冲他爹他娘嗷嗷叫,说石业芬,她爱回来就回来,不爱回来就别回来,自己才没那个心情去接她呢。自己堂堂一个转业军人、人民教师,不会给人家低三下四,丢不起这个人,也丢不起这张脸。他说爹娘,如果他们要想孙子孙女了,他们自己接去。程花噘他真是个熊孩子,自己的女人,自己不去接,谁给他接?她不相信他个熊孩子离开女人能熬得住。柳地军拍拍胸脯,表示凭啥自己离开女人就不能过?柳天栓没女人,怎么过了?自己的哥柳地从没女人,不也过了?天底下没女人的男人多得是,难道都不活了?笑话!他的话硬正正的,噎得他娘程花直翻眼。他爹柳天安听过他的话,不愿意了,说看把他能的,问柳地军,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稀罕了,他还稀罕啥。口气生硬地让柳地军去把石业芬母子三人给接回来。柳地军冲他爹一瞪眼,说他爹要是稀罕石业芬,他就去接回来跟他过,反正自己不稀罕,自己绝对不去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气得他爹抬脚脱下鞋,砸在他的后背上,并噘他真是个王八蛋,也不知道这性子随哪个王八。

柳家不去接,石家当然不会窝窝囊囊地把女儿送回来。石家人等着柳家来人接,等进入腊月,再等过腊八,又等过小年,仍不见柳家人上门。阙平勤急了,问男人石成友咋办。石成友说咋办,萝卜樱子调香油,凉拌。难不成自己还把闺女给他送回去?要那样,闺女以后那日子还咋过?还不给捏个扁攥个圆哪。不行,还是听九娘的话,柳家爷儿俩不低头,自己的闺女就不回去。阙平勤摊摊手,说这不是挨年并节的么,闺女出嫁了,在娘家过年算啥事嘛。话音刚落,石成礼一步跨进屋来,接过话,说老五家里的说得不对,都啥时代了,出嫁的闺女在娘家过年咋地,现在不丢人,这不能说明闺女不好,只能表明她婆家没人知礼,要有人知礼,怎么也不会让自家的媳妇在娘家过年。柳家有人来接,就让她回去,如果没有人来接,就让芬子在家过年。石家的闺女不能让人家想捏就捏想揉就揉。听过石成礼的话,石成友夫妻算是都定下心。就这样,石业芬带着两个孩子在娘家过的年。

没有女人,柳地军觉得这个年过得很无聊。同母异父的哥哥柳地从早已分家单过,过年也不愿意在一块。年夜饭,一家四个大人,没啥话,柳地军就和他爹喝酒,一吊针瓶红芋干子酒,他爹最多喝有三两,剩下的都叫他自己给喝进肚子里。这红芋干子酒,历来都不怎么老实,稍微喝高一点,都要抓心挠肺的,何况他喝进去这么多。他在守夜的火盆旁边刚坐一会儿,便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也有一盆火,头重重的,他便摸到自己的床上去睡。倒在床上,他又觉得那床很大很空,大得空得让自己无抓无挠的,他在床上,像刚生下地的牛犊拜四方一样,一会儿头调朝东,一会儿脚摆到北,一会儿头调朝西,一会儿脚又摆到南,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子夜时分,接灶的炮声都放过了,他也没有安静下来。这时候,他的守岁的父母和妹妹也都去睡了,他仿佛无意识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匆套上棉裤棉袄,轻轻地打开门,偷偷摸摸地溜出自己的家,向北边摸去。

九叔刚走到青石板街上,突然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影,高高大大的,却缩着脖子,夹着膀子,鬼鬼祟祟地小步往前跑。九叔一惊,马上想到是不是有人要搞破坏。就马上轻步疾趋,跟定那人。跟到大榕树那个巷口,那人一转身,拐进往东去的小巷。就在这一侧影的功夫,九叔眼疾,发现那人很像是柳地军。九叔心里又是一激灵,他咋回事?这大年夜的,咋从家里出来了?他要去哪里?想干啥?不管怎么说,柳地军也是九叔的侄女婿,亲情关系让九叔心里产生出一种责任感,他害怕柳地军受到伤害或出啥问题,就轻手轻脚地跟在他后面。但往东走上几百米后,九叔就震惊了,他没想到,柳地军竟悄悄摸到郝扣子门前,轻轻敲敲她的门,见里面没有动静,柳地军又摸到北边窗户下,敲敲窗户,又捏着嗓子喊扣子姐。听着声音,九叔断定那个人确实是柳地军。这时候,那门呀地一声拉开,柳地军嘿嘿低笑着,窜进门去,门里的人噘道,死鬼,现在才来,姐都快熬不住了。随后,门哐当一声被关上。

