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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1)

四十一

九叔不知道自己算是走了桃花运,还是交上桃花劫,反正,他是与桃花纠缠不清了。既然纠缠不清,那就干脆不纠缠,把柳天贞娶回家,不就没事可纠缠了嘛。于是,一个多月之后,九叔请人在柳天贞的门口放了一挂炮,又在自己门前放了一挂炮,然后锁上柳天贞家的门,正式把柳天贞娶进自家门。

九叔伤得很重,虽然没有诊断,但凭着自己的经验,肋骨至少断有两根,内脏也有伤,右手使不上劲,而且肿大疼痛,骨头虽然没断,也一定是裂了。他让老瓜匠给自己找来两爿木片,绑好固定住胳膊,吊在脖子上。老瓜匠劝他,从今往后算了,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其他的事不能管就别管了,眼不见心不烦。不然,还得有苦头吃。九叔摇摇头,表示自己咋能眼不见呢,一个庄子,天贞她又是个疯女子,没人管的时候到处跑,你让自己咋能眼不见?自己管她这几个月,没太在意,还出了这事。那要是没人管,不定还会出啥大事呢。老瓜匠问九叔,事情到底跟他有没有关系。九叔让他好好看看,觉得自己像不像干那种事的人。老瓜匠的女人马上表示,自己绝不相信九叔是那种下流的人。下流的人心怀鬼胎,做下坏事害怕暴露,避之犹恐不及,根本不会援之以手。老瓜匠觉得夫人说得不对,柳天贞她一个疯女子,心智糊涂,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女人马上反对,说那不一定,说不定哪一天疯姑娘一醒过来,一切都将大白于天下。老瓜匠摇摇头。女人让他别摇头,天下没有绝对的事。老瓜匠这女人,叫何怡馨,中原市人,虽然50来岁了,仍然还有风韵。她是一名高中老师,本来教语文,因为受老瓜匠的挂落,变成为闲人。儿女又都上山下乡去了,一个人在家里也没啥事,有时候还受一些人的闲气。于是,她干脆就到碾子庄来陪自己的男人。以前每次来,她都觉得碾子庄民风淳朴,但这次,没想到碾子庄变得这么臭。所以,她劝九叔想开些,世间的事,人在做,天在看,迟早,让碾子庄臭不可闻的人会暴露!

依照三爷和柳天心的脾气,虽然九叔挨了打,但仍然不能饶过他,还要打电话给公安,让九叔去坐班房子。但这事儿让七姑奶给压下了。七姑奶的理由很能说服人,她就告诉三爷和柳天心,九叔不能抓,抓走他,谁来管天贞?她问他俩,是你三爷管呢,还是你大支书管,或者谁主张抓的谁管?三爷和柳天心一时哑了腔,只好一个咕嘟水烟袋,一个看着对方咕嘟。是呀,这是个难题,是个好像很棘手很不好解决的难题,一碗饭谁都供得起,不就是锅边多溜一瓢水么。可好像又不是一碗饭的事,也好像不是穿衣睡觉这么简单的事。一个疯姑娘,吃饱后喝足后,她有的是精力,她要唱要跳要玩要闹,这些都可以,关键是你不知道她怎么唱怎么跳怎么玩怎么闹,她要是半夜起来唱起来跳怎么办,她要是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拿来玩拿来闹怎么办,怎么办?你只能黄瓜调点芝麻油——凉拌(办),只能干瞪眼没办法。可是三爷又不甘心,瞪着眼看着自己的七姑娘,问她应该咋办,总不能一个姑娘被人欺负成这样,俺们柳家都把这口气免免咽下吧。七姑奶说三哥你糊涂,当初你去提亲是啥意思,你心里有数,碾子庄以及碾子庄以外的人心里都有数,你以为你是好心,谁都知道,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不然,你会去给他九和尚提亲?恐怕你把秃头背锅烂眼子都想遍了,也想不到他九和尚的头上,是不是?三爷忙摆手,有些生气,觉得七姑娘把自己想得太坏。七姑奶随即敲打三爷一句,你不坏,你就不会打小爷的黑枪,柳基汉小爷是啥人?大善人一个。三爷有些气恼,表示不跟七姑娘说了。七姑奶转身对着柳天心,告诉他,现在不管怎么样,解决这事先要考虑天贞的处境。昨天晚上,自己就去问过九和尚,他一口咬定,这事不是他干的,如果要是他干的,就让他自己坠入地狱道,遭受五百年劫难。自己也觉得这事不像是他干的。可还没有来得及跟你们说,九和尚就被打成那样。柳天心拧着眉头,认定这事一定是九和尚干的,谁干了这事还会承认。十个和尚九个毒,还有一个很下流。不是他会是谁?七姑奶却不以为然,认为碾子庄变得这么臭,未必就是他九和尚惹臭的。柳天心问七姑奶想咋办。七姑奶告诉他,不管咋样,九和尚他认了,他这回真是要娶天贞。柳天心牙一锉,认为一定是他九和尚干的,不然,谁愿意戴这顶绿帽子。三爷也认为不错。七姑奶却让二人先不要管他错不错,九和尚要娶天贞这事行不行?自己觉得行,一、天贞今后有了依靠,二、她肚里的孩子也好说了。至于到底是不是九和尚的孩子,等孩子出生之后再想办法确认,是他九和尚的名正言顺,不是他九和尚的,他能这么好对待天贞,那也不会对孩子差。三爷认为孩子好确认,可以滴血验亲嘛。他和柳天心想想,表示这也只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行,就按照七姑奶的想法做,暂且饶过他九和尚这一回,以后如果对疯姑娘和孩子不好,再新账老账一起算。就这样,九叔算是正正规规地把天贞娶回了家,九叔也算是正儿八经地有了自己的女人。不过,九叔没有跟柳天贞同房,他把自己南屋里间的床让给柳天贞睡,自己则在外间用棍棍棒棒又搭起一个铺,每天晚上伺候柳天贞睡下后,自己便在外间铺上先打坐、念经,然后头对着里间心平气和地酣然入眠。

