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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三十七

小麻雀尾巴尖,一程飞到桂花山。大姐逮二姐拴,三姐烧水四姐揎,五姐破六姐剁,七姐开柜拿油盐,八姐端到九姐眼面前,吃块肉喝口汤,家鸡没得野鸡香。

听到这首童谣,七姑奶就会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时候,自己也像现在这些孩子们一样,坐在门槛上,一个人玩玩这玩玩那,一边玩一边念着这首童谣。念着念着,她就把童谣给改了,改成九姐开柜拿油盐,八姐端到七姐眼面前。……那时候,小小的她总是想,凭啥要给九姐吃呢,应该给七姐吃,七姐乖,七姐漂亮,自己就是七姐。唉——,想一想,真快呀,一晃眼,五六十年的光景,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再回头想想,七姑奶都想不起来自己是咋长大的。自己咋长大的?好像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长成一个大姑娘,漂漂亮亮的,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一条大辫子长长的,在身后悠来悠去,见到自己的人都要多看几眼,有的过去了,还要站下来,回过头,指指点点,还有人在身后说,柳维城这丫头,迷死个人。想到这些,七姑奶都会低头抿嘴一笑。迷死人?咋说呢,反正迷没迷住别人不知道,一个人被自己迷住了倒是真的。不过,七姑奶从来没有想过要迷住这个人,不是不想,是不敢想,好多女孩子都不敢想,甚至想一下子,就会做梦死在那个人怀里。七姑奶那时候一想到这个人,赶紧自己让自己要有记性,不能想,想也是空想,于是,索性就不去想。碰个面,也索性装着没看见这个人。可是,那时候,那个人高大,英俊,帅气,文质彬彬,正在古辕县城国立中学读书。七姑奶常常见到这个人,现在想想,不是自己经常见到他,而是他故意出现在自己身边。十五岁那年春天的一个傍晚,十五岁的七姑奶正在河滩上把几只羊往家里赶呢,河滩上野草青青,空无一人,顺河风凉丝丝地拂过人心。那个人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一下子出现在七姑奶面前,拦在七姑奶面前。七姑奶一时不知道说啥好,窘得脸通红。可是,那人才不管她窘不窘呢,抓住她双手,叫着她的小名小蝉子,让她别难为情,自己来,就是要告诉她,自己喜欢她,要娶她,让她一定要等着他,不论等到什么时候,海枯石烂,天荒地老,一定等他。自己说话算数,一定会娶她,如果自己说话不算话,自己将会遭到电殛雷轰,天诛地灭。那个人说完话,也没等她回答,转身就蹦跳着离开了,仿佛知道七姑奶一定会等自己似的。七姑奶看着那个人离去,愣怔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她一下子瘫坐在草地上,泪珠子一串一串往下掉,一直到她娘柳云氏找来,她还在哭。她娘把她拉起来,问她咋回事,是谁欺负她。她才擦干眼泪,告诉娘,没人欺负自己,是一条野狼把自己吓的。她娘很惊慌,表示以后再也不让她来河滩放羊了。夜里,七姑娘想一阵哭一阵笑一阵,想是想那个人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哭是害怕晚上碰到的事是场梦。害怕是场梦,她就揪自己,揪得发疼她就笑,觉得自己要是真能让那个人娶了,真是一辈子的美气。辗转反侧到鸡叫,她才睡着。睡着后就做梦,就梦见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喘着气来跟她说,那个人不行了,遭到雷轰了。七姑奶听后,悲痛地哭着,说道,他没反悔呀,他没反悔呀。直到把自己哭醒。

不久,就听说那个人失踪了。后来,有不少媒婆上门提亲,但都被七姑奶以这样或那样的借口给委婉地拒绝了。自己不相信,那个人说没就没了,把他自己的话说忘就忘了,他一定是干啥事情去了,只是这种事情不便跟别人说,甚至也不便跟父母说。但她相信他是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娶自己。听上了年纪的人讲,他们家的人,一辈一辈的,都很厚道,从来没像有些大户人家那样,欺贫压弱,欺男霸女,他们家的人从来都是不说不做,说过必做。他一定会继承他的家风,说话算话的。当然,七姑奶不是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比如,自己家里很穷,跟他的家庭门不当户不对,如果他跟他父母说了,他父母坚决不同意怎么办。但七姑奶回头又想,他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蠢笨人,他是一个读书人,心空,一定是把事情想定了的,不然,他要是那样想,那样说,油嘴滑舌的,前头说话,后面摆手,那,他就是个混蛋,就是个流痞子,就不是他家的人。前思思后想想,七姑奶觉得还是得等他,哪怕等成个老姑娘,等到头白,只要有一天,像那天一样,他突然从天上掉到自己身边,那就值。

