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书库>碾子庄>第十二章 (1)

第十二章 (1)

四十五

柳天贞生出个男孩。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九叔已经闻不到臭味儿了,他的鼻子和脑海里,出入、萦绕的,都是柳天贞散发出来的清幽淡雅、能够醒脑安神的体香,以及孩子那娇嫩而鲜艳的乳香。九叔认为,可能是夏天风狂雨骤,把碾子庄上的臭味都吹走了,洗尽了。可是,有一天,七姑奶带着柳安娜来看望孩子。九叔欣悦地告诉九娘,终于,碾子庄不臭了。没想到,柳安娜惊叫后,问九叔是不是鼻子齉了,什么都闻不到了。碾子庄怕是好不了了,现在比以前还臭,而且是一疙瘩一疙瘩地臭,好像还翻翻滚滚的。九叔不信,向七姑奶求证。七姑奶告诉九叔,确实好臭。柳安娜不解,不知道别人都能闻到臭,九叔他怎么会闻不到呢?七姑奶看看怀里的孩子,意味深长地像是对柳安娜又像是对那孩子说:

“孩子,也许,只有像九叔这样的人,才会闻不到臭味!”

柳安娜问九叔,他这孩子小名叫啥,大名叫石什么。九叔告诉她,这孩子不姓石,姓柳,小名叫觉子,觉悟的觉,圆觉的觉,大名叫柳地镜。柳安娜认为这大名小名都有意思,小名应该跟佛教有关系,但这大名,自己虽然觉得有意思,但不知道是啥意思。不过,不管咋说,还是九表叔有水平。九叔笑笑,告诉柳安娜,地镜有两个意思,一个意思是地面上的积水,一个是宝镜。当然,这不是自己有水平,而是这孩子有个有水平的爷爷。柳安娜不知道九叔指的是谁。七姑奶点拨柳安娜,当然应该是先生石邦儒喽。

起初,为给孩子起个吉祥的名字,九叔决定在孩子百日的时候,郑重其事地请人起。九叔虽然在玄元寺学会了认字读书,但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水平很浅。不过,九叔为这事又颇费踌躇,给孩子起名字,到底请谁好呢?他的心中不是无数,而是有数,他早已想到一个人,但他又估摸着,这个人恐怕自己请不动。

直到现在,碾子庄人依然认为,整个庄子上,最有文化的,还数石邦儒,人家那可是读过四书的人,不光会记账,会对对子,会写大字,还会给人家写出一大页甚至几大页的信,把事情给在外边的人说得明明白白。比如三爷,如果接到在部队里提干的孙子的信,就会托着水烟袋,戳着文明杖,橐橐地穿过青石板街,去找石邦儒给孙子回信。人家问三爷干啥,三爷总会高高地扬扬手中的信,告诉人家,孙子来信了,可能又要提升,还给自己寄来几十块钱。几乎每次来信,三爷都会这样张扬地去找石邦儒回信。三爷是啥人?老贫协,碾子庄解放和建设的功臣,他都找石邦儒写信,可见石邦儒有文化。更厉害的是,石邦儒还会打卦算命,年月日时,生辰八字一掐,子丑寅卯,马上就好。要不多久,一个人的命,或者一对男女的婚姻状况就会在他手里攥着,这样,给人起名字,或者给一对男女合八字,他就很有讲究。因此,石邦儒除了教书之外,还肩负着给灌河南北新生儿起名字和给谈婚论嫁的青年男女合八字的重任。当然,他也不是谁想请就能请得动的,这要看他心里高兴不高兴,还要看他对你感冒不感冒,他要是正好不高兴,或者他对你不感冒,哪怕你用八抬大轿来请他,他都不会去。自然,为给孩子起个好名字,九叔想到的第一个人,当然也是自家这位四叔。可是,怎么才能请动这位四叔呢?为此,九叔挠了很长时间的头。四叔他老人家为了石家的脸面,到现在还不理睬自己呢。自己如果贸然去请他,估计他不但不会给自己这个面子,恐怕还会遭到他的挖苦。文化人么,差不多都心高气傲,这位四叔也是如此,他说话,尖刻起来,那可是被窝里面猫抓人,虽然不见血,但也够让你痛苦的。

请不来也得请,起名字这事,看似小事,好像随便在汉字里捡个字,就能当名字。那样做,九叔觉得不恰当,姑且不说这名字能不能激励人,但就死后留名一事,都不能马虎。比如对河金家埠街上,有个人姓滑,本来有名字,但因为好剃个光头,人们就喊他滑头。时间一久,大家都忘掉他的大号了,连队里记账,他的户名都叫滑头。他死的时候,人们相问,滑头死了,你知道吗?若干年之后,下一辈或几辈人中,谁还知道滑头是人的绰号?都会想,这个人,一定是个不负责任、推卸责任的人,不然,人家咋会叫他滑头?人这一生,姓无所改,但取名字却不可不慎哪。为此,九叔才决定好好给孩子起个好名字。