娶回柳天贞,柳家的人对九叔态度稍微好一些,但石家的人却再也没人理睬九叔了。他们不理睬他,一是对他的一系列做法很不理解。你说你这是干的算啥事么,真是个和尚,念经念得脑子都不正常了,要是个正常人,谁会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谁会抓起屎尿往自己头上糊?二是从根本上鄙弃他,觉得他咋会是这么个人呢,想女人可以理解,但凭自己那身板,娶个正常女人不是不可能,即便年龄大了,找不到黄花大闺女,就算找个拖油瓶的,那她也算是正常女人哪,干啥事也有个人情味。你说你非要娶个疯女人,难听点说,就是跟她睡觉,她也不知道在干啥呀。而且,最丢石家人脸的是,你娶就娶吧,俺光明正大地娶,可你倒好,非要干出丢人现眼的事,把人家的肚子弄大后,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后才娶,自己灰头土脸,整个石家人也都灰头土脸,这算啥事嘛!再说了,你说人家肚里的孩子不是你的,谁信呢?好,就算不是你的,那你神经不正常啊,不是你的,你为啥还要娶她?冬天头冷是不是?冬天头冷,等到冬天俺们再说帽子的事呀,现在是春天,你着急什么着急?整个石家都相互叮嘱,别理他,谁理他谁臭!从那以后,队长石成礼派活的时候,总是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九叔,而且不再叫他老九了,通常就是一个哎,急了就喊和尚。老瓜匠为九叔抱不平,有一次碰见石成礼,说他和九叔好歹是兄弟,这样对老九不公平,自己都相信那事不会是老九干的,难道你们兄弟一场,之间就没有起码的信任?石成礼让老瓜匠只管兴好自己的瓜,别管人家的事。他还问老瓜匠是不是也想把自己的瓜果兴到女人的田地里呀,要是那样,自己就让他到伍家坡(一个劳改农场)兴瓜。老瓜匠怃然地看着他远去。就连比较开明通达的老先生石邦儒也不能理解九叔的做法。一个星期天,孙子石业宇在他家里问起这件事。石邦儒立即告诫孙子,这事别问,以后也不要再理会那个和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是还理他,说不定哪天就把你染黑了。石业宇不相信,他说在学校里,柳安娜在他们面前总说九叔好,说九叔就是个好人、善人,俺们碾子庄的人都不理解他。只有九奶和她能够理解九叔。石邦儒忙劝孙子,以后少粘柳家姑娘的边,一粘上,准没好事。石业宇不理解爷爷的话,心想,这哪跟哪呀,柳安娜?爷爷你不是很喜欢她么,你喜欢,自己才喜欢呀!

碾子庄的人私下里都会笑着说九叔,那秃驴,真毒!

四十二

不久,暴露出来的另一件事,让碾子庄臭上加臭了。这件事不是别的事,就是柳地军和郝扣子俩人的事。

九叔娶回柳天贞后,伺候她方便很多,不需要再两头奔跑,生活也安逸许多,他也不管庄子上的人理不理他,该干活时去干活,不干活的时候就守在家里,给柳天贞和自己做做饭洗洗衣裳,给柳天贞洗头,梳头,辫辫子,把柳天贞伺候得干干净净、利利朗朗。柳天贞呢,比以前也安静很多,也很少在庄子上疯跑了。九叔下地干活的时候,她常一个人坐在门口,面朝南边,看着青石板街。只要一看见九叔的身影,便忙跑过去,抱住九叔的胳膊,跟九叔要饭吃,或者跟九叔要肉吃。当然,她把饭说成为“幻”,把肉说成为“幼”。

九叔呢,只要一放工,立马就会往家里赶,柳天贞成为他的牵挂。有了这份牵挂,九叔没有觉得累,反而觉得自己活得越来越有滋味了。九叔常想,这是不是就是人们所说的美好的世俗生活呢?而柳天贞那越来越大的肚子,让他也充满好奇和一种全新的期待,他不知道,那里面的小人会是啥样的,生出来以后又会是啥样呢。他的出生,会不会让天地为之一新?他出生之后,又会跟自己叫什么呢?也会像人家孩子一样,喊自己……爹吗?九叔每每想到这些,心里都会产生一种水波荡漾的感觉。他说不清楚这是种啥感觉。如果碾子庄有人肯听他诉说这种感觉,那人一定会噘他,这个秃驴,他咋会活得这么幸福呢!