三十六

不管空气怎么臭,大年初一人们该拜年还是拜年。灌河这一带,以前,拜年似乎都是男人的事,女人是很少拜年的,除了新媳妇回娘家,但即便是新媳妇回娘家,到了娘家,自己也就候在娘家,丈夫则有哥哥或弟弟带着,到处给女人娘家的亲戚拜年,到处吃香的喝辣的。

然而,柳安娜却不管这些规矩,初一一早,她不顾母亲梁少芳的劝说,就跑到七姑奶家里,给七姑奶拜年。七姑奶见到孙女,高兴地拍拍她的头,开玩笑说自己一两年没见着,没想到自己这个孙女长得越发漂亮了,脸跟红白花一样。七姑奶偷偷塞给柳安娜十块钱,让她上学的时候买点熟菜吃。柳安娜知道十块钱的分量,坚决不要,说等七姑奶再出去做官后,七姑奶给多少,自己拿多少。七姑奶叹息,摇头说自己没那机会了,一个反革命,而且年龄又上了六十,谁还会起用自己?柳安娜却否定七姑奶的说法,她语气坚定地认为,七姑奶一定还有出山的机会,而且时间不会长。七姑奶认为不可能。柳安娜取笑七姑奶,说她这个老太太,以前多么有锐气,敢不顾亲人私奔,敢冒着杀头的危险参加红军,现在,那种锐气哪去了?那种敏感哪去了?如果再这么迟钝,那没准真不会起用她。柳安娜让她嗅嗅现在这空气,有些变了。一听这话,七姑奶就来了气,往外一指,说哪变了?碾子庄还是这么臭!柳安娜还要说话,便有人进门来给七姑奶拜年,接着,石家的人,柳家的人,出一屋进一屋的,清一色的男人,进屋来,有人喊九娘,有人喊九奶,有人喊七姑,有人喊七姑奶,有的只说拜年,孙子辈年龄小点的,也有嘴说拜年、跪下磕头的,又相互拜年,开开玩笑。有人看见柳安娜,表示惊疑,问她怎么在这儿,是不是想七姑奶的钱。柳安娜睁大眼睛看着那人,问那人,自己在这儿咋地?自己想七姑奶的钱又咋地?这一反问,让人反而觉得不好意思。中午,石家成字辈跟七姑奶喊九娘的男人和柳家天字辈跟七姑奶喊七姑的男人都留在七姑奶家里吃饭,共两桌,石家一桌,柳家一桌。柳天生也来了,他让女儿回去。七姑奶却不让,而且吃饭的时候,硬让柳安娜上桌陪自己。七姑奶没让柳安娜喝酒,而她自己则跟这些娘家和婆家的侄儿们一杯对一杯地喝,说自己这叫巾帼不让须眉。她问侄儿们知不知道啥叫巾帼啥叫须眉。那些侄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柳安娜站起来,给大家解释,说巾帼呢,就是女的,当然不是一般女的,而是指那些有本事的女的,须眉呢,就是你们这些男的,巾帼不让须眉呢,就是女的比男的有本事,像七姑奶不怕三爷。七姑奶手在桌下拍拍柳安娜,让她别拿自己作例子,自己那算得上巾帼呀,更别把自己跟三爷往一块儿扯。她抬起手来划拉一圈,让大家听清楚点,碾子庄会出巾帼,这个巾帼不是别人,就是自己身边这位孙女。柳安娜马上不好意思,忙表示自己不可能。柳天生也表示自己的女儿没那能耐。柳安娜一听爹的话,心里立马产生些不痛快,自己谦虚谦虚是可以的,但别人不能否定自己,自己的爹更不能这样。她反问爹,自己怎么不可能,为啥不可能,他要说不可能,自己还就可能了,而且更要出个可能给他看看。柳天生急赤白脸地训斥女儿,说她看把自己能的,碾子庄柳家前前后后几百年,女的就出了七姑这么个大官,其他还有谁?自己认为女儿不可能,因为自己的老坟地里没长出那棵蒿子。坐在石家那桌上的石成友这时候说话了,他告诉柳天生,不是不可能,而是很可能。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