四叔不理自己,但他不敢不理九娘。九娘虽然是石邦儒的弟媳妇,但九娘人家出生入死有资格。虽然九娘现在下了台,但九娘曾经做过湖北省文化厅副厅长,高干。石家自古及今有几个人做过高干?别说女人了,男人堆里怕是也扒不出一个来。石邦骏如果不牺牲,也许有可能官职更高,可人家那是两口子呀,中国历来如此,夫荣妻贵,没有说兄荣弟贵的。所以,石邦儒这位大伯哥对这位老七家里的很是敬服,石家有啥事,人家问他,他又总会来请教弟媳妇。七姑奶总是让他以后不用找自己了,但他只要有事,总还是来让七姑奶拿把子。后来七姑奶也就不客气,石家的杀伐决断都是自己一句话,石邦儒倒很乐意给她当个跑腿的。

七姑奶是在一个凉爽的天气里去请的石邦儒。她不是自己去的,而是带着石业宇。七姑奶觉得,四哥可以不给自己面子,但他不能不给自己孙子面子。现在,孙子往往比老子有面子。七姑奶把九叔的意思原原本本地讲给石邦儒听。可听后,石邦儒竟然眯起眼睛,细细地盯着七姑奶,很久没说话。那神情,好像不认识七姑奶,又好像没有听懂七姑奶的话似的。七姑奶一时也没揣摩出他是啥意思,只好等着他表态。倒是石业宇,见石邦儒半天没吭声,害怕他不给七姑奶面子,便跑到爷爷身后,一边给爷爷捶背,一边请求爷爷一定答应七姑奶,去给九叔的孩子取名字。并激发爷爷,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其实给人起个名字,也是这样。石邦儒一扭肩,甩开孙子的笨拳头,告诉七姑奶,要请自己,让他自己来。石邦儒嘴里的他,当然指的是九叔。石业宇觉得爷爷没给九奶的面子,立马有些不高兴,拉起九奶就走。边走边说,没啥了不起的,不就是起个名字么,自己给起。自己起不好,那就请自己的高中老师起。嘿,自己还真不信,离了张屠夫,还能真吃那连毛猪?石邦儒一听这话,脸面上就有些挂不住。等到中午,他去儿子家里,告诫孙子石业宇,从今往后,不准他再受那个言语无礼的野丫头影响。石业宇也有些生气,让爷爷以后别这样拿大,以为有点知识就了不起。再说,自己受谁影响啊?人家有名有姓的,叫个柳安娜,咋是野丫头哇?石邦儒没想到孙子敢跟自己这么说话,更生气,用筷子点着孙子的额头,让他放清醒点,别学柳地军犯浑,记住自己是咋到大队学校里去教学的。石业宇高中毕业后,爷爷石邦儒觉得,如果在古时候,孙子好歹也算个秀才,不能让他扒田墒沟哇,于是便卖了老脸去找书记姬游平。当然不是空手去的,他拎去二斤香油呢。姬游平一边客气一边收下那香油,等听完老先生的诉求,当即就拍板。他认为老先生是了解自己的,跟柳天心一直尿不到一个壶里。以后,只要是你们石家的事,不用带香油,自己都给办,要让那个流氓看着窝心。就这样,石业宇当上了教师。不过,石邦儒一直后悔不该带那两瓶香油。

九叔千求万求,总算在孩子百岁那天,把四叔请到了家里。只要他能够给孩子起个好名字,不管四叔的话有多难听,自己都甘之如饴。石邦儒闭上双眼,掐动四指,嘴里念念有词。一刻钟后,突然一拍大腿,告诉人们,这孩子命主大贵,只是从八字算,缺土又缺点水。他沉吟一阵后,告诉九叔,孩子就叫地镜,土地的地,补土,而地镜又指地面的积水,正好又可以补上缺的那点水,又是宝镜。这样一来,这孩子,前途无量,怕是碾子庄的救星。

四十六

连着两个星期,石业宇都没有见到柳安娜回家了。他很自作多情地想见到她,目的是要告诉她,爷爷对她没啥成见,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女娃子。爷爷连九叔那样可恶的人都可以原谅,自然也不会对她这样胸无城府的女娃子怎么样。然而,连续两个星期,他每天上下午虽然都从柳安娜家门口穿两趟,但就是没有瞄见柳安娜的影子。自己又不便闯进人家家里搜查,既没有那个权,更没有那个胆哪。唉,安娜呀安娜,你咋回事呀?别是也像九奶年轻的时候一样,偷跑,私奔了吧。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石业宇自己把自己吓慌了,哎呀,可别,柳安娜,你要是那样,人家可怎么过呀?那一夜,石业宇昏昏沉沉地始终没睡好,始终纠缠在一个梦里。老是见到一只大鸟,奇形怪状的,头上支楞着两只兔子耳朵,脖子像秃鹰的脖子,没长毛,翅膀像蒲扇,翅膀和身上的毛都是金黄色的,尾巴上的毛很长,像孔雀又不像孔雀,卷卷曲曲的。石业宇只要一眯瞪着,这只鸟儿就飞到碾子庄落下来。它一落下来,柳安娜就会骑上它的背,接着便从那鸟儿的腹下升起一团翠绿色的祥云。那鸟昂昂叫两声,让柳安娜坐好了,自己要托着她去见牛魔王。一听这话,石业宇就会大叫一声,不行。忙伸手去抓,但没抓住,那鸟转眼间就不见了。石业宇猛一惊怵,便醒了,但又没醒透,处在半睡半醒之间,自己觉得是醒了,其实还在迷糊着。迷糊之中,石业宇就会听到外面传来哞——腾、哞——腾的叫声,他仿佛有意识地在想,这就是牛魔王的叫声,不行,自己绝不能让牛魔王带走柳安娜,自己要拯救柳安娜。于是,他想翻身起来,可就是起不来,全身上下好像全被蜘蛛网给缠住。他又噘蜘蛛精,让它们快来给自己松绑。不然,自己就要火焚盘丝洞。但蜘蛛精根本不理他。他无可奈何,慢慢地又开始眯瞪。一眯瞪,那只怪异、可怕又可恨的大鸟又飞过来了。鸟一飞来,柳安娜就又要飞走。……