没想到,三年后冬季的一天深夜,有个人从后窗洞里喊自己。七姑奶还在梦里就听出是那人,她翻身起床,快速地穿好衣服,悄悄地拉开门出来,便看出是那人。七姑奶的眼泪唰地下来了,她顾不得那人身边还有几个人,扑进他的怀抱,用拳头捶着那人。缓过一会儿,那人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七姑奶点点头。那人二话没说,自己骑上马,伸手把她拽上马,让她骑在前面,打马便走。七姑奶哎哎几声没哎住他,见其他人都已骑上马跟上来,便不再说话,任由他把自己带到红军队伍里。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年前夏初石靖康家失踪的儿子石邦骏。其实,石邦骏他不是失踪,而是跟着另一位同学古镜宽一起,悄悄地跑进大别山,投奔了红军。

七姑奶就这样因为私奔而走上了革命道路。当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因为自己私奔,自己的母亲悲伤过度而早早辞世,她的两个哥哥因为找她,至今下落不明,大嫂也因为他改了嫁。如在别人,可能会痛悔万分,但她不后悔,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拥有了石邦骏,虽然时间不长,虽然是他让自己孤孤单单地过了几十年,她还是不后悔。因为是他,让自己才知道,男女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世间原来还有爱情这么一回子事,它是那么动人心魄,那么刻骨铭心,那么让人忘情于两人相互拥有之后的激动、满足与思念之中。而在失去对方之后,更让人感觉到曾经沧海的那种空茫、绝望和痛苦。

参加革命之初,七姑奶在红二十五军宣传队。二十五军长征北上时,她和丈夫都留了下来,在重新组织的二十八军里,跟着高敬亭,纵横豫南、皖西、皖中、鄂东、鄂北一带,参加过长岭关、樟树坪、鸡冠山、桃花山、王通山等战斗,在大别山坚持了三年艰苦卓绝的革命斗争。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高敬亭率领的红二十八军,改变成新四军第四支队。此时,七姑奶作为宣传队队长,留在支队。而丈夫石邦骏却被派回古辕县,担任古辕抗日青年先锋队队长。夫妻分离,两人都觉得这只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只要把日本鬼子赶回老家去,他们就会团聚,共同战斗,一起生活。可是,没想到的是,此次分别竟然成为永诀。1938年夏,日寇围攻武汉,途经古辕富金山。为迟滞日军的进攻,宋希濂将军率所部71军、51军、77军,在此地发动了著名的富金山战役,阻击在南京大屠杀中犯下滔天罪行的日荻洲第十三师团。石邦骏为国御侮,带着古辕抗日青年先锋队,义无反顾地投入到这场战役中。第五天夜晚,在黎集镇史河南岸阻击日军偷袭时,他不幸中弹牺牲。

红二十八军改编之初,七姑奶跟丈夫石邦骏一起,回过一趟碾子庄。这时候,人们才知道,两个失踪的人原来都参加了要杀头的共匪。不过,看到他们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又有不少人羡慕,有人跟他们说,等他们混好了,自己再去找他们混口饭吃。也就是这次回来,七姑奶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两个哥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大嫂变成为十三嫂,自己的家没了。好在自己又有了一个家,公公和婆婆接纳下她,并给他们补办了婚礼。吃罢婚酒,给母亲上过坟,七姑奶擦干眼泪,又跟着丈夫满腔热情地投入到抗日救国的洪流中。

想想,这一辈就算快过去了,可带着她私奔的那个人,还在自己的心中!

三十八

七姑奶怎么也没有想到,四十多年后,自己的这些旧事竟然让自己的孙子柳地军又给翻了翻,而且还被他点着脸,骂成丢尽柳家脸面的私奔的老巫婆。

七姑奶挨骂,要说也怨九叔,怨九叔肚子里藏不住话。

大年三十晚上,九叔发现柳地军钻进郝扣子屋里后,开始有些愣神,觉得这很不可思议。自己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过碾子庄出过这种事情呢。老一辈人,说起碾子庄的风气,都会为村风醇正而自豪,现在怎么会出现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呢?是因为庄子发臭了吗?可是,庄子臭了,人自己不能跟着发臭哇,人就是人,应该自尊,应该守护好自己的灵魂,不能让自己被外物左右,风香自然香,风臭依然芳,怎么也不能把自己弄臭了呀!可是,这、这……这孩子,这柳地军,咋能干这事呢?而且还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这大年夜,人们磕头祈请,求紫微星君下凡,帮助人们消灭年兽,保佑人们平安。要是这事让紫薇星君知道了,玷污他的视听,那他柳地军这个孽障就是犯下条滔天大罪。再一想,九叔就开始生自己的气,谁让自己非要跟踪那个孽障呀?如果不跟踪他,也就发现不了这种丑事,自然也不会污了自己的眼睛。又往深处想,九叔就有些愤怒,因为他想到自己的侄女石业芬,这时候,他才觉得柳地军太混帐太不是个东西,他这根本就是在往石家人头上拉屎。……他很想转回去,一脚踹开郝扣子那两扇破门,搅坏那两个狗男女的好事。可是,九叔又觉得这样做不妥,好事搅是搅了,如果弄出来动静,让全庄子的人都知道了,再传到外面去,那本来已经臭气熏天的碾子庄,就会更臭了,那就不是臭不可闻了,而是臭名昭著。九叔在青石板街上来来回回地走,把风走邪了,走阴了,发出呜呜的哭声,接着吹下漫天大雪来,那雪都斜着飞,纷纷击打着九叔的脸。九叔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家走去。雪越下越大,黑的夜变成一片混沌白。