然而,九叔时常也会不幸福,他有时会想起柳地军的事。想起柳地军,就会想起石业芬,他觉得自己把柳地军和郝扣子的事隐瞒起来,很对不起自己的侄女。只要一想起这事,他的心里就不好受。但他又总是告诫自己,要隐恶扬善,这样,人间才会变美好。可是,九叔又总是为石业芬叫屈。他这样想,也很自然,石业芬是他侄女,血脉相连么,有句话说得好,叫亲不亲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石家人不理睬自己,石成友一家人虽然也不理睬自己,但九叔理解他们,谁叫自己从冬到春干的事儿让人感到这么没名没分、不尴不尬、没脸没皮呢?自己如果是个局外人,可能也会生气呀。为了侄女、为了石家不再蒙受耻辱,他真想到青石板街上,把柳地军和郝扣子的丑事好好吆喝吆喝。但回过头一想,不行,如果把这事吆喝出去,别管柳地军他受得了受不了,他妈程花肯定是受不了,说不定她还会像她男人柳天安一样行无常,那自己身上又会背上一条人命。自己虽然没杀她,也等于自己杀了她,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程花如果再走了,柳地军倒不可怜,真正可怜的倒是柳地翠了,十五六的女娃,没爹没娘,哥哥又是这样荒淫无耻,姐姐又已出阁,她就会成为一个没人疼爱的孤女子。可一想到柳地军,九叔的身心都会打颤,他不是仇恨他,而是觉得这个人实在太坏,打了亲叔,打了亲爹,打了自己,以后还不知道会打谁呢。还不把九娘放在眼里,竟敢当着柳家那么多长辈的面,噘九娘。最可恨的,是他和郝扣子弄起那见不得人的污秽之事。这个人实在是一个忤逆不孝之子,奸淫邪恶之徒,如果不将他斩草除根,碾子庄怕是永远会这么臭下去。而且,如果以后石业芬再跟他一起生活,那不啻为石家的奇耻大辱。

为这事,九叔翻来覆去地想,都快把自己想成为弯弯曲曲的灌河了。有时候,他在给柳天贞梳头辫辫子的时候,会突然问一句,你说怎么办?像问自己,又像是在问柳天贞。柳天贞总是回头看看他,啊啊几声。最后,九叔决定跟九娘委婉地提一提,让他老人家来定夺、处理。于是,在一个小雨如酥的傍晚,九叔去到七姑奶家。他没有陈述事情,只是让七姑奶要注意柳地军的行为。七姑奶问他为啥。九叔回说不为啥,九娘最好让人注意一下他的行为。七姑奶盯着九叔好一会儿,问他是不是想借自己的手报仇。九叔连忙表示,自己从来没有这想法。自己要是想报仇,那自己就跟柳地军没啥两样,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自己就是想提醒九娘,让她注意柳地军这个人,估计对石家对柳家,应该都有好处。

九叔走后,七姑奶越想越觉得九叔话里有话。平时九和尚不是这样的,今儿个怎么了,神神道道的?于是,她决定找个人有事没事注意一下柳地军。当时,柳护苇表示自己去注意一下就行了。七姑奶觉得不妥,倘若真有啥事,柳护苇这身份,也不太好管哪。柳护苇不是七姑奶的亲弟弟,他其实是七姑奶的小爷,就是那位被三爷勾销命的柳基汉的亲孙子,父亲叫柳维仁。解放之初,爷爷叫三哥给枪毙了。不一年,奶奶也死去。又过了五六年,父母也相继去世。那时候,他才十来岁,你说,他会把日子过成啥样?碾子庄虽然还有人惦记着柳基汉的恩情,还讲点人情,可谁又敢明着收留他呢?最多暗地里给他碗饭吃就已算不错。他把自己过成个邋遢王。直到七姑奶回来,让他跟自己住进老宅子,柳护苇他才算过上顿顿饱饭、衣裳干净的日子。为这事,七姑奶没少责说过三爷,自家的弟弟,咋就不能照顾照顾?三爷总是伸直脖子叫,让自己咋照顾?他可是柳基汉留下来的小种子!所以,现在,有时候,七姑奶看到三爷托着水烟袋、拄着拐杖的样子,就会点着他的脸,说他比柳基汉小爷还会当爷,应该自己把自己枪毙喽。三爷一听,就会气不打一出来,跟七姑奶叫小蝉子,问她是不是咒自己死呀,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