第二天早上,石业宇起床之后,大脑还是昏昏沉沉的,他没吃饭,就出门从柳安娜家门前去来穿了两趟。第一趟时,正好柳天生在门口拾掇豆腐挑子,他觉得石业宇有些奇怪,因为经过自家门口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没离开自己家的门。柳天生拾掇好豆腐挑子,没走也没进屋,他想看看刚才那个奇怪的孩子还会不会回来。果然,正像柳天生心中想的那样,没过多久,石业宇便回来了。他还像刚才一样,两样盯着柳家的门,好像那门里藏有什么秘密似的,吸引得他都想把眼球抠出来安装在那门上。柳天生进门跟女人分析,说石家那孩子有点不对头,大清早的,从这门口穿了两趟,不像是闲逛,像是魂掉在这儿了。梁少芳认为男人瞎说,人家那孩子可是个教师,风不着雨不着,鬼遇不着神逮不着,咋能掉魂?柳天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他没遇到鬼也没遇到神,可自己家里有个勾魂的,怕是比神灵还厉害呢。梁少芳看着男人,好一会儿才明白,啊了一声,忙又摆手,表示不可能,人家是啥家?书香门第,咋会看上一个磨豆腐人家的妮子。一听这话,柳天生不愿意了,直嚷磨豆腐咋的啦,没个磨豆腐的,他读书能把黄豆变成白白嫩嫩的豆腐?想得美!别以为磨豆腐就是让黄豆从磨里过一趟,其实,那里头道道多着呢。不信,你让他钻进磨里试试。出门前,他要梁少芳以后得留意闺女,闺女一大比小时候还麻烦。真要是出了啥事,自己这张脸,恐怕还真不如豆腐皮。

夫妻俩嘀咕一阵子,柳天生该卖豆腐还得去卖豆腐。可石业宇满脑子里都是大鸟和牛魔王,他担心柳安娜会不会真叫牛魔王派鸟托走了。便跟校长熊波请假,说自己头疼。其实他是进城,他要见见柳安娜,如果见不着柳安娜,说不定他真会把自己的心从胸腔里挠出来。

然而,石业宇进城也没见到柳安娜。他进城之后,那也没去,径直去到古辕高中。在那里,他见到了跟柳安娜同一个班级的弟弟石业芦。他说是柳天生他们两口子让自己顺便来看看柳安娜,问问她为啥两个星期没回去。石业芦却严肃地告诉他这位哥哥,开玩笑,柳安娜怎么可能没回去呢。从上个星期六到今天,学校学生都在东边安阳山下农场那儿学农,今天上午刚回来。柳安娜生病没去,请假回家了。听到这话,仿佛有个人在石业宇的脑子里大叫一声,完了,真叫大鸟托走了!他头脑一阵晕眩,差点儿没有摔倒。他无精打采地冲石业芦摆摆手,转身往外走,踉踉跄跄的。石业芦看着他的背影,不明白他是咋回事。出了城,石业宇就觉得胸口很不好受,有很辣的东西从肺里往外窜。没多久,嗓子也火烧火燎地辣起来。继而,他的全身好像都被火点着了,丹田气热哄哄地往外散,身体所有的关节都酸得不行。他走走坐坐,坐坐走走,天黑得看不见老鸹了才到家,进屋便一头栽倒到床上。

一天没回家,回家就睡觉,他爹石成义不愿意了,妈的这熊孩子,当个老师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一天没见他人影子,弄到黑咕隆咚才回来,进家门一声招呼也不打,倒头就睡觉。嘿,他怪舒坦,连晚饭也不吃,他想干啥呀他,是想让老子供着他是不是。石成义黑着脸,让女人廖云荣去问问。廖云荣走进儿子的卧室,坐到床边,让儿子起来去吃饭,不然,你那个黑脸爹又会不高兴。说了几遍,喊了几声,见儿子不理自己,在儿子屁股上拍上几下,问他咋的了,中邪了是不是?说着伸手去摸儿子的额头。这一摸不要紧,那滚烫