九叔回到家门口,没想到老瓜匠站在自己的门口喊他,问他这么晚了,从哪回来。九叔没有回答他,倒问他这么晚了,咋还没睡。老瓜匠几步跑过来,跟着九叔走进屋,说守夜么,能多守一时是一时。可守着守着,却发现外面发白了,自己还以为是太阳起早了呢,原来是下雪。他问九叔是不是守着疯女子守到现在呀,自己真是佩服九叔,只是不知道九叔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心劲儿来伺候一个无亲无故的疯女子,自己连自己的婆娘都不想伺候。九叔点亮灯,让老瓜匠坐。老瓜匠说坐就坐,反正在哪都是守夜。两个人对坐在冷屋里,九叔无言。老瓜匠看九叔脸色有些沉,便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是不是疯女子不好伺候。他劝九叔,如果不好伺候,那就别勉强自己了,现在好人难当,伺候得好好,如果伺候得不好,稍微有个一差二错,就可能落下一身的不是。到时候,老九你就算满身都是嘴,恐怕也难以说清楚。九叔知道老瓜匠说的是啥意思,他刚想请老瓜匠回家,自己好好静静心,就听老瓜匠的老婆喊老瓜匠,让他回家睡觉。老瓜匠见九叔不像往常,没心情跟自己穷拉呱,便起身回家。跨出门,惊叹天越来越亮了,怕是太阳真要出来了。没想到,九叔却在屋里对他说:

“别想了,这以后,怕是有天无日头了。”

老瓜匠听后,忙转回身,要九叔以后千万别这么说,再这么说,万一让别有用心的人给偷听到,那老九你的霉可就要倒大了。说着,他伸手把九叔的门给带上。九叔却在屋里告诉他,自己今夜黑就倒下大霉了。

初一下午,九叔想了又想,觉得还是要把柳地军的事情告诉他爹,让他爹私下里教育教育他,人可以错一步,但不能错百步千步万步,真要那样,那这个人就没救了。本着治病救人的想法,九叔还是去到柳天安家。

虽然灌河南北不兴下午给人家拜年,但打着拜年旗号的九叔还是受到柳天安和程花夫妇的欢迎,虽然九叔是个还俗的和尚,但他可不是一般的人,心善,待人实诚,还会替人解病祛苦。九叔也曾给程花治过病。有一年春天,程花老是流鼻血,有时候一天能流几次。止血的药虽然吃下不少,但总不见好,到得后来,上午吃过药,下午又开始流。那时候,柳天安虽然也着急,但柳天生比他哥更着急,一种小病,别酿成为大病。于是。柳天生去请教九叔。九叔等程花又流鼻血的时候,过来看看,用手蘸上一点鼻血在指头上捻一捻,便告诉程花没事,让她用一样多的藕节和芦苇根,一起切碎,煎一碗水,用少量白糖调匀,一次喝下,一日二次,连用一周,准好,而且永不复发。果如所言,到现在,程花再也没有流过鼻血,有时候,不小心撞到墙上或树上,鼻子都撞肿了,但再也没有流过鼻血。

九叔跟柳天安夫妇说上些相互祝福的话。程花要给九叔烧点水喝。九叔知道这烧水的意思,就是打荷包蛋的委婉说法。灌河这一带,如果来个稀客,又是半晌不夜的,不在饭点上,便要先给客人打一碗荷包蛋,让他先垫垫肚子,表示对客人的尊敬。九叔听程花这么说,连忙制止,说程花是知道自己的,那鸡蛋也是有生命的,自己从来没尝过。程花笑笑,说九和尚,都快成为柳家女婿了,何必还守着那么多讲究。九叔一摆手,忙让程花别开这样的玩笑,自己倒没啥,但不能坏掉天贞姑娘的名节。再说了,这邪欲不戒,报应严重,共有十种,一是欲心炽盛,二是妻不贞良,三是善不增长,四是善法消灭,五是男女纵逸,六是资财密散,七是人多疑虑,八是远离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